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來了?」
遲了片刻後才看到來人,耶律洪基眼中的笑意在那一瞬間燦若煙火,但看到那個人明顯是因為他剛剛的舉動而不屑的眼神,那一份發自內心的欣喜又黯淡了下去,停下了手上的穿衣動作,就這樣半裸地走到他的面前。
「你私約我出來做什麼?你到底把我二弟弄到哪裡去了?我打聽得他最後是落到你的手裡。」
面對一個妖嬈美人也面不改色,柳清雲低沉的話語一出口,剛剛氤氳在洞內暖洋洋的春意立刻消淡。
「小傑好嗎?很久沒見他了呢,應該又長高了?」
彷彿沒看到他的冷淡和不屑,耶律洪基咬了咬唇,問候起與自己有過數月相處的小知己來。
「你不配再提他。」
柳清雲聽到他當自己的面提起自己六歲的兒子,眼中的警惕之色一閃而過。
「你怕什麼?我會對他下毒?他比你可愛多了,我都有點想把他擄來自己養,看看以後是不是可以養出一個長得和你一模一樣,但是比你可親可愛一百倍的小娃娃。」
彷彿沒看到別人的冷臉,耶律洪基依然笑語偃偃。
「……」
發現這人臉皮之厚,無人能及,柳清雲索性不再答他。
「如果不是用你弟弟用借口,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會來見我?」
耶律洪基卻不理會他的冷淡,就算沒人答理自己,也一個人在自說自話。
「十年前我根本不該救你!」
看著那個見他不說話,乾脆把一張如花俏面湊到自己眼皮底下,用溫熱的呼吸引誘自己的人兒,柳清雲向後退了一步,冷聲道。
「誰叫你多事呢?」
耶律洪基本來一直在笑的臉在這一瞬間白了白,他最珍藏的記憶,是這個男人完全想抹殺掉的存在。
「說,你到底把逸軒藏到哪去了?」
眸色一冷,柳清雲不再理會他東拉西扯的閒談,只徑直地想逼出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我殺了他!不單只是他,三年前你老婆也是我殺的,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我看了就不順眼,這樣的答案你滿意了嗎?」
「你……」
雖然明知他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可是聽到他提及妻子——自己心中永遠的隱痛時,柳清雲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臉終於還是變了。
一伸手扣住他纖細的頸,冷然道:「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告訴我二弟的下落?」
「我已經說了,我殺了他!只要是你關心的人我統統都要殺掉,誰叫你好死不死,沒經過我同意就救了我?活在這世上也是白受累。」
感覺到扣在自己喉頭的手漸漸緊收,耶律洪基卻真的像是一心要把自己的命送在他手裡似的,既不掙扎也不逃命,只拿倔強的眸子死死地盯著這男人的臉。
「哼!」
拿這麼懶的人兒也沒辦法,聽到他口口聲聲說殺了自己的親人,雖然還有些許懷疑,但思及這個人的行為不是可以用常人的理性理解的,他真下此毒手也不無可能,驚怒交加下柳清雲的確有殺他以絕後患的決心。
「我的命是你給的,你拿回去……也好……」
被緊扼著喉頭的手箍到快透不過氣來,只覺得胸腔都因呼吸不到空氣而產生一種快要爆炸的悶痛,奇怪的是耶律洪基非但沒有瀕死人所應有的害怕,反而十分欣喜般地自嘴角牽出一絲極為甜美的微笑,襯著他憋得通紅的臉,顯得說不出的怪異。
「……」
從來沒見過大哥有這樣憤怒的神色,柳逸軒不安地張望著,猶豫著自己要不要在這時候出去。
眼中只有他一人外再無他人的戚大勇根本沒看外面又發生了什麼,見他沒有再躲自己後,漸漸地吻到了他的唇邊,見他半透明般的耳垂近在眼前,一時好玩就湊上唇去舔咬。
「啊!」
突然被他溫熱的唇襲上自己無比敏感的耳朵,柳逸軒腰部猛地一跳,發出了一聲輕叫。
那柳清雲是何等耳力,立時發現洞內還有人,一招裂石掌就把掩住他們身形的巨石劈得粉碎。
「二弟?」
眼見得石屑炸裂過後,從洞中現身的居然是自己遍尋不著的弟弟,柳清雲一愕之下,終於鬆開了緊扼住耶律洪基的手,搶著掠了過去查看自己弟弟的情形。
「咳咳……」
剛剛自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的耶律洪基委頓在地下劇烈地喘息著,胸口急劇地起伏——他真的險些喪生此地。
「你為什麼……?」
看到自己的弟弟安然無恙,柳清雲回頭怒斥那個險些害自己誤殺了他的耶律洪基。
「真可惜,只差一點點……」
萬般憐愛地撫摸著自己頸上被深深扼出來的指痕,耶律洪基廖寂地笑著,咬著牙把自己從地上撐了起來,輕聲問道:「如果這次我死在你手裡,你是不是,就能記得我一輩子?」
他得不到這男人,寧願設計讓他殺了自己,日後他知道是誤殺後,依他的性子,就算依舊無法對他產生情絮,但也勢必要內疚一輩子。
不管是愛還是恨,他要這男人永遠記得他!
「……」
柳清雲沉默著,竟然回過頭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剛開始聽到弟弟是落在他手裡時,第一個反應是放下了一半心,知道這個人雖然惡毒又狡詐,但逸軒的性命應該是可以保住的,頂多活罪難饒。
可是剛才卻在他的激怒下失去了理性,差點誤殺了人,愧疚之意在心頭翻湧著,扭過臉去冷然道:「你走吧!」
雖然在場的他與柳逸軒都知道,此人不除,他狠毒而又陰險的手段,對大宋而言,必是後患無窮,但是……
柳逸軒看著大哥纂緊的拳頭指節發白,多少有點明白為什麼大哥殺不了他的原因。
「你一定會後悔的!」
癡癡地凝視著柳清雲沒有絲毫動容的臉,戀棧的目光漸漸轉變為怨毒。丟下了這句話後,耶律洪基轉身自地上拾起外袍裹住自己已經凍得冰冷的身子,拔足衝出洞外,轉瞬間消失在皚皚雪原。
「……」
「……」
相對無言的柳家兄弟怔了好一會,柳清雲才注意到弟弟身後那個看上去一臉憨然的大個子男人,看情形他們還非常親密。不由得詫異自己一向不愛與人親近的弟弟居然一改常態,與一個男人手牽著手在山洞裡被他發現——而且到現在還沒放開——乾咳了一聲,詢問道:「二弟,你沒事就好!這位是?」
「那個……」
突然發現這個一向苛嚴的大哥竟然與遼國的三王子有這樣一個秘密,柳逸軒心裡的震憾不比大哥少,一時間怔了神,納納地說不出話。
只有終於弄明白了他們之間是兄弟關係的戚大勇非常高興,一心想給自己未來大舅子留一個好印象,趕緊殷情地跟「大哥「打招呼,隨即被終於醒悟過來的柳逸軒狠狠一瞪。頓時屁也不敢放一個地縮到一邊去了。
「大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不知為什麼,大哥探究的目光令他心慌,頓時想起現在已經不再是他們兩人單獨共處雪原的日子了,在有人群的世界裡,被自己丟卻的矜持與理智又重回腦間。柳逸軒輕輕掙開那雙乾燥而溫暖的大手,恢復自己一向的冷靜與鎮定。
「你的武功……?」
從他走路的身形間就可以看出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弟弟步伐虛浮,柳清雲大概猜得到落到耶律洪基手裡的弟弟發生了什麼事。
看到沒了內力的弟弟在這火力漸弱的洞內被冷得臉色發青,擺一擺手制止了他的解說,淡淡地道:「這裡已經接近順義縣邊界,我在那裡有一個落腳處,到那邊再說吧!」
※ ※ ※ ※ ※
明月。
月照西樓。
同是一輪明月。照在空寂無人的雪原中清光四射,明明白白,月與人似毫無隔閡,伸手可摘。
可是在城中,經過了層層屋簷的過濾,月空高遠,透過樹影折射下來的月光似乎也迷茫了,朦朦朧朧,欲說還休。
被「柳江君」那個冷漠而又客氣的大哥請回他的居所後,換了一身衣服出來的柳逸軒看得戚大勇幾乎沒直了眼。
白衣輕裘,外翻的皮毛斜襯在領口,寶藍色的綬帶束在腰間,神氣又漂亮,與他週身不自覺地流轉出的貴氣相彰得益,想起自己讓他穿過的那件臃腫又鄉氣的藍花大布襖,戚大勇有些羞愧。雖然在心裡可惜著自己辛苦為他做的新衣只穿了兩個多月就被丟棄了,但看起來好像是這些皮毛的衣服比較保暖,識趣地不再問他衣服的下落。
「這位……戚公子,我有些話要跟我二弟說,能不能麻煩您先到隔壁歇息?如果需要酒水點心,請隨意使喚這裡的下人送上就是。」
推門而入的柳清雲看到弟弟已經收拾妥當,轉頭客氣地跟還傻傻愣在一邊的戚大勇招呼著。二弟失蹤了那麼久,他要與他商談的事除了家事外還有國事天下事,自是不宜讓一個外人留在此地。
「啊?啊,喔……」
眼睛還戀戀不捨地看著換了衣服出來後就眉頭緊鎖的「柳江君」,顯然是希望他會出聲留一下自己,但看到他微微抬了一下頦,示意自己聽他哥哥的話自行出去後,戚大勇悶悶不樂地推門而出,想了想後蹩到廚房,打算給在雪原裡行走了好幾天,這期間都沒辦法吃到好東西的「柳江君「大顯身手做一頓好吃的。
廚房的下人們只知道這位鄉氣的公子是二少爺的上賓,雖然個個心裡怪異他一個大男人居然自動自發地下到廚間來了,但誰也不敢攔他,廚娘指點給他各類調料所在的位置後便敬然退出,任他在廚房裡隨意使用器具與菜蔬。從來沒見過全牛全豬全羊的戚大勇先是被那太過豐盛的品種嚇了一跳,隨即燃起了熊熊信心,擄起袖子燒火切菜,在自己熟悉的領域中大顯身手。
※ ※ ※ ※ ※
「二弟,你離開的這陣子宋軍營裡群龍無首,臨危上任的副將呂日元中了遼人伏軍之計,大敗回朝,賀蘭三郡再度失守。宋軍只剩五萬人死守祁連山天險,但只要春暖雪融,這一要隘被人攻下不過遲早的事。」
知道自己這個弟弟最關心的是戰事,留在屋內的柳清雲呷了一口清茶,第一句話點明失去他後的戰局不容樂觀。
「……有沒有查明當初是誰在我背後放的冷箭?」
他不願相信自己安全信賴、幾乎視同手足的十二騎近身待衛中出現了遼人的奸細。可是不管怎麼樣,那天都只有他們才有機會對自己下手。
「沒有。」
「……」
「你失蹤後我曾到過軍營,對他們一個一個地進行盤查,可是……完全沒有破綻。」
柳清雲苦笑,他實在不能小看了耶律洪基的計劃和手段。想起那個美麗又惡毒的人兒,心中一悸。
「那天跟著我一起巡查的劉雲和李朝……他們是怎麼說的?」
那天自己一直和他們兩人在一起,從他摔下去的時候最後看到兩個人的位置,都不可能是那枝冷箭的施放者,但他們至少也應有看到到底是誰在背後暗算他。
「他們說你一摔下去當是先找辦法看能不能下去救你,回過頭來再找暗算者時,林中的空地只留下一張木弓……弓是鄧自海十天前被人偷走的。而當時在那個樹林迷宮中,除了鄧自海他們那一隊已經走到北方二十餘里的地方外,其它人其實當時與你們的實際距離都不超過十米,只是互相看不到彼此而已。」
做這件事的人佈置極為周密,讓他們在互相猜疑中,幾乎每個人都有可能受到懷疑。如果真的將這十二人全當奸細拿下,宋軍勢必軍心大亂——因為如果最得將軍信賴的人全部都是叛亂者,軍營中還有什麼人可信呢?
「等我治好傷後,我想重回大營去。」
百萬雄軍他尚且不畏懼,怎能被區區幾個奸細嚇倒?
待得他重回軍營,一定會小心提防。而那個奸細有了主攻的目標後必定會再次下手,到時候不怕捉不住他的破綻!
考慮好了今後的打算,想到自己不久後將再馳騁沙場,柳逸軒豪情頓起。
「你這一去就二個多月悄沒聲息,你的武功,到底怎樣了?還有那位戚大勇,到底是怎麼回事?」
把軍情與目前的戰略形勢都與他分析清楚,柳清雲自然地關心起這個失蹤數月的二弟的近況來了。
依他所熟知那耶律洪基的手段,恐怕不會讓自己弟弟輕鬆好過。
「我……三弟是不是還是京裡?我中了耶律洪基的奇藥……可能得麻煩他想辦法給我找解方。」
提及自己身中那淫邪的藥物,柳逸軒想起自己因為熬不過藥力所做過的事情,不由得臉上一紅,但還是把他中了冰符及媚藥的事向大哥和盤托出。
提及戚大勇時,含混地說因為自己中了迷藥後神智不清,所以欠下了他一個天大的恩情。
見弟弟這忸怩的神色,及他在山洞中第一次看見他們親密無間的情形,柳清雲多少有點猜出了他們間不尋常的關係,也不便明著點醒他,只好淡淡地道:「那位戚公子,既是你的恩人,我們自然也不能輕慢才好。如果你執意要將他留下來,柳家的事業交一份給他打理也成。若他住不慣京城,多多送他些好處也就是了……三弟聽到你出事後,不久就僑裝混出城去了,說是要到遼軍裡尋你。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提起自己這個從小就是怪胎的三弟,柳清雲眉心緊蹙。聽到二弟突然失蹤的消息,他們一家都很著急,他身為長兄,又有絕高的武藝傍身,自然是義不容辭地北上在遼與大宋的邊界開展搜尋活動。
可是沒想到那個無心練武,一心一意只在書畫及研究奇怪藥物的三弟柳儒生居然也會留書一封,就混出了城去尋兄,這不懂事的弟弟雖然也令人憂心,但思及他機靈無比,想來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這樣的話讓他閱歷一下也好,省得他老是以一副自大的口氣不知壺外乾坤。
聽到大哥不再一味把話題放在戚大勇身上,柳逸軒鬆了一口氣,但聽得三弟現在不在城裡,倒是又有些憂心。
他原本的打算就是待自己能完全擺脫那奇怪的藥物後,就將戚大勇遣回鄉里,待戰局穩定時再慢慢思恩圖報。可是三弟若是不在,他那種毒發即後庭騷癢的症狀離不開戚大勇的相助,如他仍是這樣的體質,自是不能回軍營帶兵……一時間思緒紛亂,六神無主。
「三弟雖然不在,可是他的師傅卻剛好在前不久到了幽州作客,我已經讓人快馬加鞭去請他過來,大概這幾日就能到了。」
猜中弟弟的心思,精明強幹的柳清雲一早有了計較。
「哦……」
既然是這樣,戚大勇確已完全無留下來的必要,明白哥哥這些話背後的意思,柳逸軒悵然答應,心中有一絲淡淡的酸楚。
見自己這個一向自製甚嚴的弟弟在對待戚大勇這個問題上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果斷,柳清雲歎了一口氣,淡淡道:「我也是為了你好。皇上為褒獎你的軍功,上一次在慶功會上親口跟爹說要將九公主許配給你。爹的個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早答應下來了……我不想我們家在這樁親事上出事,你也最好別忘記自己的身份,神武大將軍,柳逸軒。」
他們那個就愛趨炎附勢的爹,送上門來的公主媳婦早巴不得能快快迎娶過門好讓他過一下皇親國戚的癮,就算弟弟真心喜歡上了個平常女人,財勢不夠他都不可能會答應讓別人上門,更別提那是一個一窮二白的男人了!
父母之命,媒酌之約,自古婚姻大事都如此。
把國事家事的利與弊跟弟弟分析透徹後,柳清雲輕輕地拍了拍剛剛才知道自己即將有一個公主新娘的事實而發呆的弟弟,歎了口氣,走出了屋子。
心事重重的柳清雲與柳逸軒都沒有注意到,在屋外的一棵垂柳樹下,有一個抱住了盛滿食物的托盤,無聲地慟哭得蜷縮成小小一團的身影。
明月高懸在遙不可及的天際,以一個毫無根基的凡夫俗子綿薄之力,亦想攬月在懷,是不是太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