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人是情非
翌日,一覺睡醒後的西日昌似乎又變回了顧全大局藏鋒斂鍔的君王。他奮筆疾書,一個上午就發了四道文書。兩道發往西秦,一道潯陽,還有一道盛京。他書了些什麼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望窗外的景色。
他發完了文書,又為我煎了藥,卻是叫我自己吃了。我吃過了湯藥,又過了會兒,侍衛送上飯菜,他道一聲多吃些,便沒了下文。我們認真地吃了自己碗中的飯,菜都夾得很少。飯後,他擺弄了一會兒「永日無言」,撥了幾弦沉音後,遞還給我,我收起放入琴盒。他則正襟危坐,修起天一訣手印氣場來。我還是望著窗外倒飛的景致,春意盎然的油亮,新綠得彷彿能滴出水來。
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西日昌收了氣勁,盯著我的側面。我瞥了他一眼,繼續望窗外。風吹多了,少許感涼,我抱住了雙臂,他起身拉出棉被蓋到了我身上,而後又坐回原位。我裹在被子裡,蜷起身子,彷彿這樣就能將自己縮成不起眼的小疙瘩,至少暫時我想當一個小疙瘩。我做不到在他審視的目光中,大大方方狀若往素。以前曾覺著和他相處的平靜時光過得飛快,現在卻漫長到似乎盛京遠在天邊,永遠都到不了。
西日昌終究耐不住不碰我,他挨近我,從背後連帶被子環抱住我,將頭靠在我肩窩上,隨我一同望向窗外。我聳了聳肩,他鬆了些力氣。我們就這樣消磨了半個下午,誰都不曾主動說話。
又吃了藥,又吃了晚飯,一日到晚,期間我只噁心過一次。安睡前,西日昌剝去了我的衣裳,我皺起眉頭,懨懨道:「請陛下溫柔些。」
一瞬間,西日昌的面色變得極其難看,他抓著玄衣,低低道:「我只想摟著,不想旁的。」
「多謝陛下垂憐。」我從玄衣裡輕巧地脫了身,滑溜溜地鑽入被子,他很快跟進,一手輕搭我腰際,沒有緊貼。我聽著身後他隱約輕歎,一時間我覺著胸口又堵住了。
誤會就是如此簡單,我也誤會他又要侵犯我。誤會的那一瞬,我的情緒也壞到了極點,若非不是他的敵手,若非肚子裡有他的孩子,我也想一手甩他一嘴巴。
我知道自己在為他找托詞,我心底始終存著傻乎乎的執著。我確實就是個死心眼,在領教過他的毒舌和粗暴後,依然對他有著一份溫柔的情懷。他是我孩子的父親,我平生只此一回愛愛戀的男人。我有幸和不幸,見識了一個強大而有手腕,魅惑而禍害的男人的全部面貌。一個聲音在心頭輕輕唱:前歡算無己,奈何如今愁無計……
我按捺住百轉千回的思緒起伏,不安寧而難以入眠。他搭在我腰上的手越來越熱,我於不知不覺中,習慣性地摸上了他的手背。那一觸,我心中一顫。我縮了手,卻被他飛快地抓住,而後再無動作。我心頭的歌聲彷彿止了,我終於哭出聲來,為我自己的清醒,為我痛苦的愛戀,為我所受的恥辱和委屈,放聲大哭。
西日昌急忙抱緊我,我轉過身去,揪著他的衣襟對著他的胸膛痛哭。他起初不知所措,然後不迭輕撫我的後背,這樣的舉動更令我悲痛到無以復加。暴虐和惡毒並不能使我軟弱,加諸我身的痛楚只令我更加清醒,但他溫柔的撫慰和憐愛的神情,比殘暴更折磨,比絕情更傷害。
我哭得昏天黑地,我從來沒有這樣哭過,像要把自己的肺腑都哭出來,像要把過去十餘年硬撐的堅強全都揮霍掉。我和世間所有尋常人一般,期望有一個溫暖歡欣的家園,有疼愛自己的親人,有志同道合的知己。和世間所有尋常女子一般,期盼有一位呵護自己的夫君,而後開枝散葉。我並非生來就喜歡決絕偏激,我並非生來就追尋幽暗漆黑。
在我的哭聲中,西日昌始終未置一詞,只是不停地撫慰我,所以我哭完後,往他衣襟上一擦眼淚和鼻涕,就轉回身,睡覺了。
從早上開始他就一直刻意引我說話,他撥「永日無言」,他玩手印,他從背後抱住我,就是要我說話,聽我說話。可我能說什麼呢?我抽泣了幾聲,疲累入眠。
一覺睡醒後,他為我梳了長髮,在我背後輕聲道:「哭出來就好……」
我心灰意冷地聽了。多麼體恤的言語,可這恰好暴露了他將自己置身事外。他習慣於高高在上,也許把我傷得半身不遂,也就說這麼一句。
他為我裝扮完,看著我道:「很好看,像個偶人,比偶人還好看。」我沒有應聲,他遲疑了片刻,捉起我的雙手,道:「其實我不想說話,但你不說,只好我說了。」
我垂首聆聽,看著自己纖細的手腕被他牢牢扣住。
「言語大多數時候是無力的,除了欺騙和誇大,一點力量都沒有。我比你更不信世人嘴裡的言語,有時親眼所見都未必是真實,何況言語?我的氣話你不要往心裡去。」
他晃了晃我的手,停住說話,他要我回應,於是我悶聲道:「陛下說的都對。」
他僵了下,握緊我的手道:「在我三十多年的歲月裡,還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他也說不下去了,即便到了無可挽回的局面,他也不可能坦言自己的過失。
「不說了,放開氣勁,讓我再感知一下。」
我依言,他把脈。那修長漂亮的手指搭在我晚上,仿似搭住了我的來日。我慢慢抬頭,端詳他的神色。明亮的晨光和車廂的幽暗,齊聚在他身上,光與影加之大片的玄衣,營造出一種混雜、壓抑的靜美。我就坐在他對面,卻覺著我們之間失去了距離的尺度。曾經以為的接近其實就遠離,正如我隔絕著外界的冷漠,他也釋放著海市蜃樓的誘惑,而現在我們之間難以用距離來衡量。遠隔銀河的呼應孤寂,和天狗食日的相互吞噬,只有兩種距離,兩種都是。
「比昨日好些了。」他毫完脈,並未放手。
我望著那雙恢復平靜、深不見底的丹鳳,攥緊雙拳憋出一句話:「絕不放手?」
他又加了一把握力,我咬牙艱難地道:「我也有不是……我不想再這樣下去……」我竭力放鬆自己,將話說順了。
「我也想揍你一頓,咬下你幾塊肉,將你待我的種種盡數還你,可那不行,我與你是不同的。」我吸了口氣,沉靜地道:「我們有了孩子,外面還在打仗,現在我別無所求,只望我們的孩子能安然出生,他以後的日子沒有苦痛,沒有戰爭。我會陪伴你,追隨你,臣服你,請不要再疑我傷我,給我一片安寧的天地,哪怕是幽囚我於地宮。」
說完後,我感到一身輕鬆,分明還在他掌中,我卻覺得自己飛了。飛出了馬車,飛出了平原,飛過了盛京軒昂的宮殿,飛過了大杲遼闊的地界。糾結的情感,輾轉的思緒,再無法束縛我。如果心不自由,何處不是地宮,何處不是囚籠?如果命運是殘酷血殺的,以暴制暴只會迷失自己,被暴力同化。葉少游當日說得對,臨難而不失德,天寒霜雪,方顯梅之國色。我已然失德,那麼所能做的,就是踏空倒飛,無論是飛在天上,還是飛在地獄,我都飛著。
「不會的。」他捧起我雙手,放在唇邊親吻。
我們的日子彷彿又回到了從前,他體貼入微柔情款款,若非戰爭期間,他確實繁忙,不然他肯定會做得更細緻。他一手操辦了煎藥餵藥和我的飲食,只要有空閒,就摟著我扯些閒話。但他也知道一時半會兒很難再敞開我的心,所以他說的很謹慎,不逗風流只述溫情。
「其實我知道你頂喜歡我送的第一件衣裳,那件三色的,黑的紅的白的,但有了後幾件後,你就不肯穿它了。三個孩子裡,你最喜歡的是士衡,我遠遠瞅過你們幾回。你對雲莊和夢得時常微笑,但對士衡幾乎不笑。」他以指間在我手心裡打轉道:「你就是這樣的,越是喜歡就越往心底放,跟個悶葫蘆似的,誰都不知道葫蘆底裡藏了多少好東西。」
「春天你喜歡賴在我懷裡多睡一會兒,可我不得不上朝,你就會背轉身繼續睡。夏天你不喜歡涼快,越熱越好,或是下大雨暴雨,你會探手雨中,手在雨中,心跟著也淋雨去了。秋天你數著桃子,在我看不到的時候、地方,偷著笑。而到了冬天,你就會莫名憂愁,據我猜測,你該是出生在冬季,每一年冬日來臨,你就覺著自己老了一歲。可惜你從不與我說,你出生在哪一日,我也不想問,只要你在我身旁,每一日都可以是新年,每一日都可為你慶生。」
我無力地軟倒在他身上。他全都說中了,不知他暗地裡觀看了我多少次,而這些話他過去從不與我說。我覺著不安,他的手又放到了我的腰際,像蛇一樣蟄伏,而蛇的毒牙我還記憶猶新。
「你盯著些。」西日昌聽完後道。
蘇堂竹稱是,便告退了。西日昌慢悠悠地道:「把你交給小竹我很放心。」
我靠在榻上問:「南越那邊無事了嗎?」
西日昌道:「暫時穩下了,再打也無所謂。陳留王死了,靖王就算想以身犯險,南越王也不會答應。」
我心不在焉地應了聲,他挨坐下來,盯著我道:「不要轉了話題。」
「哦?」
他撫著我的手背道:「小竹的那點心思,別說你不知道。」
我蹙眉,卻見他笑得自如,「我從來都知道,在他頭一次喚你小豬前,我就已經知道,我抽了他好幾日,命他男扮女裝,他都忍了,為的不是聽我這師兄的話,而是你。」
我心一驚,他早就看出來了?在那麼早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