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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191章
第百八九折 糞土為牆,豈可镘圬

  明棧雪的身份,便在天羅香內部,亦是秘密中的秘密,髙層知情者如祇狩雲、

雪豔青等,俱都秘而不宣,絕口不提。

  狐異門的情報網絡四通八達,兼有“姑射”所掌握的、各種台麵之下絕不流

通的隱密訊息,卻獨獨漏了這位蘅青姑娘,原因無他:天羅香先代門主的一切,

本就被姥姥等高層刻意隱藏,身故後,其存在更隨之徹底埋葬,關於他有過兩名

徒兒的事,隨骨幹凋零,早已無人知曉。

  所幸鬼先生當年在濮嵋分舵,從垂死的天羅香護法左晴婉口中,得到這條珍

貴的線報。

  蓋因先門主昔日起居,多不出北山石窟,除了照拂生活的婢子,連尋常門人

也難見。左晴婉當時年紀雖小,恰是服侍先門主的小丫頭,故爾知悉。

  師父身故後,雪豔青再未見過明棧雪,此際遙見,隻覺眉目依稀,麗色卻倍

於青春少艾時,明豔動人的程度,竟有些不太眞實,不禁微露迷惘,一時間不知

該說什麼。

  倒是明棧雪落落大方,抿嘴嫣然:“妳好啊,師姊。咱們好久沒見啦。”轉

視望台另一側,怡然道:“姥姥身子大好啦?那我可就放心了。前度相會,咱們

沒怎麼聊,待得此間事了,再同姥姥敘舊。”蚳狩雲拄杖而立,嘴角含笑,神情

看不出變化,卻也無意接口。

  鬼先生心中一動:“她是……雪豔青的師妹?那閨名”蘅青“的女子?”知

道來曆,便容易應付了。黑衣青年雖不願仰視女郎,此際卻非打草驚蛇的時候,

忍著心頭不忿,朗聲笑道:“在下狐異門”鳴火玉狐“胤鏗,蘅青姑娘有禮。”

  女郎噗哧一笑,眸中卻無一絲笑意,襯與她千嬌百媚的絕色容顏,更顯冰涼。

“你叫我明棧雪罷。我現在用這個名兒。”

  場內一遠一近兩名女子聞聲抬頭,麵露詫異,卻是染紅霞與符赤錦。

  明棧雪心想:“這壞小子終究說了我的事。”這原也在她的意料中。耿照忒

多紅粉知己,隻同這兩位提過,算是口風緊的了,卻不知說到什麼程度?明棧雪

想象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尷尬模樣,不禁哂然,對著二姝微一頷首,權作示

意,並未失了風度。

  然而,縱以明棧雪之絕頂聰明,也不知耿照口風之牢,遠超過她的估算,隻

曾對寶寶錦兒一人傾吐,對染紅霞說起離開朱城山後的諸般奇遇時,刻意隱去了

她的姓名未提。

  當日在不覺雲上樓,阿傻越眾申冤,耿照代為翻譯“道玄津”手語,將“明

棧雪”之名示以席間賓客,雖僅僅是音譯,但阿傻的故事委實太過悲慘,令人印

象深刻;若教染紅霞知曉自己是向阿傻那狠心惡毒的大嫂學的武功,怕有十張嘴

也難解釋。

  符赤錦知這位“明姑娘”不僅僅是耿郎的啟蒙恩師,為他一身高強武藝打下

基礎,更與他雙修碧火功,有過肌膚之親,關係不同一般。她既是天羅香出身,

此際忽然出現,定與耿郎脫不了幹係,興許是受托前來助拳,按說武功還在耿郎

之上,己方又添強援,不由得精神一振。

  染紅霞卻是神色古怪,見明棧雪容貌過人、氣質高貴,連身為女子的自己,

亦不禁生出“我見猶憐”之感,難怪能以色賈禍,令阿傻兄弟雙雙沈淪,心中暗

忖:“雖難排除同名同姓的巧合,證諸阿傻之遭遇,這名天羅香出身的絕色女子,

恐怕眞是他大嫂。”一瞥胡彥之,見他麵色沉落,顯也想到了一處。胡大爺畢竟

江湖混老,盱衡眼前形勢,不宜多樹敵人,略搖了搖頭,示意她莫要聲張。

  另一廂,鬼先生見蚳狩雲對明棧雪不冷不熱,想起月來天羅香多處分舵遭人

挑滅的情報,據林采茵回報,隻知是一名極厲害的明姓女對頭所為。“明”這個

姓氏不算特別,但在天羅香一處,要一氣撞上兩名互不相幹的明姓女子,卻也不

易,見了蚳狩雲的反應,更無疑義:“此女返回東海,專向舊日師門尋仇,未必

便與我作對。”轉念又想:“她若能自行進出冷爐穀,恐怕……血誓書便在她身

上。”

  他由秘閣典籍知有血誓書的存在,但隻知天羅香代代須與禁道交換血誓,以

保門戶之安泰,卻無法知曉血誓書與《天羅經》之間千絲萬縷的關連。

  若明棧雪身懷血誓書,那麼針對天羅香的屠戮之舉,說不定非是尋釁,而是

自保……無論如何,敵人的敵人總是朋友,能拉攏過來,自是最好。

  “原來是明姑娘。”至此形勢明朗,鬼先生確信雙方並不對盤,好整以暇。

  “以明姑娘的身份,若要一爭七玄盟首,原也使得。卻不知此際明姑娘,能

不能代表天羅香?”

  明棧雪避而不答,徑行笑問:“……我的身份?我的什麼身份?”

  鬼先生道:“妳能自行出入至此,已是持有血誓書的最好證明,而持有血誓

書之人,自然隻能是天羅香眞主了。我召開大會之前,並不知蛾長老、雪豔青是

竊居大位,僭稱正統,故未邀姑娘參加;明姑娘若能得天羅香上下支持,穩坐門

主的寶座,欲角逐七玄盟主,自是毫無問題。”

  他這話不惟揭底,另一方麵也是暗示女郎:此際冷爐穀在狐異門的掌控下,

要扶誰上位,不過是一念間。“角逐七玄盟主之位”雲雲,說的恰是反話,明棧

雪若不能明白,誰才是她應該結盟輸誠的對象,除非屠盡了天羅香,否則永無入

主冷爐穀之一日。

  ——將她們交給妳、任憑妳處置,亦非不可能之事。

  這是鬼先生未出口的弦外之音。

  明棧雪姣好勻細的柳眉一挑,掩嘴輕笑。“挺不錯。寥寥數句,威脅、利誘

俱都說了個全,可惜多此一舉,徒然浪費時間。”鬼先生還在評估這名絕色女郎

的本領,是否與容貌一般令人印象深刻,不欲與她破臉,從容道:“姑娘這話,

請恕在下不能明白。願聞其詳。”

  “能吃你這套的,本就不是値得認眞的對象;眞正棘手的人物,你可曾恃此

成功,一一擺平過他們?聶冥途就不吃你這套,陽奉陰違、反複不定,攪得你手

忙腳亂的;祭血魔君算是與你合作無間了,但我猜也不是聽了這套廢話,才站在

你這邊的罷?你的話術眞有用,何須挾持遊屍門的人質,設計攻陷冷爐穀?”

  明棧雪說得慢條斯理,所舉卻無不是條理明晰,襯與她不慍不火、優雅動聽

的語聲,縱以鬼先生之嘴快,竟無一言以駁,麵上青一陣紅一陣,咬牙一徑狠笑。

  “你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不服你麼?”明棧雪可沒想忒容易便放過他,悠

然笑道:“因為他們看透了你的無聊。你所做的一切,有用的不過是多此一舉,

即使不做,本來也都能起作用;沒用的,做得再多依舊是不生效用,而你卻一而

再、再而三,樂此不疲。看在眾人眼裏,有什麼比這更傻的?

  “合並七玄,可以霸道為之,領狐異門之精兵,明刀明槍,鐵血攻伐;此雖

下策,但勝者為王,乃是天經地義,服力不服理,誰來皆須低頭。要不,於此間

設下擂台,比劍奪帥,光明磊落地決出一名頭兒來,雖是中策,亦不失正道。

  “上上之策,可效你父胤丹書,拋棄肮髒汙穢的手段,以德服人,糾合群力,

無論成或不成,總能留下王道之名。可惜,你不行霸道,代表對自身的實力毫無

自信,煥發於外,人皆不服;假大會之名義,乍看欲行正道,卻無磊落一決的膽

魄,手段頻出,不幹不脆,豈能不落笑柄?最後,醜事都做完啦,居然還想攤上

個王道的聲名,你究竟是蠢到了何種境地,居然以為這樣能夠成功?”

  全場悄靜靜的,彷佛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得見。也不知過了多久,驀地響起

掌聲,卻是聶冥途撫掌搖頭,難得連一句刻薄話都沒出口,似不想稀釋這番話的

殺傷力,品味再三,餘韻無窮。

  她以優雅動人、略帶嬌慵的口吻娓娓道來,刺耳之至、輕蔑之甚,遠勝世上

一切汙言穢語,偏又入情入理,頭頭是道。鬼先生再難隱忍,勃然色變:“明棧

雪!妳一個反出門牆、四處屠戮宗門的外人,跑到七玄會上大放厥詞,將七玄群

英至於何地?妳——”

  “又錯!”女郎咯咯嬌笑,輕易打斷他的低咆,揚眉道:“怎就是學不會呢?

資質忒差,誠朽木也!這種時候該做什麼,我示範給你瞧瞧!”衣袂微動,宛若

謫仙落銀河,雙掌一並,潑剌剌地撲向鬼先生!

  鬼先生早動了殺意,手按刀柄,卻不忙出招;本擬女郎落至身前,珂雪寶刀

藍芒一掠,將她攔腰橫斷,教這妄逞口舌的賤婦吃盡苦頭,卻求死不能,方能稍

解心中之恨。豈料一刀掠出,女郎飛仙一般的形影忽然消失,身側溫香襲至,鬼

先生未及回身,腳下飛轉,挪避的同時連出三式,晶芒如蛇竄,無一不是“天狐

刀”的精妙招數。

  女郎如有天心通般,無論奇銳的晶刃如何刁鑽,婀娜曼妙的身形在藍汪汪的

刀芒間乍現倏隱,似無實體,珂雪刀卻隻能掃斷殘影,連她一根頭發都碰不著。

鬼先生自己便是輕功的大行家,明棧雪身法再快,也決計不能勝他這許多,心念

電轉,登時會意:“是了,她定練有一門長於感應的奇異功法,能料敵機先,見

微知著,用於被動防禦,總能快我一步避開要害;一旦采取主動,卻無如此優勢。”

加緊攻勢,不讓女郎緩出手反擊,左掌忽自刀芒中穿出,連圈帶轉,左推右挪,

與刀路並非相輔相成,而是各自為戰,各不相屬,卻又全無扞格幹擾的問題,彷

佛左右半身一分為二,雙邊輪戰明棧雪。

  這等“分心二用”的奇能全無道理,直是聞所未聞,明棧雪以碧火神功的先

天胎息預測“天狐刀”的刀路,卻防不了他左掌點拍挑捺,異軍突起,剎那間似

是陷入以一敵二的局麵,偏偏其中一人的攻擊碧火功若非全無感應,便是感應與

實際麵臨的招式不符;猶豫之間,形勢大大不利。

  而鬼先生的殺著卻還不隻如此。

  遠處台間,雪豔青隻覺他左手所使,無比眼熟,看明棧雪拆解片刻,要說刁

鑽詭異,比之右手的天狐刀頗有不如,不知怎的卻令女郎險象環生,隻消她認眞

專對左半招式,就特別容易受珂雪刀壓製,藍汪汪的刀芒接連批下衣角發毛,觀

戰眾人的手心裏,無不捏了把冷汗,隻姥姥眉頭越蹙越深,似看出了什麼端倪。

  雪豔青畢竟是天羅香第一高手,“武癡”之名絕非幸致,心念一動,驚叫道:

“這是……本門的武技”洗絲手“!”

  鬼先生穩占優勢,百忙中猶能分心還口,邪笑道:“紙長老已奉我為天羅香

之主,冷爐穀舉門投降,盡在我之掌握。區區武技,豈能難得倒我?”

  “洗絲手”雖非什麼上乘的武藝,卻是天羅香諸般外門之基礎,推挪運化,

以柔克剛,尤利於身嬌力弱的女子修習,向來是七玄中極具標示性的武學。鬼先

生所使,非隻是徒具其形而已,他在授與染紅霞《玄囂八陣字》招式的同時,也

悄悄觀察紙狩雲的應對拆解之法,將招形、勁力運使的特征等,俱都深深刻於腦

海,信手翻過穀中所藏內功秘籠後,這路手法於他已無秘密可言。

  明棧雪漸趨不利,鬼先生益發囂狂,套路連變,左一招“狼荒蚩魂爪”、右

一式“碎骨金輪”,竟都是先前場中拼搏,各人曾使的絕招,縱無正宗心法推動,

光是淩厲的招式,亦足以使人眼花繚亂。

  聶冥途喃喃道:“他媽的!胤家小子邪門。老狼怎不記得收過這個徒弟?”

媚兒氣力略複,撐持起身,見鬼先生一記“憑虛禦龍落九宵”直蓋明棧雪腦頂,

卻是以刀使之,一霎間產生錯覺,以為燦藍刀芒將女郎千嬌百媚的腦袋瓜子卷飛,

咬牙怒道:“學人路數,好不要臉!有種你就用自家的武功,使旁人的武技算什

麼?”

  鬼先生笑道:“本座欲為七玄之主,自當諸門兼通。鬼王若於《役鬼令》有

甚不明,日後歸於本座麾下,盡心辦差,本座亦可指點一二,絕不藏私!”媚兒

迭聲吐唾,恨不能如大奶妖婦般隔空傷人,好歹也噴死了他。

  鬼先生長聲大笑,運起十成功力,雙手間招式轉換,已超脫掌刀之限,以掌

使天狐刀,以刀使役鬼令,忽又屈指成爪、刃作鉤鐮,雙手同使蚩魂爪與破魂劍

;及至袍襴驟揚,一條倏然旋出的腿鞭使出五帝窟的武功時,明棧雪已非以一敵

二,根本就是獨對三名敵手了,雖不致左支右絀,明顯已落下風,稍有不愼,便

是兵敗如山倒。

  染紅霞與符赤錦交換眼色,心下駭然:“……遭遇這等怪物般的對手,該怎

生應對才好?”世上不乏可分心二用的奇才,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如使規矩,

總還是聽過的,但一心三用……卻又如何能夠?

  媚兒越看臉色越沉,回顧染紅霞道:“妳還能打麼?我們倆上去幫手,應該

不算一打三罷?”染紅霞苦笑搖頭,不知是回說“不算”,還是氣力未複,難施

援手之意。

  鬼先生施展絕學,本就打算以此震懾全場,任何人自忖武功與他在伯仲間的,

亦知絕非是兩名鬼先生連手之敵,況且此人似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外門武功一經

入眼,竟能信手使出,威力不遜本家;打得越久,被盜取的招式越多,勝負消長

自不待言。

  自他露出這一手,漱玉節、聶冥途,乃至老虔婆蚳狩雲俱都麵色凝重,顯然

心中盤算無不翻了兩番。鬼先生正自得意,忽聽塔下一人道:“他變換招式,不

過掩人耳目而已,牽製妳的,還是左邊的”洗絲手“。妳一心與他拆解,身法、

路數俱失靈動;若非他對”洗絲手“的掌握還不夠通盤,早已搶在妳前頭。”卻

是經蠶娘敷裹妥適、重回場中的雪豔青。

  鬼先生心頭一凜:“此妹不愧”武癡“之名,竟看出我之盤算!”

  明棧雪從他一使洗絲手便落下風,蓋因這路手法乃天羅香拳掌外門之根本,

鬼先生正是要她陡然間一見、本能拆解起來,行動便容易預測得多;至於分心三

用、分使各家絕學等,不過虛晃一招,若明棧雪全不理會,專心攻擊或閃避,戰

況決計不致這般一麵倒。

  但困局已成此消彼長,女郎就算明白過來,此際也難脫身。卻聽明棧雪笑道:

“妳總是這樣,好不知趣。妳有沒有想過,他對洗絲手的掌握,為何不夠通盤?”

  洗絲手不是什麼上乘武藝,鬼先生本無掠奪之意,是對上明棧雪後,才從記

憶中擷取祇狩雲運使的片段為己用;除此之外,明棧雪的拆解應對之法,亦一點

不漏地映入鬼先生腦海,轉化為牽製她的手段——但反過來說也完全能夠成立。

藉洗絲手來限製對手行動的,也可能是迄今未失的明棧雪,鬼先生在不知不覺間,

仿效女郎施展的洗絲手招式,等於落入她刻意構築的陷阱,難怪遲遲無法將她拿

下。驀聽伊人笑語,絲毫不像屈居劣勢的模樣,鬼先生的心頭一陣不祥,暗忖道:

“莫非……是她算計於我!”大驚之下,變招不及,女郎曼妙的身段再度迭影發

散,化實為虛。鬼先生刀掌腿風盡皆落空,連餘光都追不上她的動作,直覺那溫

香的嬌軀轉至身後,頭皮發麻:“……我命休矣!”豁盡餘力向前一挪,回身出

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玉人綿軟的柔荑觸感絕佳,勁力卻轟得他氣血翻湧,

幾欲嘔紅。

  明棧雪這掌明顯未盡全力,藉勢滑開,隻聽一旁白玉刀座下一聲悶哼,女郎

翮然躍下方塔,隨手將一物收入懷中,點了黃纓周身大穴,將昏迷不醒的少女橫

抱起來,嫣然道:“都說你蠢了還不信,這下賠了夫人又折兵,能怪誰來?”

  鬼先生一張俊臉脹得血紅,奮溈調息,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一瞥刀座後的祭

血魔君身形委頓,單手撫胸,吐息粗濃紊亂,似是傷勢加劇;印象中明棧雪在飛

落方塔之前,裙角曾微向後揚,魔君吃她一腳,沒死算是命大。視線一路下移,

在他空空如也的雙掌間幾度巡梭,心頭一驚,低聲斥問:“……號刀令呢?”

  魔君連搖頭的氣力也無,扶牆坐正,勉力調息。

  “沒用的廢物!”鬼先生咬牙切齒。魔君無意還口,但周身透出的輕蔑不屑,

分明清楚地告訴他,在魔君心目中,誰才是眞正的廢物。

  鬼先生的直覺一直都是對的。無論明棧雪的武功高到何種境地,血肉之軀畢

竟有其極限,在輕身功夫之上,兩人差距甚小,以命相搏,或能於毫厘間分出勝

負,奪物並全身而退卻沒有這麼容易。

  ——自始至終,那個女人的目標就是號刀令。

  明棧雪耍著他玩,不僅令他當場出醜,還誘使他得意洋洋地說出狂妄的言語,

現在想來自己就跟傻瓜一樣,方方麵麵落實了她那不留餘地的尖刻諷刺。每雙投

來的眼神,不是透著輕視鄙夷,就是譏諷他被玩弄於鼓掌間而不自知……漱玉節

的美眸之中,甚至透著一縷淡淡的失落與責備,彷佛野心為他的醜態所連累,

“七玄之主”雲雲,終究是夢幻泡影,而這一切都該由他來負責。

  然而最令他難以忍受的,卻是染紅霞眼裏的悲憫。妳那是什麼眼神?永遠和

弱者站在一邊的“萬裏楓江”……妳把我當成了什麼?弄壞玩具,卻一籌莫展的

小毛孩麼?輪不到……愚蠢的婊子,怎由得妳來同情我!

  黑衣青年握緊雙拳,渾身簌簌發抖,怒火正一點、一點呑噬著他僅存的理智。

他開始後悔,沒有用對付孟庭殊的法子,來好好“處置”染紅霞一番,將她引以

為傲的清白和自尊,連同膝蓋腳踝齊齊碾碎,教她的餘生都隻能在殘破的身體與

意誌中茫然漂浮,再也爬不起來——“這台子戲你若還想演下去,”明棧雪動聽

的語聲將他喚回現實。“我樂意奉陪。如你所見,我掛心的已處理好了,接下來,

我們可以玩得很盡興。啊,差點忘了說,耿照是我可愛的徒弟,無論你對他做了

什麼,我都將加倍奉還。”將黃纓輕輕擱在染紅霞身邊,信手比劃兩下,竟是他

方才使的一式“天狐刀”,雖是徒具其形,卻維妙維肖,顯也具有寓目學招的本

領。

  而“可愛的徒弟”一語,畢竟坐實了染、胡先前的推想,兩人交換視線,在

彼此眼底都看見極複雜的神色,一時無語。阿傻與老胡、耿照同曆患難,說來是

過命的交情,毀家之仇,不共戴天,耿照卻拜了他那心腸惡毒的嫂子為師,日後

這筆帳怕不易算。

  鬼先生鬢邊沁出冷汗,麵上巧妙的易容油粉漸有些消融。

  女郎輕咬紅唇,似笑非笑,明明一個字都沒說,卻帶給他難以言喻的壓力。

  ——無論力量或智慧,你都不是我的對手。

  ——你會的那些小玩意兒,於我不過雜耍嬉戲。

  他並不以為自己是天下無敵。平生所識,武功淩駕於他的,信手拈來便有好

幾位,但無論麵對多麼高強的敵人,鬼先生都有“以智取之”的自信——直到明

棧雪出現為止。那雙堪稱“傾城傾國”的美豔瞳眸裏,閃爍著他看之不進的謎光,

隻能憑借本能察覺危險,對於其危險的程度,黑衣青年極其罕見地無法想象。

  (就像……就像母親一樣。)

  明明容貌特征無一絲相像,美麗的女郎卻有著一股宰製全局的強大氣場,在

她麵前,鬼先生彷佛被蛇牢牢盯著的青蛙,其狡智較他所想的更狡猾,殘毒處亦

然,越美麗便越叫人喘不過氣來,一如母親——那股藤鞭將落未落、背脊一陣酥

癢的悚栗感忽然湧起,仇人的名單差點衝口而出,他撮緊拳頭,直到平鈍的指甲

刺入掌心,鮮血幾湧,才未失態。鬼先生一貫看不起女人,與幾近於完美的母親

相比,這些個庸脂俗粉不過是會走路、會說話的一團蜜肉,腥腐黏膩,一見他便

迫不及待薦身席枕的下賤更是令人作嘔,唯有盡情蹂躪她們、作賤她們,將其利

用價値榨取一空,才能稍稍平複他在麵對母親時的自慚形穢。

  狐異門的傳統,不講長幼尊卑,唯強者居首。從小到大,他曾無數次反抗過

母親,想將她攆下寶座、奪過權柄,甚至強占她那豐熟絕豔的極品身子,狠狠發

泄貯溢過剩的青春苦悶……然而,這一切已不複記憶,隻有身體記住了責罰的屈

辱和痛楚,時不時令他自夢中驚起,抹下滿額濕冷。

  麵對母親,他毫無勝算。麵對明棧雪也是。

  現在,他明白初見她時,那股異樣的熟悉感是什麼了。

  她們本質上是一樣的人。

  “你替七玄同盟,創造了一個絕佳的條件。”恍惚回神,明棧雪巧笑倩兮,

輕移蓮步,徑朝方塔款擺而來。在旁人看來,她玲瓏浮凸的背影簡直美不勝收,

無論是旅裝腰纏如細柳,抑或繃出裙布的渾圓臀瓣,俱都完美無瑕,宛若圖畫;

然而,直麵她全身上下最最完美的俏麗臉孔,鬼先生卻是唇麵皆白,彷佛對著什

麼恐怖的物事。

  “……那就是”共同的敵人“。拜你那些個卑鄙手段所賜,在打倒你之後,

七玄才有了結盟的基礎,開始思考抵禦覬覦的必要性,非惟是對七大派的挑釁與

複仇而已。”女郎嬌笑道:“而打倒你的人,將成為七玄同盟的共主。”

  鬼先生忍不住呻吟出聲。

  母親就說過這樣的話。即使措辭、語氣大不相同,一瞬間,女郎絕美的容顏

仍與那張他又愛又懼的麵孔迭作一處,竟無扞格。

  隱身幕後、一手掌握狐異門大權的那個人,自始至終都不讚同“姑射”的七

玄合並計劃。與她的長子不同,胤野是從這個構想之後,才開始強烈地懷疑起古

木鳶的動機來。

  “自然是複仇了。”胤鏗強抑心中的不耐與焦躁,沒敢泄漏分毫。“武烈駕

崩前,他便給驅出平望,大權旁落,在東海賦閑幾十年;以他的名望才幹,豈能

耐得住寂寞?東海不亂,慕容柔不除,一點兒機會也沒有,三乘論法逼反慕容,

七玄合一興亂於江湖,雙管齊下,才有點幹大事的模樣。”

  母親隻淡淡看他一眼。

  “你確定七玄合一,江湖必亂?”

  “以孩兒的本領,想亂就能亂。”他的得意隻張揚了一霎,才嗅出母親沒有

開玩笑的意思,趕緊閉口。多年來狐異門不是沒有準備,揪合七玄為父親複仇、

洗刷冤屈的計劃,母親不知寫過多少個版本,為什麼由他口中說出時,得到的永

遠隻是質疑和猶豫?

  因為是我,所以才不行麼?因為我自始自終都不是胤丹書,所以永遠都不可

能贏得七玄的支持麼?一(胤丹書已經死了!)

  狐異門當年的淒慘收場,還不夠說明他的失敗、顯現他的愚昧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們一個個兒都這樣,寧可被一個再也使不上力的死人束縛,奉他那套

早已失敗的王道邪說為圭臬,幻想那從未實現的大同世界有多美好?

  為什麼連個嚐試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哈哈哈哈……”黑衣青年仰頭狂笑,襯與俊美的容顏、挺拔的身形,透著

難以言喻的末路狂人之感。曾睹胤丹書之崛起與嶺落,此際薛百膳聽他宛若哭嚎

的大笑,心中五味雜陳,不禁隱生一縷淒惻,暗自搖頭。

  “蠶娘前輩,”明棧雪人到方塔階下,忽然回眸,笑吟吟道:“想到胤丹書

與前輩之淵源,還是先問一聲為好。我……能殺了他麼?”

  藕紗中傳來淡淡笑語。“能帶蠶娘找到古木鳶,任憑處置。”

  明棧雪咯咯一笑:“蠶娘放心,包在我身上。”霍然回首,嬌笑倏凝,周身

氣流一滯,身形將動未動,哪怕下一霎眼便出現在鬼先生身後,也毫不奇怪!鬼

先生卻恍若不覺,倒拖珂雪,兩個跨步掠上第二層祭塔,回身時高舉寶刀,青芒

映亮了他猙獰的麵孔,赫見青年眢目咧嘴,全無頹唐之色,“鏗”的一聲,珂雪

插入三座司祭玉台當中的那一座,直沒至柄,刀身放出豪光,整座祭殿為之一晃,

穹頂簌簌落塵!

  明棧雪正欲一掠而上,忽然全身脫力,天旋地轉,直挺挺仆倒;再睜眼時,

滿殿的照明青光,轉成與刀座下同色的橙紅光芒,所有人皆倒地不起,除了眼前

得意獰笑的鬼先生。

  “即使是君臨天下的龍皇玄鱗,也留有對付臣下的手段。”青年蹲下身來,

捏著她尖細姣好的下頷,像要扳斷纖長的雪頸一般,一點、一點將那張布滿錯愕

與不甘、咬牙切齒的美麗容顏抬起,怡然道:“隻有這點妳說對了。王道自古皆

橫霸,我早該拿出雷霆手段,一個個將妳們壓碾過去。錯把諸位當人,的確是我

之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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