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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190章
第百八八折 天姿降爾,血海刀餺

  密室之中,耿照雙手抱頭,陀螺般滿地打滾,扭曲發青的麵孔與其說是猙擰,

更像痛苦難耐;有一瞬間,明棧雪甚至產生錯覺,以為有什麼鐵叉鐵杓之類在少

年顱中翻攪,偏又不全搗個稀爛,殘碎的腦漿一塊塊給刮落下來,偏還留著能記

憶痛楚的形狀。

  她想阻卻他的翻滾、踢打與嘶咆,以同源的碧火眞氣為他鎮攝心神,便如突

破心魔關時一樣,卻驚覺耿照全無顧忌、放開手腳之時,竟連靠近他亦有不能,

遑論出手製伏。

  耿照額際、頸間青筋暴露,涕泗橫流,總算一點靈智未失,餘光瞥見明棧雪

的繡鞋尖兒,趕緊掌臀並用,縮向牆壁交角,抱頭啞聲道:“別……別過來!好

……好痛……嗚嗚嗚……妳別……別過來!我……我會弄傷妳的,千萬別過來!

啊啊啊啊啊……快停下來!別、別再響啦!好痛……好痛啊!”頻頻以頭碰牆,

撞得砰砰作響,狀極駭人。

  密室中的平滑骨牆與王座是同一材質,掌勁難傷,然而耿照連撞十幾下,連

油皮都沒擦破,遑論見血。明棧雪的碧火功長於感應,毋須近身,即能清楚感覺

他全身眞氣鼓蕩,密密布滿肌膚表麵,層層迭迭,宛若披甲戴盔。

  常人這般運使眞力,沒幾下便虛脫倒地,耿照身負碧火神功及鼎天劍脈兩項

瑰寶,能在無意識間撐起護身氣甲,一時半刻還撞不死;較之於此,那不斷在他

顱內興風作浪、明棧雪卻毫無所覺的物事,毋寧才是要命的關鍵。

  明棧雪決斷明快,見少年暫無性命之憂,幹脆利落地退開。石門之上,懾影

鏡投仍持續運作,雪肌黃衫的少女揮舞石刃,以壓倒性的敏捷和力量困戰雪豔青,

明棧雪認出是那晚冷爐穀陷落,自己一時興起、曾尾隨保護的丫頭,料不到她與

耿照是舊識,此際又對雪豔青出手,感歎運合之妙,遠超凡人所能逆料。

  黃纓的武功斤兩,她再清楚不過,休說扳倒雪豔青,冷爐穀內隨便找個人來,

都能拿下這懶憊丫頭。明棧雪判斷使她與耿照同時發狂的原因,極可能來自於同

一處——用毒?不可能。風送藥氣,距離也差得太遠;況一牆之隔,怎會剛好點

中兩個風馬牛不相及之人?投於食水,就更不可能了,耿、黃這幾日間雖有聯係,

但吃睡都不在一塊,眞要說的話,染紅霞與姥姥落腹之物,可能更近於黃纓,沒

道理是耿照跟著中招。

  也許是……聲音?武學中的懾魂之法,若非訴諸眼術,即藉琴音、鍾響,乃

至隱藏在話語中誘人失神、放鬆戒心的法子,將暗示植入施術對象心中。

  然而,以她感應力之強,若有迷魂音,她該先於耿照察覺才是,明棧雪非常

肯定並沒有這樣的征兆。除非,這聲音隻有他倆才聽得見——女郎心念一動,閃

身掠上台階,提運功力,啪啪兩聲,雙掌分擊壁麵約半人高處,差不多就是另一

側王座頭枕的部位,勁力所至,牙骨般瑩潤光滑的牆壁雖無缺損,卻透出爆栗似

的細響,隨即冒著淡淡煙氣,原本透牆而出的、祭殿內的動靜聲息,至此再不複

聞。

  身後低咆為之一頓,狹小空間裏隻餘男兒濃重的喘息。

  適才兩人觸動機關,階台上的王座雖轉了出去,室裏始終能聽見外頭的動靜。

明棧雪料那傳聲的機關不在座椅,而在牆壁之上,大膽出手,果然印證心中所想

;欣喜回頭,見耿照雙目赤紅,撮緊的拳頭簌簌顫抖,暴凸的青筋爬滿鑄鐵般肌

肉糾結的手臂,像在苦苦抑製著什麼,並未因聲源斷絕,而稍有改善。

  “我……頭顱裏有……有東西……”他艱難地開口,眼瞳翻轉、白多於黑,

嘴角止不住垂涎,語聲含混,彷佛癲癇發作,模樣十分嚇人。“牠……牠要跑…

…跑出來……我沒法……快不行……妳快……快走……離……離開……救……阿

纓……別讓……別讓她……”

  明棧雪知他性情堅毅,極能忍耐痛苦,眼下無論擾亂他的是何種心魔,均已

遠遠淩駕少年的堅忍與毅力,距全麵失控僅隻一線;耿照以驚人的耐力,苦苦抵

抗侵蝕,隻為將場內的少女托付給她。女郎心頭淒惻,憂急脫口:“那你怎麼辦?”

  “轟”的一響,耿照雙拳一振,擊上身後骨牆,整間密室竟微微一晃。

  “我……有……法子……”他咬牙甩頭,苦苦掙來的清明卻隻夠吐出這幾字,

兩臂再度揮擊如振翼,轟於牙骨壁麵,不僅轟得密室結構動蕩,落拳處鮮血飛濺,

迅捷無倫地渲開兩團烏紅,四向蔓延。疼痛令他神智倏清,搖了搖腦袋,勉力道:

“妳……救……阿纓……啊啊————!嗚嗚嗚……別讓她……別讓她……”歪

著脖子用力甩頭,像要將頭顱從血筋暴凸的頸上拔起也似,“碰!”三度擊牆,

嘶吼聲猶如異獸,明明身麵仍是人的模梁,周身已漸失人形。

  明棧雪心底一異,片刻才會過意來,知是“恐懼”——她已多年不曾有過這

樣的感覺,緩緩退上階台,嬌軀微靠壁麵,仍放心不下,咬唇道:“你放心,我

會救她。但你……你怎麼辦?”

  耿照雙拳四度落下,密合無縫的骨壁終被他轟得簌簌落塵,也不知是哪兒迸

碎了,但疼痛卻無法再讓他清醒些個,對明棧雪的殷問充耳不聞,喃喃道:“別

……別讓她……啊啊啊啊——哈、哈、哈……嗚……別讓她……別讓她……”

  明棧雪本想走下階台,聽清他說了什麼,赫見少年身後骨壁染血,黏膩血汙

流溢直下,緋紅的壁麵留著蛛網般的黑紫痕跡——

  (他……打裂了那麵牆!)

  她適才以透勁破壞傳聲機構,用上八成眞力,骨壁絲毫無損,耿照竟能將牆

毀損如斯,純以力論,豈止倍勝!女郎不禁悚然,毫不猶豫按下機括,嘎嘎作響

的機括轉動似吸引了少年的注意,他猛然抬頭,最後一絲理智隨語聲迸出牙隙,

雙目徹底轉赤,神色猙獰:“……別讓她殺光他們!”嘶吼如獸咆,整個人電一

般疾射而出,撲向轉動中的階台!千鈞一發,王座轉入,階台及時將明棧雪旋出,

這石破天驚的一撲全轟在王座上,龍皇寶座自非壁麵可比,密室內一陣天搖地動,

似將崩毀,王座卻完好如初。

  發狂的少年不再痛吼掙紮,雙臂如刀、大開大闔,身形乍現倏隱,不停出現、

消失在房間的各個角落,掌風、刀氣及飛掠時所引起的驚人風壓,布滿整個空間,

隻有上下四麵接連出現的刀痕,更不稍動……

  耿照睜開眼睛,才發現連虛境內的景象,也跟平時所見不同。

  觸目所及,竟是一片滔天血海,彷佛無休無止;唯一的一塊陸地,便是自己

落足之處。

  “有什麼要來了”的異悚,清晰得像要浮出肌膚表麵,耿照正摒息以待,驀

地一隻泥塑般的血手自足邊伸出,將他拉倒,繼而緩緩上爬,黏膩的血漿漸成人

形,幻出衣衫靴鞋的模樣,焦熔也似的一團圓顱由上方迫近他,慢慢浮出眼耳鼻

唇,赫然是耿照的麵孔。

  一個由血液凝成的自己。

  鐵鏽般的鮮烈血氣,霸道地鑽進鼻腔——若虛境中,眞有五感知覺的話——

貼著身體肌膚的黏膩溫涼,也與現實世界裏,“血”的意象若合符節。這或許是

整片血海所凝化而成的意誌,化成耿照的模樣,為僭奪身體的主導而來。

  換作他人,又或往昔的耿照自己,早已震驚得動彈不得,任由血海吞噬。此

際少年卻微微一笑,正視壓製在自己身上的“血人”,怡然道:“你可能不知道,

在世上看不見的敵人最可怕。我將身體交出來,就為等你出現。”

  在密室裏聽見“無聲之聲”時,耿照隱約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

  始終困擾他的頭疼、於血河蕩發狂攻擊紅兒,在阿蘭山三乘論法現場短暫失

去的記憶……這些無不指向同一個答案。而在虛境中,全然找不到關於這些的知

覺片段,更加證實了少年的猜想。

  ——有人透過某種方式,在操縱自己。

  若以虛境中所見來比喻,恐怕是有人在他的識海樓閣之中,另辟了一間密室,

密室裏藏有一個人,這人不但會在某種情況突然離開密室,接管他的意識及身體,

事了亦將相關的知覺片段,通通收回密室裏,不讓自己發現。

  若在過去,操縱暗號一經發動,無論耿照如何掙紮抵抗,隻要對方並未停手,

最終失利的必然會是自己。然而,或因碧火神功、鼎天劍脈、血照精元,乃至化

驪珠及奇宮的奪舍大法等神奇遇合,接連幹預,早已脫出陰謀家所能掌握,不僅

強化了他的身軀,更一而再、再而三地錘煉其精神意誌,就在方才,耿照苦苦抵

禦著難以言喻的穿腦痛楚之際,想到了個絕妙的點子。

  他在徹底喪失意識之前,搶先遁入虛境中。

  在虛境,神識能影響軀體,卻不受軀體所限,無論陰謀家是用何等異法來操

縱耿照的身體,完整遁入虛境的神識將不再為其所害。

  身體主導權一經交出,受異術召喚的“那個”,便從隱於虛境深處的密室中

走出來,一如既往地,如耍弄藥發傀儡一般,役使少年的身軀為惡,濫殺無辜—

—隻不過這一回,這副身軀的正主兒正在虛境裏,清醒地等它。

  鮮血凝成的“耿照”俯視身下從容不迫的少年,忽地眉目消融,微帶透明的

酒紅色液體流淌而下,稠如稀蜜,蜿蜒流動,試圖鑽進耿照的口鼻之中。耿照眼

也不眨,依舊含笑開口,那活物般的汁血卻無法漫入周身孔竅,彷佛兩者之間,

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甲。

  “我猜你不會說話,是不?”

  耿照觀察它,餘光掃過身子四周,那片向天地盡頭無限蔓延的滔天血海。

“沒有想法,隻有本能……是殺戮的本能麼?因此,才以鮮血的模樣呈現?眞是

……好直觀哪!”

  少年端詳著妖物持續徒勞無功地試圖侵入、溶解自己,終於確定它能做的事

非常少——挾帶的線索也是——不由得微露苦笑。

  虛境之中的一切,皆由知覺與神識所組成。前者是材料,後者,則是組裝料

件使其成形的巧手匠人。陰謀家在他腦子裏放進的,並不是另一個神識魂靈,無

法交流溝通,藉以得知陰謀者的身份與目的:“血人”的本質,比較接近一連串

知覺片段的複雜組成,譬如使他嗜殺,譬如使他敏於揮刀取首,無視對象的掙紮

哭嚎……“讓我們瞧瞧,你會什麼。”

  耿照一動念,血人倏從身上被拔起,在半空中迸碎成漿;殘落的液珠“撲通

撲通”地墜入血海,未幾,又凝化成人形,由血浪上支起大腿,右手化出一柄長

刀,連同掀卷如蛇的丈餘浪頭,撲向負手而立、隻據足下小小一方的耿照!

  前仆後繼、交閃纏繞的血蛇,紛碎於耿照周身一丈方圓,半滴血珠也濺不上。

血人的臂刀則走大開大闔的路子,左劈右砍,當中一掠,刀頭砍至耿照身前三尺,

倏忽消失;再現時已欺入臂圍,來得悄無聲息,隻能以“靜謐”二字形容。

  此招精妙,實是耿照平生未見,縱使他在虛境中宛若造化之神,也僅能不為

血刀所傷,卻無法閃避,遑論抵擋——“嗤!”一聲,刀尖在他胸前三寸處綻成

汁血,再無完形,血人卻未頓止,回臂斜圈,連撥帶轉,重新凝成的刀身再度碎

於耿照頸間三寸上,依舊難傷神識本體分毫,但在交手紀錄上,耿照才與它換過

兩招,這便輸了兩招,堪稱盡墨。

  “……有趣!”他許久不曾嚐過這等心癢難搔、不甘卻又不得不服的滋味,

忍不住哈哈大笑。“看來,陰謀家竟在我的頭顱之中,放進了一部活生生的上乘

刀譜啊!”

  言笑之間,血人接連得手。它克製耿照,不曾用過第二刀,出招即中,毫厘

不差,遍數耿照平生所習之套路,約莫隻蠶娘前輩所授,以對付月下青狼的一式

《蠶馬刀法》堪比,但畢竟是以守代攻、誘敵以深之法,比起主動進擊,卻連拆

招都不及的震撼魄力,簡直不可以道裏計。

  三十六招轉眼盡,耿照連完整的一式都沒能遞出,既不多也不少,挨實了卅

六刀,心悅誠服,第三十七招上,又回到那乍現倏隱的當胸一掠,他想也不想提

前躍開,落足於血海之上。這回應變及時,多瞧了兩個變式,仍是胸口一刀,簿

上再添一敗。

  虛境時間大異於外界,這路刀法耿照來來回回拆了百餘趟,漸能反出幾招,

與血人互有勝負;時間拉長,於諸般變化越見精熟,益覺刀招裏透著的“靜謐”

二字最難,套路或可苦練有成,這般心境縱有十數寒暑之功,未必能心到意到。

尋常人動武,必是遇著不平之事,乃至殺伐爭勝,刀頭喋血——耿照忽然一怔。

  這路刀法他並非初遇。隻是當夜所見,充滿憤怒怨恨,殺意高漲,縱使烈火

焚天、血流成河,亦不能稍平持刀之人心中不平,是以刀路扭曲,成了另一番修

羅景象。

  (但為什麼……我的腦海裏會有這套刀法?)

  答案其實不難想象。當他發現自己聽得到別人聽不見的聲音,曾在“姑射”

布置的陰謀現場失控發狂,事後全無記憶,其實已隱約明白,隻是不肯承認,不

願麵對而已。

  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成為刀屍的?

  耿照全然想不起來。答案或許便藏在血海中——正這麼想著,四周血浪翻騰

起來,宛若煮沸,虛境中震蕩不已。持刀的血人猛被一震,散成無數液珠,被劇

烈搖動的血海呑沒,異象卻未休止。

  一道豪光自海中衝出,直射天際,漫天烏紅被豪光衝開,頓成刺亮的熾白,

無邊無際的血海持續翻騰著,耿照原以為是怒潮將至,片刻才發現:整片血海,

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凝縮,最終凝成一粒鴿蛋大小、璀璨如寶石般的渾圓晶

珠,緩緩降於他的掌中。

  (外人灌注於我心識裏的,全都在這兒了。)

  這念頭才剛掠過耿照心版,被抽離的感覺突然變得極其強烈,彷佛現實中,

有什麼正召喚著他。耿照隻覺自己被吸入豪光,穿越重重壁障,所經處帶著一絲

血溫腥滑,感覺極是熟稔;未及細辨,倏地張口吸入一大把陰涼陳腐的空氣,聲

音、光線、膚觸、溫度,乃至痛楚……重又回至身內。

  他一個人孤伶伶地躺在密室的地板上。觸目所及,皆是淒厲刀痕,由指掌間

傳來的刺痛酸麻推斷,怕都是自己所留。

  這刀,他可熟了。耿照閉上眼睛,嘴角微揚,在起身之前,貪婪地汲取著密

室裏的最後一絲幽靜。

  ◎◎◎

  “不複之刀”的刀氣貫穿雪豔青的肩窩,透背而出,留下的創口既細又薄,

若再低斜個三兩寸,便是穿心而過的致命傷。

  常人受得此創,早已倒地不起,但玉麵蠕祖非是普通人,她垂著鮮血淋漓的

左肩,竟不伸手搗傷,也未點穴止血,右手拎著槍尾,長近七尺、通體烏沉的精

鋼槍杆在女郎手裏,不比一根竹竿稍重,繞著周身一旋,勁力凝縮,如揮巨椽,

轟然砸向前方空手的少女!

  雪豔青嬌軀修長,臂距不遜男子,這一砸已逾一丈長短,恰能自黃纓額麵上

削過。況且這招乍看平平無奇,不過仗著膂力,持槍揮砸罷了,然而揮至中途,

精鋼所鑄的槍身竟已彎成了弓形,路徑上空氣被壓縮得劈啪作響,宛若雷滾,縱

以妖刀格擋,如此沉勁、從天而降,便是石柱盡都能攔腰砸毀,更何況脫去石殼

的細圓尖錐?

  “那是……”咫尺八垓寸萬象“!”

  染紅霞辨出來路,驚駭莫名,脫口叫道:

  “阿纓,快閃開!”

  金甲中所錄,僅《玄囂八陣字》的理論與心訣,原本狹小擠旯的甲片內裏,

便以蠅頭小楷書就,也寫不了多少字,且未聞虎帥兼擅丹青,要想留下招式圖形,

隻怕是難上加難。

  《玄囂八陣字》本以變化莫測、活潑自在見著,招式由心訣衍出,無窮無盡,

人人不同。雪豔青練成的“地字訣”,招式便是她自行穎悟,再與姥姥補益修正

而得。染紅霞自姥姥處學了地字一門套路,雖徒具其形,亦略知威力強弱,這

“咫尺八垓寸萬象”乃其中殺著,摒棄花巧,純以力量決勝,寸勁中包羅萬有,

咫尺間可定八垓,故爾得名。

  萬劫刀兀自插於壁間,黃纓手無寸鐵,眼看要被拍成一灘肉泥,驀聽雪豔青

一聲慘呼,左肩傷口爆綻,鮮血狂噴,濺得雪麵頸間殷紅點點,分外淒豔。

  這一下重創加劇,饒是驍勇絕倫的玉麵蠕祖,也難撐持,長槍脫手向後癱倒。

眾人不及回神,眨眼烏影一晃,雪豔青已被一名矮小老人扛至望台底下,正是蠶

娘隨身的四窮童子之一。

  那老僮兒站著都沒雪豔青跪著高,地虎背著天龍爬樓梯,模樣十分滑稽。

  適才黃纓以“不複之刀”貫穿雪豔青肩胛,傷口看似細薄,以雪豔青堅毅,

猶能負傷出手,然而刀氣實附於創口,並未消散。雪豔青一運功力,兩股異種眞

氣撞擊,引發氣脈反應,被“不複之刀”貫穿處,遂成眞氣暴衝的出口,才造成

大量失血。

  胡彥之遇過碧湖的“不複之刀”,比勁力之刁鑽,抑或空手使之這兩處,俱

不如黃纓,暗忖:“看來刀屍適性,亦是人人不同。觀小妹之根基,勝過黃纓丫

頭甚多,化身刀屍時,卻明顯是黃纓勝過了她。”

  蠶娘出手相救,染紅霞略微放下了心,轉頭見遠處黃纓神情空洞,怔怔立於

萬劫之前,雖保住一命,卻如行屍走肉般,也不知日後能恢複否,心中酸楚,幾

欲落淚。總算她性格堅強,不願在惡人麵前示弱,咬牙忍住。

  鬼先生立於方塔之上,環視全場,雖說計劃趕不上變化,但以結果論,七玄

共主的大位終究是落入囊中,益發覺得自己見招拆招、隨機應變的本領,絲毫無

愧於這架龍床,不禁躊躇滿誌:聶冥途雖未全複,牽製染紅霞和二弟卻是綽綽有

餘;遊屍門一係已無戰力,天羅香隻蚯狩雲一個能打,以她城府之深,此際大概

也沒有獨撐大梁的打算;雪豔青與南冥惡佛雙雙重創,暫無起身再戰的能耐,恰

恰省卻鬼先生出手壓服的麻煩;漱玉節擺脫了薛百滕這條攔路老狗,目前與自己

是一邊的,也沒有什麼問題。陰宿冥則一直都不在他忌惲提防的名單之內。

  連最棘手的蠶娘,靠古木鳶的錦囊計買空賣空,居然也能穩住,令鬼先生不

得不佩服此人算無遺策;比起亂七八糟、老是白費工夫的“平安符”陣營,直有

天地雲泥之別。

  形勢再度逆轉,掌握大局的權柄,重又回到鬼先生手裏。

  “看來,妖刀萬劫之歸屬,眼下應無異見了。”他對身畔一使眼色,黃纓忽

然睜大了美眸,嬌軀一震,軟軟癱倒,纖薄的背脊起伏甚微,明顯就是體力透支,

損及精元的模樣。若放著不管,少女的生命跡象將越來越弱,慢不過一兩日,快

則幾個時辰內,突然間就斷了氣息,也不奇怪。

  “阿纓!”染紅霞本欲上前,無奈狼首攔路,半化獸形的青皮怪物乜眼獰笑,

揚聲道:“胤家小兒丨橫豎這肉娃娃也用不久啦,壞掉的少女五十收……啊不是,

不如給老狼罷。”

  既有要求,便能條件交換。鬼先生正愁他不開口,樂得心花怒放,麵上卻不

露聲色,怡然道:“狼首與敝門,皆屬七玄同盟,同氣連枝,不分彼此;互通有

無,豈有不可?待此間大會結束,本盟主便以此姝相贈,狼首可自行攜去,或於

祭殿內另覓雅室溫存,亦無不可。”

  這話說得露骨,是為免聶冥途反複。果然江湖混老的狼首哈哈大笑,隻吐出

兩字:“……成交!”便算是締結了盟約。

  鬼先生自方塔躍下,看都沒看一眼,信步跨過昏厥少女的身體,自牆麵取下

萬劫,拾級而回,轉頭笑道:“漱宗主若無疑義,還請上祭壇來。”漱玉節略一

遲疑,終於還是雙持刀劍,隨後登塔。萬劫、食塵、玄母三鋒齊落,方塔第一層

的七座祭壇亮起橘赤暈芒,七柄聖器嗡嗡共鳴,驀地塔底“轟”的一響,眾人抬

起視線,這才注意到原本空無一物的平滑壁麵上,不知何時出現了王座,俱都露

出驚疑之色。

  鬼先生料不到竟有忒好的戲劇張力,暗讚巨響來得及時,否則眾人發現七柄

聖器齊齊歸位後,其實不會有什麼事發生,說服力不免要大打折扣,清了清嗓子,

朗聲道:“如今聖器齊聚,代表在場眾人,皆同意七玄結成一……”又轟然一震,

打斷了他的講演。

  這回眾人總算瞧清楚了,聲音與震源應來自王座之後。第二聲震響爆出時,

除了鬼先生說話,沒有任何人做什麼動作;依此推想,頭一聲巨響,或與七器歸

位無關,而是王座背後另有蹊蹺。

  鬼先生不免尷尬,正欲打個圓場,第三聲轟響再出,王座頂端落塵簌簌,媚

兒恰恢複到能撐起半身的地步,替眾人喊出心中疑惑:“……是不是後頭有什麼

要跑出來了?”她在南陵可是養有象兵的,這種體型龐大的異獸雖然性子溫馴,

偶爾發起狂來,卻也能撞倒屋牆獸欄,沿途踩死人畜無算。莫非王座後的空間裏,

也有頭發狂的大象?

  鬼先生難以回答,卻不容王座有什麼閃失,施展輕功掠去,一探究竟。

  誰知才上到第二層,塔頂“喀喇喇”一陣機括響,王座竟轉入壁中,誰都看

得出這牆竟是堵活門。隨之轉出的,竟是一名白衣飄飄、明眸皓齒的絕色麗人,

身段婀娜、穠纖合度,當眞是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瘦,眾人無不愕然,剎那間

竟生出“天仙降世”的奇異錯覺。

  鬼先生平生多識美人,他的母親本就是傾國豔色,足以顚倒眾生,然而,即

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除卻母親不算,此姝無論容貌、身形、氣質,乃至整體予

人之感,堪稱登峰造極,“一顰傾城”雲雲,約莫如是。

  這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給了他莫名的熟悉感。

  並非容顏曾見——擁有過目不忘本領的鬼先生,確定這是一張陌生的麵孔,

甚至連五官輪廓,記憶中都不曾有過相似的印象——而是某種莫可名狀的怪異直

覺。

  他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多看了幾眼,才想起雙方分據高下,足有半層塔高,

氣勢上就輸了老大一截,於己甚是不利,正要點足掠上,順便試探來人底蘊深淺,

不料那仙子般的白衣美女自階台上輕飄飄躍下,落地的瞬間,壁後再度“轟!”

傳出巨響,但她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倒像纖足點地,所在處亦為之震動一般,

眾人雖明白此非女子所致,卻不禁神為之奪,齊齊仰視,除了蚳狩雲之外。

  鬼先生處處失先,心中氣惱,咬牙狠笑:“尊駕是何人?擅闖七玄盟會,意

欲何為?”

  女郎抿嘴一笑,風華動人,低垂著彎翹濃睫,分明未正眼投來,動聽的語聲

以及那股旁若無人、姆媽自華的雍容氣勢,卻像一柄豔麗的巨矛般貫穿了他,連

血肉殘跡都攤如爛紅牡丹,美得令人心折。

  “不認識我的話,你憑什麼做七玄盟主?不如……讓我來做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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