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桂
馥之訝然。的確湊巧得,這延壽宮筵那日恰恰就是自己的十七生辰。
她想了想,道:“無妨,邀去宮筵的人何其多,也不差叔父一人。”
戚氏卻笑:“女君可不知,此次宮筵不同以往,京中為官者,秩比六百石才得邀。主公正在此列。”
馥之聞言,微微沉吟。
自來到京中,常有人來邀叔父宴飲。但叔父身體不好,又不喜喧囂,多是婉拒。然而,此次太后所邀,只怕叔父推卻不得。思索一會,馥之苦笑,她多半也是要去的,叔父既不在,難道自己一人留在家中過生辰?
“十五距今還有多日,到時再說不遲。”馥之道。
戚氏頷首,卻又歎氣搖頭,一邊將收拾好的衣箱闔上,一邊說:“宜春亭會才過不久,太后又辦延壽宮筵。老婦見京中士族多豪奢,原以為皇家一向倡節儉,當是不同,如今看來,卻是一樣鋪張。”
馥之笑笑,與她閒聊幾句,見天色不早,各去歇息不提。
“秩比六百石,庶族之家,十之八九都去不得了。”新安侯府中,新安侯竇寬將手中的紙帖看過,淡笑置於案上。
一旁,大長公主坐在胡床上,一名侍婢站在身後輕輕揉肩。聞得此言,她微微睜開眼睛。
“豈不正好。”大長公主拿起旁邊小幾上的茶盞,輕抿一口,微笑:“這般好事,近來可是少有。”
竇寬看看大長公主,微微頷首。
年初以來,皇帝選後的傳言再起,太后這次延壽宮筵,便著實來得耐人尋味。
說來,皇帝做太子時,本有太子妃竇氏,正是竇寬的侄女。不料,在太子即位的前一年,竇妃病逝了。當時,先帝亦是身染重疾,太子無暇其他,便任由太子妃之位空著。而登極之後,朝臣多次進言立後,皇帝卻以初立未定為由一再拖延。
這般狀況于竇氏而言,實為棘手。當年隨竇妃逝去,竇氏曾陸續送了幾名女子入太子府,原指望她們之中有人得寵或誕下子嗣,借著先太子妃的名頭,後位得來並非難事。不想直到現在,其中兩人已成為了夫人,皇帝卻仍絕口不談立後。
想到這些,竇寬心中便是一陣惱火。
立後定坤,道理誰人不曉。後宮無主,太后便是尊長,皇帝既不熱心,太后本該出面主持,誰知她竟也不加干涉。皇帝是何心思,尚須揣摩;而太后是何心思,竇寬卻心知肚明。
太後母家郭氏,河內郡豪族。本朝以來,出過兩位丞相,一位皇后,而現在的御史大夫郭淮亦出身郭氏。當年先帝為太子選妃之時,郭後曾一心薦入族中女子,但先帝未遂她心願,終定下竇氏。竇寬明白,郭後一直心有不甘,如今做了太后,當然不肯再相與。
去年征西羯大捷,胡患平定,立後又被重提。與以往不同,皇帝即位已滿三年,此事卻是再推脫不得了。這延壽宮筵,太后是何主意,明眼人一看便知。
大長公主見竇寬神色,知道他心中所想,揮手讓侍婢退下。
“讓阿蕎同去吧。”片刻,她緩緩道。
竇寬聞言,將目光投來:“阿蕎?”竇寬早年喪妻,留下二子一女,阿蕎便是那女兒,今年將滿十四。
他想了想,搖頭:“罷了。太后豈使我等遂願。”
“那可未必。”大長公主卻神清氣定,放下茶盞,向竇寬淺淺一笑:“不過是個宮筵。夫君且看,她可做主的,除了這宮筵還剩什麼。”
溫容自太常府中宴飲歸來,回到府中,已有些酒醺之氣。
他由家人攙扶著,一路走進寢室,裡面的侍婢見狀,忙過來把他接住。
“我未醉!都出去!”溫容卻將她們揮開,腳步跌撞,一下臥倒在錦榻之上。
侍婢們知道他啊醉後的脾氣,皆面面相覷。
“又醉了?”這時,溫容的妻子曾氏來了,神色擔憂地走進門。
侍婢們似遇到救星一般,忙低頭退到一邊。
曾氏走到榻前,看看俯臥著一動不動的溫容,伸手過去,柔聲道:“夫君……”
“我未醉!”還未碰到,溫容卻突然將手一揮,口裡嘟囔著說。
曾氏收住手,見他又是這副模樣,滿臉無奈。
正猶豫,門外忽然傳來家人低低的告禮聲。只聽環佩輕響,一個婀娜的身影已出現在門前。
“妾拜見夫人。”溫容新納的妾侍傅氏款款走來,向曾氏一禮,身上幽香隨著微熏的夜風,俄而盈盈滿室。
曾氏面色冷淡,睨睨她,微不可聞地“哼”了一聲。
這個傅氏是溫容兩月前在章台街帶回來的,生得一副妖媚的顏色。溫容自從得了她,夜夜不離,更是喜好上了宴樂交遊,
曾氏以節制修身之理勸過溫容幾次,溫容卻不僅不聽勸告,反對她冷淡了許多。舅姑不在家中,曾氏又一向對夫君順從,遇到這般事情,碰了幾次壁之後便怯了。心中雖深恨傅氏媚惑溫容,卻不能拿她怎樣。
傅氏見慣了曾氏的厭惡之色,不以為忤,自起了身,斂容低眉站到一旁。
“阿嬋來了?”榻上,溫容迷迷糊糊地問了聲。
曾氏看看他,面色雖不豫,片刻,卻還是站起身來。
“好生侍候。”她淡淡地對傅氏道。眼下狀況,只有她能應付,再不喜也只得暗暗將氣忍下。
“是。”傅氏恭敬一禮,聲音柔柔。
曾氏看也不看她,帶著隨侍逕自地出去了。
室中家人紛紛退走,傅氏看看兩旁的侍婢,揮揮手,她們也應諾退下了。門闔上,只剩傅氏和榻上的溫容。
傅氏移步上前,在方才曾氏坐著的地方坐下,看向溫容,伸手拍拍他的肩頭。
溫容一動不動。
傅氏輕笑,以袖掩口:“莫不是藥發了……”話音未落,溫容突然翻過來,傅氏驚呼一聲,已被溫容一把攬倒。
溫容面上仍有酒醉之色,卻不見半點迷糊。他將傅氏壓倒在身下,神色帶著亢奮,手揉捏地探入她的衣襟下,大力地扯開她的衣帶。
傅氏雙頰桃紅,嬌喘連連,順勢伸手勾住他的脖頸,卻在他耳旁呢喃:“容郎可聽說了帝陵之事?”
溫容的動作忽而一緩,抬起頭來。
傅氏看著他,眉目間帶笑含嗔。
溫容笑笑,伸手勾勾她的下巴,看著她的嘴唇:“你聽到了甚?”
傅氏嬌笑,不緊不慢地伸手為他寬衣,聲音柔媚:“現今誰人不曉,上党溫唯出黃金百斤,為穆皇帝添享殿,今上允其子溫栩謁陵呢。”
溫容眯眯眼,笑而不語。
傅氏望著他,心中念頭轉了轉,緊問:“容郎莫非真讓他來?”話剛出口,傅氏身上被狠狠一捏,她痛呼出聲。
“便讓他來,又能怎樣。”溫容咬牙道,笑意更深,目光卻冷芒乍現。
馥之得了叔父的吩咐,翌日一早,到顧府去察看顧銑病情。
不想,待家人入內通報,出來的卻是顧昀。他走下階,向站在車旁的馥之一禮:“女君。”
馥之微訝地望著他,片刻,還禮道:“君侯。”細論起來,這還是兩人在京城裡頭一次單獨見禮,雖彼此並不算陌生,稱呼上卻起了些微妙的變化。
兩人心照不宣。顧昀看著馥之,聲音平和地說:“我叔父正在宅中。”
馥之道:“如此,還煩君侯引路。”
顧昀頷首:“女君請。”說著,轉身向門內走去。
馥之看著他的背影,片刻,躡起裙裾跟上。
從側門入內,只見面前是一條長長的廡廊,曲折轉,庭院樹木亭亭如蓋,花草葳蕤芬芳。
馥之上次來走的並不是這裡,只覺幽靜雅致,隔著羃離,將目光將四周景色細細欣賞。再看向面前,顧昀一身素淨常服,將俊朗的儀錶襯得愈加俐落齊整。
“府上園景甚好。”過了會,馥之道。
顧昀回頭看看她,唇邊漾起些淡淡的笑意,道:“我叔父好園,府中所植花木,皆經其手。”
馥之愣了愣,片刻,頷首:“如此。”再望向一旁,心中不由覺得有趣。誰能想到那戰功顯赫的當朝大司馬,竟有這等閒情。
幾句話之間,兩人起初的拘束消失了許多。顧昀沒有再說園木,卻道:“自從叔父服下女君的藥,已好轉許多。”
馥之聞言,心底一陣寬慰,笑了笑。想起兩日來在家中,叔父總向自己問起顧銑的病況,這下他可該安心了。
“大司馬自有吉相。”馥之道。
顧昀看著馥之,沒有說話,片刻,將視線移開,望向前方。
遊廊在曲折,經過一處水榭,沒多久,一處樓閣出現在庭院之中。
顧昀帶著馥之逕自走到樓閣之前,馥之解下頭上的羃離,交給同來的侍婢,隨顧昀入內。
樓閣臨著水池,四面窗格敞開,踏入其中,只覺連日的溽熱一掃而空。顧昀回頭,恰涼風拂過,馥之低綰的發間,幾顆珍珠綴作步搖,與頸間肌膚瑩潔相映。
“女君來了。”這時,顧銑慈祥的聲音從裡面傳出。
顧昀不及回頭,馥之卻已走過去,向案前的顧銑一禮:“馥之見過大司馬。”
顧銑笑容滿面,攏攏身上的薄氅,放下手中書冊,招呼二人到席上坐下。
“叔父今日遣馥之來探大司馬,不知大司馬可仍有不適?”馥之在下首坐定,向顧銑問道。
顧銑微笑,道:“兩日來,某已覺舒適許多,痰咳亦無之前激烈。”
馥之頷首,在座上將他細觀,只見精神飽滿,面色也較那日紅潤許多,的確有所好轉。
“可否賜脈一觀?”馥之問。
顧銑點頭:“勞煩女君。”說著,將手伸出。
馥之起身,坐到他跟前,略略一禮,為他把脈。
池上的涼風自窗格中緩緩沁入,攪起案旁香爐中的輕煙,香氣嫋嫋地四散開去。
顧銑靜靜地倚著榻,面前,馥之專心地看著指間,眼瞼微垂,修長的眉下,睫如蟬翼,將漆亮的雙眸稍稍遮去。
恰如當年。那女子低頭將玉璜上的絲絛細細結上,過了會,抬起頭來,臉上展露出笑容,得意地舉起玉璜,說:“好了……”
顧銑忽而有些失神。
馥之平心靜氣,只覺指下,顧銑脈象甚為穩當,上次那股離亂之氣已消去了許多,確是大愈之象。她微笑抬頭,正要說話,卻發現面前的人一瞬不眨的看著自己,一訝。
顧銑自知失禮,忙笑笑,轉頭去,向顧昀道:“甫辰,吩咐家人多備膳食。”
顧昀應下,正要起身,卻聽馥之說:“不必勞動。”
他訝然回頭,只見馥之一臉歉意,對顧銑道:“大司馬相留,馥之本不該辭。只是馥之稍後還須往別處,不能久留。”
顧銑面現詫色,掠過一絲失望。他卻未再強留,少頃,微笑頷首:“如此。”他看著馥之,忽又問:“我聽女君叔父說,女君愛草植之屬,曾多有研習?”
馥之微訝,道:“略曉一二。”
顧銑微笑:“我後園中有一桂樹,植已二十餘載,年來甚不振,未知何故。可否請女君為某一觀?”
馥之望著顧銑,片刻,點頭:“自然可以。”
顧銑含笑,卻又轉向顧昀,道:“甫辰,叔父身體不便,煩帶女君前往。”
東市
馥之隨著顧昀,又回到了來時的那片青翠的園林之中。遊廊曲折延伸,走的卻是另一個方向。
“那桂樹就在前面。”顧昀說。
馥之點頭,將目光向前面瞅瞅,顧昀個頭陛—她許多,平視過去,只能看到他寬闊的脊背。
再看看身後,侍婢和家人都默默跟著,窸窣的腳步聲,愈加顯得周圍幽靜。
馥之望著遊廊兩旁,只見花木繁茂依舊,參差錯落,相益得彰。
心裡不禁又是讚歎。馥之的母親甄氏,當年亦是好園,馥之小時候,家宅中的所有園地都像這般植滿花木,阿母常常帶著她去園中遊玩,告訴她花木的名稱和擺置的學問,馥之至今仍然記得。如今見這顧宅園林,扶疏間自有條理,竟也合乎阿母過去所說的治園之道。
“這些花木擺置亦是大司馬之意?”馥之忍不住,開口地向顧昀問道。
顧昀看看廊外,道:“正是。”
說話間,遊廊回轉,前面忽而明亮。廊外,綠草如茵,翠竹幽蘭掩映環繞,一棵桂樹亭亭立在其間,足有四五丈高,枝葉繁茂如蓋。
顧昀停下步子,轉頭對馥之說:“這便是叔父所說桂樹。”
馥之頷首,望著那桂樹,走下遊廊。
幾塊形狀各異的石板寥寥鋪在地上,形成一道小徑,面上已經被蹋得平滑。昨夜裡的一場雨,將天空洗的明淨。馥之走到桂樹下,抬起頭,陽光在枝葉間漏下,燦燦灼目。幾隻黃鶯輕靈地跳在枝頭,聲音高低婉轉。
“此樹是我叔父年輕時所栽。”只聽顧昀的聲音自身後傳來,緩緩道:“滿園花木之中,叔父最愛此木,多年來皆親自料理。”
馥之頷首,將桂樹觀察,只見枝葉茁壯。她挽袖伸手,想將頭頂的一枝擷來細看,剛踮起腳,一隻手卻伸過來,將那樹枝折下。
她轉頭,顧昀的臉近在咫尺,將葉間天光遮去了一角。碎金點點落在上面,將眉目映得明亮而深刻。馥之忽然覺得心中起了一陣不自然,接過那樹枝,將目光移開。
馥之低頭看手中的桂枝,只見葉片油綠,其中兩片卻生了些黃斑,葉面蜷起,果然是得了病的樣子。她再望望桂樹和地面,樹冠蔥郁,也並無多少落葉,幸而這病還不算嚴重。
“如何?”顧昀的聲音再傳來。
“只是些許枯病,無甚大礙。”馥之望向他,笑笑,道:“每日往土中添些豆粕,便會好轉。”
顧昀點頭。
馥之將視線轉向另一側梢頭,腳步稍稍移動。陽光在樹葉間變幻,黃鶯撲騰飛起,穿梭如影。不遠處,奉命等候在廊下從人正在閒聊,被一從綠竹擋住了身影。
“女君。”片刻,忽然又聞顧昀再度開口。
馥之望去,卻見顧昀將手伸來,掌中,一枚玉墜溫潤無瑕。
她愣了愣。
顧昀看著她,深眸與身後的天光閃耀相映:“女君相助,某沒齒難忘。如今叔父得救,此玉亦還於女君。”
馥之望著顧昀,目光又落到那玉上,少頃,伸手接過。微風拂過發間,鶯啼清脆,她笑笑:“君侯客氣。”
顧昀注視著她,沒有言語。
這時,馥之瞥見廊下的侍婢正張望過來。她看看顧昀,片刻,道:“我還須往別處,先告辭。”
顧昀頷首,溫聲道:“我送女君出府。”
馥之未再言語,笑了笑,隨他離開桂樹下。
出府的路並不如來時長,遊廊轉過兩處庭院,門口已出現在面前。
馬車已經備好,馥之與顧昀相互一禮,由侍婢攙扶登車。幃簾放下的一瞬,馥之下意識地抬眼,只見顧昀仍站在門前,雙目望著這裡。
馭者叱了一聲,馬車緩緩走起。馥之望著搖曳的錦簾,少頃,垂眸,那玉墜攥在手中,似乎仍帶著些陌生的溫熱。
丞相長史何謖從署中回到家,下車便聽家人說幼妹何氏歸家來了,正在堂上見父親。
何謖頷首,一言不發地走進宅中。
果不其然,還未到堂前,便聽到一陣嚶嚶的啼哭聲傳出來,正是何氏的聲音。
“……那廷尉到來,好生無禮……夫君就這麼被押了去,僕從也不許帶……我要去探望……竟說什麼我是犯人眷屬不得擅入……父親……”堂上,何氏坐在席上,嗚咽不已。
父親何愷端坐上首,面色發沉。
何氏的丈夫吳建,原任京兆尹,幾日前在朝堂上被指包庇豪族侵吞田產。皇帝當堂大怒,命御史大夫並廷尉署徹查。廷尉楊錚接下此案之後,即著手調查,短短幾天,吳建的包庇行徑便已證據確鑿,昨日,廷尉署派人來將吳建從家中帶走了。
“父親。”這時,何謖上堂,向何愷一禮。
“兄長也來了,今日之事,要為妹妹做主!”何氏見到何謖,精神一振。
何愷皺眉:“阿鬱!”
何氏淚流滿面,捶席道:“女兒闔家受此大辱,定與那鄒平勢不兩立!”
何愷臉一繃,正欲說話,卻聽何謖道:“父親,今上此為,實欺我何氏太甚!”
只見他上前,沉聲道:“如今情勢父親也見到,今上坐由那些庶族小兒橫行,以致妹婿受欺。自前朝以降,何氏之門何曾受此欺辱?”
何愷聞言,眉毛倒豎地低斥一聲:“你住口!”
何謖卻愈加激憤,臉微微泛紅:“父親三朝元老,去年出征西羯立下大功,今上卻只加些虛號,便教父親卸甲。豈不知當初若無何氏,他王氏怎得天下……”
“豎子!”何謖話未說完,何愷猛地將手擊案,將兄妹兩人嚇了一跳。何愷怒氣衝衝地指著他,罵道:“豈敢出此無君無孝之言!”
何謖兄妹聽得此言,忙伏跪在地。
何愷怒目起身,一聲不出地拂袖而去。
“阿兄……”堂上,何氏見父親全然不理自己,委屈不已,求助地望著兄長。
何謖卻沒有看她,面色沉沉地盯著地面,目中利光漸聚。
烏雲沉沉的壓在天邊,將黃昏的天色遮得更暗。風中帶著些涼涼的雨氣,似正與與白日裡積攢下潮悶鏖戰。
顧昀騎馬馳入城門,沿著大街往前。近午之時,他獨自騎馬去承光苑的鯨池查看羽林操練,看了幾式,覺得尚滿意,又回到京城裡。
連日來,黃昏之後總開始下雨,連綿一夜。顧昀望望天,催了兩鞭,想趕在落雨前回府。
天色漸暗,京城的大街上,行人已經漸少了,大道上空曠許多。顧昀一路向前,兩旁的官署民宅不斷向後退去。走了一段,路上出現了不少收市回家的商販,
東市就在不遠,顧昀走到一處路口,眼睛瞄向那邊,似乎能望見極目處一片烏黑的宅鋪。坐騎腳步稍稍踟躕,顧昀收回視線,一打馬,往旁邊一處道路轉去。
沒走兩步,忽然,路邊一個熟悉的面孔落入眼中,顧昀猛地守住韁繩。
“君侯。”那遊俠兒打扮的年輕人見被他認出,面上尷尬地站在路旁。
“曹遂?”顧昀策馬過去,目光將他上下打量:“你怎在此?”
曹遂訕笑,道:“四處走走。”
他是曹讓的親弟,去年做了昭陽宮衛士,深得皇帝賞識,常護衛皇帝央︻。今日雖無朝會,曹遂此時卻該在宮城裡才是。
顧昀疑惑地看著他,忽然,面色一寒。
“他在此?”顧昀緊盯著他,壓低聲音問。
曹遂神色一陣發虛,沒有說話,卻望向身後。
顧昀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果然,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隱若現。
皇帝素冠錦衣,腰佩寶劍,站在一處店鋪的攤前,拿起擺放著的一隻靛藍色琉璃盞看了看,頗有興味。旁邊,幾名衛士扮作布衣遊俠,三兩的站著,目光警覺。
店主人是個長相平凡的矮胖男子,卻生著一雙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看到皇帝,忙走過來。
見他手裡拿著那琉璃盞,他“嘿嘿”一笑:“公子,這琉璃盞乃本店獨有,別處可尋不到呢。”
皇帝抬眼瞥瞥他,彎起唇角笑了笑。
店主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接過那琉璃盞,對皇帝恭敬地說:“公子且看,這色澤,深靛如碧。”說著,將指頭敲敲盞沿:“其聲如磬。”他得意地笑:“這等奇貨,走遍東市也只此一處。”
天邊吹來陣陣涼風,隱有悶雷滾動。
“不知賣幾錢?”皇帝望望天,神色平靜地問店主人。
店主人笑笑,伸出五個指頭:“五萬錢。”
皇帝揚揚眉毛。
“實不瞞公子,”店主人看著皇帝臉色,忙補充道:“小人這琉璃盞,來路可偏得緊。”他看看周圍,突然壓低聲音:“全京城除了此處,便只有皇宮裡才有。”
“哦?”皇帝看看他。烏雲裡的雷聲更大了,路上經過的商賈一陣喧嘩,都加快步子。周圍衛士亦猶豫望來。
這時,皇帝瞅到一人正向這邊快步走來,眉間忽而一展,笑了笑:“甫辰!”
顧昀看到這裡的正是皇帝,面色一沉。他沒心思打招呼,走過去,目光嚴厲地將皇帝身邊的衛士狠狠一剜。
店主人看到顧昀,訝然。
皇帝卻不慌不忙,他轉向店主人,朝店裡望望:“還有什麼可看?”
店主人小心地瞥瞥顧昀,對皇帝愈加恭敬:“那要看公子想看什麼,滇南的翡翠,大秦的珊瑚,無一不有……”
“天將有雨,請公子回府。”顧昀出聲打斷,向皇帝一揖。
皇帝瞅一眼天色,心中沉吟。此番私自出行確是意氣之舉,他想看看沒了執金吾在前開道的京城是什麼樣子。如今看也看了,又被顧昀撞破,回宮也罷。
他笑笑:“便回去。”說完,轉身便要向幾步開外的車駕走去。
“公子,這琉璃盞……”店主人拿著琉璃盞,滿臉期盼地望著皇帝。
皇帝看看他,正要開口。這時,街面上突然傳來一陣銅鈴聲,望去,卻是一隊牲口販子吆喝地趕著一群牛和馬,匆匆朝這邊走來
牲畜渾身騷臭,又刮著陣風,路人紛紛掩口。將經過店鋪面前時,忽然,隊中的一頭牛斜斜地走了出來。皇帝等人看得清楚,忙讓到一旁,只聽“嘩”的一聲,鋪上的貨物被牛撂倒,陶器琉璃砸碎一地。
“天爺!”店主人驚叫一聲,忙上前驅趕那牛。
“失禮失禮!”一個洪厚的聲音傳來,隊中領頭的牲口販子忙跑過來,把牛拉住。
店主人看著滿地狼藉,又急又怒,斥那販子:“你賠我!”
“是!是!”販子仍是賠笑,滿臉的絡腮鬍子中間,眼睛卻看向皇帝這邊。
皇帝在一旁看著他們的糾紛,興致勃勃。
顧昀卻隱約覺得不對勁,看向周圍,只見那牛馬隊裡的其餘商販一下都圍攏過來,手里拉著牲口,皇帝身邊的衛士都快被擠散了。
顧昀眼角瞥到一人腰間寒光閃過,心中一凜,暴喝:“護駕!”
話剛出口,只見刃光乍起,商販們手中皆亮出明晃晃的長刀,朝皇帝一行人砍去。兩名衛士措手不及,慘呼一聲倒在地上。
顧昀踢起面前的一塊木板擋住迎面而來的刀刃,抽出寶劍將一人砍翻,急忙向皇帝道:“陛下上車!”
皇帝也已經持劍在手,卻毫無懼色,一劍結果掉側面撲來的凶徒。牛馬受驚地擁堵在一起,將去路阻斷了。顧昀大喝一聲,用力帶開面前的牛,皇帝正欲回身,突然,旁邊一個身影撲來。
說時遲那時快,顧昀怒喝地將手中寶劍用力擲去,“噗”地一聲,刃穿血肉,卻是那店主人一聲大叫,圓睜著雙目橫死在地上,手中握著一把烏亮的短刀。
顧昀和皇帝皆是一驚,歹徒與衛士仍然纏鬥,顧昀伸出手,猛然使勁,將面前一頭牛生生推開。牛吃力,回頭將犄角抵來,顧昀腰背上一陣劇痛。
“陛下!”他向皇帝大喝一聲。
皇帝借著空隙迅速出去,翻身登車。
顧昀再不理會許多,奔到馭者位置上坐下,將鞭子狠狠一抽,馬車發力向前馳去。
車輪飛馳,路上行人急急避讓,廝殺叫囂的聲音一下被拋在了後面。
“陛下無事否?”顧昀趕著車,向皇帝問道。
身後卻沒有聲音。
顧昀回頭,皇帝坐在車上,卻面色蒼白,雙唇緊咬,冷汗已浸濕了雙頰。他的眼睛強睜著,卻黯然無光,右手緊緊地握在左臂上,指縫間,血液隱隱發黑。
顧昀心中一寒。他急忙回頭,思緒紛亂間,往見東市街口近在咫尺。
一個念頭劃過過心中,倏而明亮。
他暴叱一聲,將韁繩偏轉方向,馬車直直朝東市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