零陵(上)
大舟慢慢前行,謝臻立在舟首,看著前方,神色從容。
岸上,軍士佇列儼然,當前,一人昂首而立,靜靜地注視著他們。
大舟靠岸,舟子們架起木板。謝臻率先走下來,江風將他的衣袂吹起,兩袖微鼓,雖一路風塵,俊逸的面容見卻不見半點疲色。
目光相對,片刻,謝臻唇邊露出清淺的微笑,緩緩一揖:“君侯別來無恙。”
王瓚看著他,神色無波,淡笑還禮:“使君一路辛勞。”
這時,大舟上的其餘眾人也紛紛下來。
見到蔡纓,王瓚微訝,看向謝臻。
“此乃丞相蔡暢獨女,隨某潛出。”謝臻看看蔡纓,向王瓚解釋道。
王瓚眉梢微不可見地揚了揚,頷首:“原來如此。”說罷,向蔡纓一揖:“見過女君。”
蔡纓知曉王瓚不是等閒之人,還禮後,再顧不得矜持,看著他,急切地一步上前:“敢問君侯,如今可有家父消息?”
王瓚詫異,心思轉了轉,既已明白。
“女君節哀,某幾日前得信,蔡丞相已遭叛軍毒手。”他聲音和緩地答道,面色肅然。
蔡纓聞言,只覺多日來僅存的一絲念想瞬間湮滅,悲痛襲來,蒼白的臉頰上頃刻淌滿淚水。
謝臻看著她,心中輕歎,卻轉向王瓚,道:“信中言及之事,不知君侯可有預備?”
王瓚頷首道:“已備下。”
謝臻不語,片刻,又看向蔡纓,低聲道:“逝者已矣,女君當自勉,方不負蔡丞相一番苦心。”
蔡纓仍抽泣著,少頃,微微地點了點頭。
王瓚看著他們,過了會,道:“車駕已備好,請使君一行隨某返城歇息,他事容後再議。”
謝臻頷首,一揖道:“有勞君侯。”
王瓚略一點頭,轉身朝坐騎走去。
王瑾一早出去巡視水營,回來時,日頭已經略略西移了。
他上了岸,往大江上望去,只見樓船如壁壘般林立,與陸地上的密密的拒馬和營寨相連,一副巍然氣勢。再眺向極目處,天氣尚算晴朗,可隱約望見對岸朝廷大營上的闕樓,想必也是固若金湯。
心中暗歎,父親濮陽王招兵買馬,苦掘良將,辛勞十數年方才攢下這副身家;朝廷亦早已處心積慮,如今戰事甫起便派來了大司馬顧銑。
朝廷雖在蜀郡設下了重兵,可王欽籌備多年,在舉兵時即乘深夜突襲,一下將蜀郡通往巴郡的幾處江險牢牢握在手中。
記得顧銑至零陵的消息傳來時,王欽正在飲湯,聞言差點哽著了喉嚨。
可再往後,他卻又恢復神清氣定之態,穩坐督戰。
朝廷大軍來勢洶洶,甫一來到就牢牢佔據了江北,紮營對峙,將王欽吞下蜀郡的謀劃一下打亂。
王欽卻不慌不忙。
他親自坐鎮,憑藉江險幾番退敵。軍中上下見狀,皆鼓舞不已,以為可乘勢與江北一戰。不料,過了好幾日,王欽仍按兵不動,只令嚴守營寨,側翼各路亦無消息傳來,連眾將官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更教人納悶的是,對岸的顧銑似乎也毫不著急,有模有樣地小打幾次之後,也愈發平靜。兩日來,江上除了斥候窺探的舟影,再無動作,雙方竟似約好了一般。
“殿下。”這時,李複與幾名偏將走過來,向他一禮。
王瑾頷首,看看他們,問李複:“父王何在?”
“王公正在大帳中。”李複恭敬回答,與眾將看著王瑾,面上神色卻有些猶疑,似欲言又止。
王瑾知道他們心中所想,未等李複開口,他道:“我去見父王。”說著,拍拍李複肩頭,逕自往大帳那邊走去。
大帳中,微微的醺暖拂動。
一名男子身著素錦長袍,將手中的一方竹扇輕輕催動著茶爐中的火焰。水汽自壺中溢出,氤氳散開,將他白若瓊玉的側臉和兩道黛青長眉映得愈加動人。
王欽身上披著一件薄氅,倚幾斜坐在榻上,雙眼微眯,目光在男子的頰邊流連。
似乎察覺到他在看,男子微微側頭。相視一眼,他的唇邊揚起一抹淺笑,複又轉過去。
“子桓。”片刻,只聽王欽低低開口。
男子將水壺開啟,舀出沸水,沒有抬頭:“嗯?”
“你隨我可有七年了?”
持勺的手微微停頓,陳瑞抬頭,只見王欽看著他,面色和順。
陳瑞略略思索,輕聲道:“再過兩月,正好七年。”
正說話,帳外忽而傳來些人聲,未幾,侍從入內稟報,說王瑾來見。
陳瑞目光凝起。
“哦?”王欽看看外面,露出微笑:“讓他進來。”
侍從應聲退下,過多久,王瑾一身甲胄,昂首闊步地踏入帳中。見到王欽,他上前端正一拜,朗聲道:“兒見過父王。”
王欽莞爾看著他:“回來了?”
王瑾答道:“正是。”
“如何?”王欽緩緩道。
王瑾垂眸稟道:“兒巡視時,各部皆從父王之名,如常操練,維護戰舟,以備戰事。”
王欽頷首,沒有說話。
王瑾等了一會,微微抬眼,卻見陳瑞正將一盞茶湯捧至王欽面前。
王欽接過茶盞,往湯上輕輕吹了吹,緩緩地抿一口。片刻,他眉間露出歡愉之色,看向王瑾,道:“你也累了,也坐下品品子桓的茶。”
王瑾應聲,在一旁的席上坐下。
陳瑞依言將一盞茶捧前,王瑾接過,抬手間,身上的甲胄的鱗甲碰著輕響。目光微微掃過他清秀的臉龐,未幾,陳瑞默默轉身,退回自己的席上。
“如常操練,維護戰舟。”王欽飲了幾口茶,將茶盞緩緩放下,看向王瑾,饒有興味地問道:“餘多日未動,眾將士可有言語?”
王瑾一怔,片刻,即答道:“確有。軍中士氣頗足。”
王欽看他一眼,含笑不語。
父子二人談了一會,王府掌事陛﹕入帳來見。
“拜見王公。”陛﹕風塵僕僕,向王欽一揖。
王欽看著他,面露喜意,和聲道:“掌事奔波一路,何以拘禮?且入座。“
陛﹕恭敬應下,坐到席間。
陳瑞看看他們,心知自己不宜再留,從席上站起身來,向王欽告禮一聲,退出帳外。
那身影隨風一般地翩然消失,王瑾收回眼角的餘光,看向上首。
“那邊使者可來了?”王欽稍稍坐直身體,緩緩問道。
“來了。”陛﹕答道,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方帛書,雙手呈與王欽。
王欽接過,目光在上面掃了掃。
“十月初五。”他低低道,抬眼看看陛﹕:“可就是十日後?”
“正是。”陛﹕答道。
王欽眉頭微凝,手指輕叩著小幾。忽然,他看向王瑾:“仲玟以為如何?”
王瑾思索片刻,答道:“兒以為,此計雖好,卻是過遲。且不論拖上這些時日,耗費錢糧無數,軍中內外也難免要生猜疑;便是做到,父王又怎知他們定會踐諾?”
王欽看看他,面露淺笑。片刻,他卻轉向陛﹕問:“京中可有甚消息?”
陛﹕答道:“皇宮戒嚴,是何緣故卻不得而知。”
“哦?”王欽聽聞,目中一亮,笑起來。
陛﹕與王瑾皆看著他。
“他們必不會失約。”王欽笑容隱去,目光篤定而銳利。
零陵江口,水面在眼前鋪開,似一眼望不到邊。
馥之許久未見過這般壯闊景象,站在舷邊,不住眺望。
一雙大手忽而穩穩地落在雙肩上。
馥之回頭,顧昀看著她,面上有些不快。
“不是要你坐在艙裡,怎又出來吹風?”他語帶責備,抬手將馥之身上的皮裘攏了攏。
馥之笑笑:“我不慣艙中憋悶,吹風倒舒服。”說著,她望向前方,指指岸上高低錯落的城池樓臺:“那便是零陵?”
“嗯。”只聽顧昀輕聲道,身後,一雙手臂環來腰間,將皮裘裹得溫暖。
馥之將手與他交疊,後背抵著那胸膛,只覺心滿意足。
“大司馬也在城中?”片刻,她問。
“在。”顧昀輕吸口氣,答道。
馥之想了想,道:“大司馬大病才愈,實不該就來征戰。”
顧昀聞言,唇邊浮起一絲苦笑,低低道:“你以為家中不曾勸阻?莫看他待人隨和,拗起來我也不及。”
馥之不語,忽然想起姚虔,片刻,亦笑起來,轉頭看向:“常言類聚,我叔父卻也是這般性格。”
顧昀莞爾,一邊擁緊她,一邊將目光投向漸近的江岸。
大舟緩緩慢下,早有從人候在岸邊,見到他們,一番忙碌。
“將軍,夫人。”顧昀扶著馥之走下來,余慶率先上前,笑呵呵地咧嘴。
見到他,馥之心中亦是快活,臉上漾滿笑意。
“這兩日可有甚事?”顧昀將馥之交與兩名侍婢,轉頭向余慶問道。
“無甚事。”余慶笑道,說著,目光卻向馥之那邊閃了閃。
顧昀察覺,看著他:“嗯?”
余慶訕笑,搔搔頭:“零陵這邊平安,倒是京城出了些小事。”
聽得這話,正欲往車上走去的馥之也停下步子,回過頭來,訝然看他:“京城?”
余慶咽咽喉嚨,小聲道:“說來還與夫人有些干係,今晨有使者來到,是姚尚書府上托來求將軍的。”
馥之盯著他。
余慶想了想:“到底出了甚事小人不知,只隱約打聽得,似乎是宮中哪位貴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