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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丈夫》第9章
第八章

一條大路,臨到地頭卻分成了兩岔。

他走在這一端,他騎著馬踏上另一端——分赴兩個不同的前程。

蹄踏飛燕,馬馳邊疆,男兒氣概的一顆心已掛在即將要進行的返營、查奸、重審大局等種種不得不打起精神好生應對的事情上了。那一夜的柔情,深埋在心底,很淡,很淡。

「將軍?」

金色的陽光映著一地的雪光,亮得快叫人睜不開眼。

一臉疲色的哨兵捧起地上的雪用力地搓著臉,抬起頭時卻突然看到山下有兩道急馳來的人影,為首一人金色戰甲熠然生輝,尤不敢置信地將眼睛一揉再揉,這才喜呼出聲。

「柳將軍回來了!」

這個天大的喜訊如風一般傳遍軍營,死守祁連天險已經兩個多月,疲憊不堪的宋軍將士莫不歡天喜地——他們受一敗塗地,愧對父老的鳥氣已經受夠了。

被朝庭派來臨危上任的呂副將雖然勉強守住了最後一片復得的失地,但這種雖敗猶榮般的勝利即便傳頌開了,也只會讓人覺得恥辱。

將士們背井離鄉,遠赴邊疆,無不渴望著能能馳騁沙場,立下軍功,以期不負父輩妻子的殷殷相望。

可才剛剛取得一點進展,正揚眉吐氣的時候,突然又被打了個落花流水。新上任的呂副將並不是說沒有才能,可是卻沒有柳將軍的勇氣。

軍心不振,軍容風紀難整,被反撲回來的遼軍大敗四場,從一千餘里的戰線一退再退,直到龜縮在這小小的祁連天險,單只靠著大雪封山這種天氣的相助才算是守住了柳將軍先前勝回來的最後一塊危土。

將士們沮喪之情可想而知。

再加上柳將軍的突然失蹤聽說是與宋軍內有奸細有關,這一團疑雲籠罩著軍營,人人都惴惴不安,生怕那埋藏在軍隊、這個鋼鐵巨身軀體上的那一粒毒血,遲早會將將士們血汗鑄就的軍魂毒倒。

「柳將軍回來了?」

這個消息像是金色的陽光驅散了籠罩在軍營上的愁雲慘霧,在戰場上一向與將軍配合默契的十二護衛最先迎了上去,十二張臉上都是歡欣與激動,全然瞧不出有一絲虛假。

「……」

暗自歎了一口氣,回過頭看了看因為不放心也決定跟自己到兵營少住的大哥。柳逸軒對這隨自己征戰多年的十二護衛感情淳厚如兄弟,雖然有時候因為自己太過剛愎自用會惹他們小小不快,但亦是在他們忠心護主、全力支持下,才使得每一次的奇襲都事半功倍。

在他們中,到底誰會是通敵叛國,在他背後放冷箭的人?

一張一張地看過那十二張自己熟悉的笑臉,柳逸軒只好把悶氣往肚裡吞,也如平常一般迎了上去,將左手的馬鞭交給李朝,戰馬交給劉雲,這才被擁簇進了大帳,接受將士們的山呼歡迎。

「哎呀,柳將軍,卑職不才,早對神武大將軍之名如雷貫耳,今日才得一見,果然……」

從帳內大笑著迎出來的男人短面有須,如果忽略他滿是肥油的肚子看身形,倒也算是一條威武的大漢。

那呂日元本是前朝威遠將軍之子,承襲爵位才得的這中將的補缺,對被抽到這種條件艱苦的戰地已是老大不情願,聽說遼人有足以毒死一頭大象的毒箭暗器,他更是害怕得整日只縮在這憑借天險保全的戰壕裡。

這日正在午睡,被帳外驚雷般的歡呼聲驚起,聽得親信報來前不久被訛傳為失蹤死亡的神武將軍回營,頓感自己回朝有望,當下迎了出來,沒口子地想討好這位軍功赫赫的將帥,可是看到他那比女子更姣好幾分的臉時,不由得一愣,說了半截的話也忘了接下去。

「趙甲、孔乙,你們先點二十人馬到前營打探,錢五孫六,你們另帶一隊人馬到後山查看清楚這處的地形,一個時辰將此處的地圖呈上給我。」

柳逸軒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臉看,心生厭惡,本應按禮貌與他客氣寒暄的功夫也省了,直接點將,全軍上下無一不服,都答應一聲後立刻執行軍令,多日萎靡不振的軍紀頓時秩序井然。

看著弟弟撇過一邊站也不是、立也不是的呂中將,直接入帳升座,好歹比他熟稔人情事故的柳清雲不由得暗自歎了一口氣,自己這弟弟雖然才幹過人,但也傲氣不改。雖然遇敵勇於一馬當先,事必親躬,但也正是因為他這樣的性子才會這麼容易就被人設計,設轂之人聰明如耶律洪基,一早料到越是危險神秘的地方他越不會假手於人去處理,這才一擊即中。

當然他自己也不是很容易就與人親近的人,當下也只是微一頷首,算是給尷尬的呂日元一個下台階後也跟了進去。

這次特地跟弟弟前來,是因為他仍在擔心弟弟會再次中了奸細的圈套。自己的武功比柳逸軒更甚許多,而且他的武功幾乎可以說是自己親手教出來的。如是有危險就埋伏在身邊,有他掠陣也可放心不少。

至晚,陸續回營的各方打探人馬分別送上的戰報與地形分析後,柳逸軒略定了定心,發現現在的情勢還不算糟到無法挽救。

現在時值冬天,不管是遼軍貿然進攻或是己方出擊都會花費太多不必要的代價。更何況比起外憂,急待解決的是內患,吩咐按軍不動,軍士們照常巡邏及防守後,柳逸軒專心一致地回想著自己回營後十二護衛的種種表現。

「大哥,我想重回那天的事發現場再看一下,也許有不經意被留下的蛛絲馬跡?」

那天他摔下去的位置也頗為奇妙,那片暗含了五行八卦的樹林如不是經人長期經營設計,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有如此規模,這般煞費苦心創下的陣法毀之可惜,想來應該會被保留得完好。也許從陣法的佈置手法上可以窺見一斑?

大體上算是安定下來後,柳家兄弟想到的是同一個問題。

雖然柳清雲早前先曾去查探過,但他所擅長的並非此道,是矣無法從陣形的佈置手法中找到破綻。他們柳家三兄弟各有所長,老大偏重於武功與法治,凡他治理過的縣郡,無不盛讚政德;老二卻是十分精通陣法與兵法,是天生的將才;老三風流自賞,醉心於撫風弄月,書畫雙絕,對奇怪藥物的精研簡直令他的師傅都甘拜下風。

換上輕便裝束,也不驚動他人地掠了出去,就著映月的雪光繞過遼軍先鋒小隊的巡查防守,柳清雲與柳逸軒二人端的是藝高人膽大。

月色澄明,但這林子比那天看起來更顯陰鬱,覆雪的枝葉掛上了條條冰稜。潔白的雪下,掩藏著多少骯髒的陷阱?無垢的潔白,隱含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在已有前車之鑒的柳逸軒小心帶路下,他們花了一個多時辰就把這片雖然看起來很繁雜,但其實並不太大的林子迅速察看了一遍,毫無發現的兩人對視了一眼,功力較弱的柳逸軒在短時間內以輕功進行這範圍不小的檢索工作,讓他鼻端都微微冒了汗。

將兩人走過的路線合拼,得出了一幅奇怪的五行圖,柳逸軒蹲在自己先前被暗算的短崖邊埋頭苦思之際,柳清雲的眼角卻睨見有一道緋紅的身影在前面一閃而沒。

「……」

那紅衣人影化成灰他也認得,卻是毒如赤練蛇的耶律洪基。

柳清雲見弟弟尤在雪地上寫寫劃劃,推算當時在場的人所有的位置,其中哪一個最有可能完成這件陰謀,當下也不驚動他,足下微點,身子流雲般的掠了出去,遠遠地攝在那個緋衣人影背後,看他又有何詭計——反正林子不大,如果逸軒有危險多少也能自己抵抗一陣子,以他的耳力及腳力,必定可以及時回護。

躡在那道緋色人影背後,見他到林中空地裡埋下什麼,然後左右看了看後就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看他的方向是走向遼軍軍營。

雖然有點奇怪一向只在背後做事的他為什麼會突然到了軍營,轉念一想不由得苦笑。自己隨弟弟回營這件事可瞞不了人,這個人知道了他的行蹤,豈有不跟著不理?

他對自己有一種奇怪的執念,自己是知道的,只是當初救下他時只將他當一個可憐的孩子,後來漸漸發現他並沒有想像中的簡單後,產生了警惕的心理將他遣走,現在被這份似孽似緣的情感糾纏住,也只能報以苦笑。

柳清雲遠遠地看著他消失在軍營的一個小帳篷裡不再出現,這才返回去想掘出他埋下的會是什麼秘密。

蒼白的月孤懸夜空,天際,有雲暗湧。

就著時陰時晴的月光,柳清雲毫不費力地找到原來被他挖動過的雪地,擔心坑中會有他布下的陷阱,順手拗了一根樹枝來挖掘,不欲親手碰到那極可能表面上塗了毒的東西。

被重踩回去的雪地好像並不太結實,柳清雲沒幾下就掘到了他藏物所在,正小心翼翼地想以樹枝將其挑出來的,突然那坑中之物發出「嗤——」一聲輕響,好像裡面是一個表皮極薄的氣囊,只被輕輕一碰就破裂開來,柳清雲大驚之下方待閉氣掩息,卻已來不及了,只覺得鼻端嗅到一陣如蘭似嗅的香氣,身子頓時一麻,全是靠他高深的內力撐住才沒一跤摔倒。但在此時,本應已空寂的樹林裡卻有另一把聲音出現。

「你能想得到來這裡查找罪證,我難道就會想不到來這裡銷毀罪證?」

幽幽的語調,搖曳的樹影下,臉上的神色也變幻莫測的人妖媚入骨,不是已經回營的耶律洪基是誰?

「耶律洪基,果然又是你的詭計!」

竟然又著了他的道兒,柳清雲暗罵自己的不留心。但臉上卻做得淡淡的,暗付自己絕不能讓他看出自己已經全然提不起內力。

「你以前都叫我洪兒的……」

緩緩地從林中走出來,在他面前不遠處坐下,耶律洪基幽深的眸子如被薄雲掩著的月,眸光游移、陰晴不定。

「現在的你,還是以前的洪兒嗎?」

冷冷地答他的話,柳清雲一邊暗自將真氣一絲一縷集中,想先將他點倒再說。

不料才剛剛一動氣,立時腹痛如絞,臉色發白,汗了淌了下來,眼見是瞞不住了。

「雲哥哥,你肚子痛的毛病又犯了?」

坐在不遠處的耶律洪基好像還是很憚忌他的武功,沒有過來,但卻擔心地問。

「還好,不礙事,至少還可以用劈空掌劈倒一兩個人。」

心裡更為著急,但嘴裡頭依然談笑自若,柳清雲只盼他是真的沒看出破綻,不要走過來。

「雲哥哥,我給你揉揉好不好?」

他這幾句話問得溫柔之極,在月光下看來,他臉上的神色平和,柔情勝水,哪裡有一點陰險狡詐的樣子?

「你最好別過來,不然我一掌就先劈了你!」

柳清雲強笑著說,一邊奇怪自己一直在大聲地說話,柳逸軒若是聽到了,焉有不趕過來之理?

驚急之下,那疼痛來得更加厲害了。

「你別急,不過是小小的『蘭花黯消魂』而已,雖然毒性有點烈,任你武功登天,嗅入後也必定內力盡失。只要你不老想著催動內力就不會痛了……」

柳清雲只覺得額上一涼,自己已經被耶律洪基抬了起來舒適地枕在他膝上,用一塊柔軟的絲巾拭去他額上的冷汗。

以溫柔的語調說著這讓人無比憤怒的陰謀,耶律洪基臉上的神色不改,仍是笑嘻嘻地。

「你……」

他一早知道自己中的是什麼藥,剛剛卻在故意尋他開心,柳清雲認清這一事實後,更是生氣。他本就不喜與人玩笑,這一下索性沉了臉,連眼睛都閉了起來,不去看近在眼前的笑靨。

「你不想知道你弟弟怎麼了?」

用指頭輕輕地在那張稜角分明的臉上調皮地戲弄著,見他就是忍得下性子不理自己,耶律洪基眼珠一轉,就想出了另一個不得不讓他出聲的辦法。

「你敢把他怎麼了?」

果然,雖然拿定主意把他的戲弄視而不見,但重視自己家人的柳清雲還是不得不沉聲喝問。

「也沒怎麼,不過是用了我引你過來的同樣方法把他引到北邊而已。」

如願以償的耶律洪基笑吟吟地順手將一顆梅子糖塞進他的嘴裡,倒也不故意賣關子為難他。

「然後呢?」

「那就是他們的事了!柳大將軍既然要捉奸細,奸細也正想除掉柳將軍,我只管負責幫看場子。你賭誰會贏?」

「你!」

「柳將軍也不是一個七歲的奶娃兒了,如果事事都要大哥出面,那他還有什麼顏面統帥三軍?」

彷彿知道他接下來想訓斥的是什麼,耶律洪基笑吟吟地用再一顆梅子糖堵住他的嘴。

「你幹什麼?」

這種甜得發膩的東西只有三歲小孩才會喜歡,他沒事用這種奇怪的方法折騰自己幹什麼!?

柳清雲本待不理他,可惜半邊身子還是麻木不仁,欲拒無從拒。

「……因為這個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呀!」

聽得他完全不再有吃梅子糖的記憶,耶律洪基臉色一黯,隨即又狡黠地笑了,輕輕地付在他耳邊道:「這糖裡混了解藥,等你吃完了這些,身上的毒就解了!」

因為太過憚忌他的武功,他下的量實在太大,自己都不敢擔保會有什麼後遺的結果,所以還是快快將解藥餵他才好——但又不能讓他一下子就馬上好起來,所以把解藥裹在有一定硬度的梅子糖裡讓他慢慢地含化,至少得需要半個時辰的時間……

並不真想讓他有事的耶律洪基不管做什麼事都小心周密。

「如果逸軒有事,你以為我會饒了你?」

唔,甜得他的頭都要痛起來了。

如果日後有人知道柳大公子一生中最厭惡的事,是在一個冰天雪地的樹林裡被人強塞了一嘴的梅子糖而煩膩欲死,會不會貽笑人間?

「他不會有事的……」

話尤未了,卻聽得有幾聲受傷般的痛呼聲在不遠處響起,那聲音非常熟悉,正是柳清雲的弟弟柳逸軒。

「放我起來!」

柳清雲臉色一變,在不知道吞下了多少粒梅子糖後,他麻痺的手指終於可以小小地活動了。

見他真的著急了,耶律洪基也不敢再嘻鬧下去,一邊心裡奇怪著明明那傢伙的武功比不上柳二公子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一邊趕緊攙他起來,心裡暗喜於他過於著急下也沒甩開自己。

這一邊,柳逸軒的確也是碰到了幾乎是生死存亡於一線的危機。

他用心地推算著當天的情景,怎麼樣都想不出到底會是誰最有可能——要知道,鄧自海一向以大力士著稱,他的弓雙臂沒有百石的力氣休想能拉得動!

十二騎雖然人人能騎射,但是可稱為弓箭好手的只有劉雲、李朝、王永貴、顧偉及鄧自海五人。

就在他冥想出神的當口,突然看到眼前似乎有人影一閃,大驚之下趕緊跟了上去,差不多到他當天遇害之地時,突然覺得耳邊一涼,從左側方有人向自己射來了一箭,早有防備的他自然閃身躲過,心裡奇怪著難道這奸細竟然如此糊塗,用過一次的隕招兒還以為第二次用同樣能成功?

正想向左方向自己張弓搭箭的蒙面人直撲過去時,奇怪的是,身後有一個極輕的聲音響起,另一隻箭從一個詭異的角度向自己射來,這一下出其不意,險些著了他的道。

危急中險險一個翻身避過鋒頭,但還是讓右臂掛了彩。柳逸軒心中大奇,他明明只聽得這附近十米內只有他與那個蒙面人的呼吸聲,如何會有第二支箭從他身後放出?

尚在驚疑不定的柳逸軒仔細回憶,只覺得在那箭射出之前,有一個「啪啪——」的聲音微微一響。

電光火石間,這個聲音好像突然讓他想到了一件事,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是什麼,只是在忙亂中又要分出心神想東西。倒是讓前方的蒙面人有了可趁之機,欺他受傷中箭後揉身而上。

他的掌法算起來並不是很精奇,只是在他受傷的情況下多少應付得有些左支右絀,那蒙面人見他中了箭後還能支撐這麼久沒倒下,倒也是大驚。

兩人在林中快速地交手過後,被雲掩的月漸漸地又露了出來,那暗襲者似乎極是忌憚這月光般,一個翻身躲入了林中,不再現身,林中黑影憧憧,柳逸軒雖然知道他就在左近,倒也不敢托大追入林去。

淡淡的月光照在地上,映得雪地一片瑩白,柳逸軒緊盯著還在搖曳不休的樹枝,終於將他開始一直懷疑的事情想通了!

「我一直都以為這個人無論是誰,都不可能是你……」

柳逸軒苦笑著仰頭望天,像是在喃喃自語。

「那天最有機會下手的人中雖然有你,但我認為劉雲的可能會比你大。他一向比較貪生怕死,而且有貪圖美色之嫌……但是,剛剛我想通了一件事。那支箭根本不是『人』所發出來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天向我放冷箭的並不是人,而是一隻鷹,就像今天的也一樣,只有鷹才能有這麼犀利的眼睛,在黑暗中也能視物無礙,而且據我所知,在大漠中有一種鷹甚至可以負起百十斤的重物或是人,拉動百石之弓自然不在話下。而十二騎中,唯一懂得訓鳥術的人就只有你!當時向我報告此處密林的人是你的衛隊,引我進入這個方向的也是你。李朝,你還有什麼話說?」

隨著他一件件事的剖析揭曉,隱蔽在林中的蒙面人一陣微顫,走了出來——雖然他還帶著掩藏身份的面罩,但此刻他的身份已經昭然若揭。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伸出左手,接下了一隻全身雪白的的大鳥,讓它停在自己肩上。在雪地裡,那只雪雕只在眼睛咕嚕轉動時才可分辯出那是一隻活物,藏在林中幾乎無人能查。

「雖然你我不得不各行其道,但你的確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

月光淡淡地照著對峙的兩人,終於開口說話的蒙面人聲音晦澀,但卻依舊可是一辯而明這是誰的聲音。

柳逸軒心裡也泛起了一絲淡淡的苦澀。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所依重、身處危難寧願將虎符都托付的人,居然是為人不齒的奸細。

「你為什麼?」

他十六歲即隨父從軍,身邊跟得最久的人就是李朝與鄧自海。李朝當時年齡與他相仿,兩人除了是上下級關係外,也還是比較談得來的朋友。性子急燥的柳逸軒對李朝的冷靜與沉著一向很是拜服。

私心裡也把他視為不諦於自己兄弟的存在,可是這一遭卻被人背叛得如此徹底!心中五味雜陳,倒也不急著將其除之而後快,一心想從他口中得出一個答案。

「……」

李朝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片刻後,才像是下了決心般地抬起頭來,將個中原委一吐為快。

「二十年前,我爹李淆也是大宋的一名精臣良將。他隨軍出征時,在與遼血戰薊州時不幸被俘。那時他完全有可能與當時的鎮遠將軍呂梁還有你爹爹威武將軍柳毅昆一起混在難民中逃回大宋。可是那個什麼狗屁將軍和你爹爹卻叫他留下來假降遼國,以便刺探大遼的軍情,我爹爹雖然不太情願,但仍以大局為重,忍辱負重,降了遼國,暗中作宋軍內應。

本來這也沒什麼……軍人是應以軍職為重。

可是千不該萬不該,那兩個混蛋將軍為了所謂的嚴守秘密,竟然完全沒將此事細稟朝庭備案。結果,在我四歲那一年,我爹聽聞他年方四歲的獨子身染重疾,眼看就要不成的消息後,再也無法壓抑思子之念,俏然回國。

可笑的是,他秘密自遼返國才一天,就被不明就裡的宋人以裡通外國的罪名處決了!他沒有死在遼人的手裡,卻死在了他一心效忠的朝庭、一心保護的宋人手裡!身後還留下千古罵名,讓我們一家不得不在此後的十年間一直隱姓埋名,連我的祖宗都不能認!你說,我有什麼理由要保衛這個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的國家?有什麼理由不為我爹爹報仇?」

他每一個字都說得非常的緩慢,但卻異常用力,最後更是幾乎沒將牙咬出血來,雙目赤紅,實是心中悲憤之極。

「……」

柳逸軒默然,本來戰場上必定會有犧牲,大家都已經屢見不鮮了。

可是想到一個光明磊落的漢子最後連死都死得含冤莫白,連帶後人也一世蒙羞,這個代價也委實太大了些。

沈默了良久後,柳逸軒歎了口氣道:「你走吧。」

李朝卻怔了一怔,他明白以他所犯之通叛之罪責,一經查處是要砍頭的,而知情不報者也都要擔一定風險,柳逸軒竟然這般輕易就打算放過自己,讓他不敢置信。

「不可以!二弟,你須將他拿下,到樞密院後自會還他一個公正!」

被耶律洪基藥物控制住的柳清雲仍是沒有完全恢復,他過來了好一會來,已將個中緣委聽了個一清二楚,聽得柳逸軒要放他走,忙出聲喝止。

「大哥……」

眼見得耶律洪基笑盈盈地挽著柳清雲自林中出來,柳逸軒微微一怔,可是李朝卻幾乎沒雙目噴火。

「你出賣我!?」

見到耶律洪基與柳清雲在一起,他終於想通了為什麼三王子給自己抹在箭上、據說是可以永絕後患的毒藥根本毫無作用。

他長期處在一心為父報仇的偏激心態中,本就心胸不甚開闊,這一下見到自己依附的耶律三王子與大宋最是以執法嚴正的郡守柳清雲站在一起,看起來還交情非淺,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己被他出賣了。

如果說剛剛被柳逸軒揭破身份已經讓他六神無主了,現在看到這情形,心中的憤怒更是無以復加,當「天下人皆負我」這種感覺排山倒海般自心底湧起時,再也管不了分清敵友,紅了眼對揚言應先將他拿下的柳清雲一撲而上。

「小心!」

柳逸軒在心神動盪間還沒想清楚自己對這五年的朋友應是拿還是放,動作間略一遲疑。

仍未完全恢復的柳清雲卻已經被勢如瘋虎的李朝撞倒。

他們所站之地是一處斜坡,防措不及的柳清雲只來得及推開險些被自己帶倒的耶律洪基,自己卻一路沿著那因為結了冰而光滑無比的斜坡滾了下去,盡頭處,猙獰地開著口的,似乎是一個斷裂開的深縫。

「不要!」

忙亂間抓不到柳清雲的耶律洪基緊追了幾步,看著自己跟不上,揮手飛出一條珠索纏上離自己最近的一株小樹,當下整個人也滾了下去,想以最快的方法將柳清雲下墜的身形拉住。

「李朝,你!」

自己只是一時分神,就差點造成了一個不可挽回的結果,看到耶律洪基險險地將大哥拉住,兩個人雖然掛在那道深壑外,卻暫時沒有危險後,柳逸軒第一反應就是起碼也得先制住瘋狂的人再說。

「雲哥哥,你怎樣了?」

被嚇到幾乎魂飛魄散的耶律洪基趕緊先將繩子纏在他身上牢牢地打了兩個死結,這才放下心來緊緊地抱著他一邊查看自己有沒有爬上去的可能。

可是這片冰壁平滑如鏡,連個踏腳處都沒有,若不是上面有人能相救,想來他們得在這裡掛上一陣子是免不了的了。

柳清雲神色恨恨,冷然道:「把最後的解藥給我……」

他只差一點就能讓被封的真氣流暢,但那種要命的軟麻還沒有退卻。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那個美麗又惡毒的人還沒將完全的解藥贈予。

「我覺得這樣子也不錯啊……」

笑吟吟地將那個一臉不情不願的人摟緊,知道自己在一個鬆手就會掉下去的情況下,他就算不願意也還是會讓自己抱著的。耶律洪基只盼望上面能打得再久一點,掛在懸崖外被冷風呼呼地自臉上刮過帶來凍麻的痛都不算什麼了。

「你們都騙我……」

殺紅了眼睛的李朝已經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事實,喃喃地重複著父親臨死前尤叨嘮不休的幾句顛來倒去的話,彷彿自己也被十六年前冤死的父親附了身。

「李朝!」

用盡了力氣也壓制不住他的蠻力,柳逸軒大驚失色地看著被樹根絆倒的李朝也向仍掛在崖外的大哥那邊滾去,隨著他也隱沒在雪中後,那根救命珠索系捆著的樹木發出折斷的脆響。

「大哥!」

柳逸軒搶在那快速被拖向無底深淵的繩頭完全滑下前的千鈞一髮之刻在崖邊握住了它,下方沉甸甸墜著三人重量的繩子讓他根本無法在滑不溜足的懸崖邊站穩,差點也一頭栽了下去,險險抱住崖邊一顆突出的大石。

「二弟!」

看到在負荷過度的重量下,石頭與周圍的冰土發了「吱嘎」的聲向,並有緩緩下滑的趨勢,心知如果弟弟再不放手,勢必得和他們一起四人一塊摔下山崖,並還有可能被滾下的巨石砸成肉餅,柳清雲急呼道:「你放開我們!自己上去,別管我!」

他已經做好了為親人犧牲的準備,可不想這個弟弟也一塊陪葬。

「大哥……不行,我不能放……手……」

白了臉死命撐著,但是卻連他自己都已經可以感覺到了石頭的搖動。

「我還不想死……救我!」

下面糖葫蘆般連成一串的三個人中,李朝緊抱著被他拉住的耶律洪基的腳墜在最下面,聽得鬼嘯般的風自自己耳邊呼嘯而過,不由得心膽俱裂,抱得更緊了,任耶律洪基怎麼掙扎都死不放手。

被突然加入的第三者拉著向下滑了一截,還是柳清雲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他的手才沒掉下去的耶律洪基也看到了上面的事態緊急。

「二弟,你放手!你放手的話起碼能救你自己,不放手的話大夥兒都活不成!」

柳清雲見弟弟不肯放棄自己,只急得迸出了一頭的汗,吼得竭力嘶聲。

眼見得再這樣下去,他們四人都勢必要葬身雪谷,耶律洪基沉思了片刻,突然間像是下了很大決心般淡淡一笑,將藏在懷裡最後一顆裹著解藥的梅子糖塞進柳清雲手裡,輕輕地道:「雲哥哥,如果來世有緣再相見,你再請我吃梅子糖罷!」

言畢,用懷中削鐵如泥的匕首向被自己被柳清雲緊握住的手上齊腕一劃,帶著長聲慘呼的李朝如斷了線的風箏般向深不可測的壑谷落下,緋紅的衣角時隱時現,但不多時就已經被雪霧吞噬。

他竟是捨了自己的生命去拯救自己敵國的故友。那個惡毒卻又美麗的王子,對這個自己想愛卻又近不得的男人,存在著的是怎樣的一種感情?

越想靠近他,就讓自己變得越污穢,明知這樣會讓他更討厭自己,但仍是上了癮般地無法收手。

——有一種感情,它一旦發生,就注定了要糾纏一世,至死方休!

「耶律洪基——!」

還被緊握在自己手上的殘臂,鮮血大量地自斷口處湧出,瞬間變得蒼白的肢體如一朵在風中枯萎的花。

柳清雲向下愴呼著,可是已經全然沒有了響應。

突然覺得手上一輕,柳逸軒不失機地將連繫著兄弟倆的珠索向上用力猛提,隨著被借力的巨石向下滾動,發出轟然巨響,筋疲力盡的柳家兄弟平安地趴在雪地上相對悸慄,回想起來還有一些後怕,卻是連一絲力氣都提不起來了。

「大哥,你怎麼樣了?」

好半天才驚魂初定,柳逸軒看著一向不動聲色的大哥似乎有那麼一瞬像是魂魄俱失的樣子,不由得不擔心。

「我沒事……」

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柳清雲強壓下胸臆間那股似乎防措不及的疼痛,緩緩地坐了起來,又怔了一回,方自將一直被自己連同他的斷手一塊握在掌中的解藥送進嘴裡。

本是甜到讓人頭痛的梅子糖,現在竟然是苦澀得難以下嚥。

良久後才聽到滾下去的巨石「咚——」地一聲落水的聲響,想是這處裂崖沒有百丈也起碼有三四十丈的高度。活人從這裡摔下去尚能存活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大哥……」

看到遠遠處有幾簇火把向這邊移來,心知是這場大騷亂驚動了休憩的兩方人馬,柳逸軒趕緊拉著自己神色灰敗的大哥就想先離開這裡。

「二弟,你先回去吧。我想在這裡呆一會,我沒事了,他們捉不住我的。」

那解藥十分有效,武功恢復的柳清雲倒是不擔心向這邊湧來的兵勇。

「大哥?」

勸不住大哥,又擔心自己以將軍之尊再次獨自一人出來冒險,柳逸軒只好先行回營,免得來找自己的人與遼軍發生不必要的流血衝突。

柳清雲怔怔地坐在崖邊,他怎麼也沒想到過,耶律洪基果然實現了他的誓言——藉由他的死,讓他永遠再也無法忘記他。

※ ※ ※ ※ ※

在半路將軍士們攔截回營的柳逸軒頻頻回頭看向這孤月下孤單的人影,好像有些想明白了,大哥與耶律洪基間存在的應該是怎麼樣的一種糾葛,不由得也是一陣悵惘。

在半是沉思半是迷茫中一抬頭,看見軍營前有一個老兵正斜依在帳篷前就著月光笨拙地縫補著一件破舊的棉衣,不由得體恤地向他說道:「這衣服破得很厲害了,明兒你去後帳領一件新的罷!」

「將軍,」見是回營的將軍向自己垂詢,那耿直的老兵裂了嘴笑道:「這您就有所不知了。這衣裳是我媳婦給我做的,我都穿了五年了,雖然見不著她的面兒,可是一穿起這件衣服,心裡就暖烘烘的,那是什麼衣服都比不上的!」

說話著,一旁有他的老鄉笑他道:「將軍,您別理他,他就這個老倔頭,一件衣裳穿了這好幾年,棉絮都掉光了的衣服還說暖和!明兒家去,看你家媳婦不罵你笨!」

「嘿,你可不知道,那一針一線,都是俺媳婦的一片心意!咱出來當兵打仗,不就想讓媳婦孩子過上好日子嘛?你懂什麼?去去去,改天你也娶了個知痛識熱的媳婦你就知道了!唉,就是不知道這仗什麼時候才能打完啊!」

深長的歎息,掩不去的是悠長的思念。

柳逸軒不知怎地為他這句粗俗但是卻真摯的話感動了,暗下決心一定要盡早解除與遼國的戰事,讓戰士家中的妻子早日盼得人歸。欲走時還是忍不住下了馬來拿過那件被補了又補的破布襖,用手摸著上面粗糙的藍花布紋,心裡,模糊地想起了一個人影。

月光皎皎,同是一輪光華遍照神州大地。

那個被他遺忘在心底深處的人,是不是,仍會在月光下,用一雙粗糙的大手細心地為他縫製一件御冬的寒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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