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為誰風露立中宵(二)
“好!好!”殷劭儀哈哈大笑,絲竹聲又起,殿中一片歡聲笑語,歌舞升平。
只有一個人,面露不悅。
郁皇后看著席下的空位,臉色陰了幾分。
所有的風頭都讓殷徹出盡了,這個殷桓到現在卻連人影也沒有。
“皇上!”一名侍衛急步進殿,“大殿下被人襲昏在御花園!”
頓時,滿座皆驚,一片竊竊私語之聲。
殷劭儀面色微沉,尚未發言,郁皇后早已按捺不住:“誰?是誰敢對皇兒下此毒手?”
怨毒的目光,竟射向殷徹。
“是我。”
角落裡,驀然響起一道低柔的聲音,不大,卻生生地劈進每個人耳裡。
沉醉在聽見那人聲音時心裡一震,看向身旁的殷徹,卻見他握著桌沿的手指已緊到泛白。
燕華靜靜地走到殿前,低頭跪下:“回皇上皇后,是大殿下欲非禮奴婢,奴婢驚怕,才一時失手。”
“放肆!”郁皇后惱羞成怒,“大殿下怎會做出這種事?我看你這賤婢妄想勾引皇子,血口噴人吧!”
這陣子因為之前一戰,殷桓早就身處不利,眼下滿朝群臣皆在,南昭使節更列席中,若殷桓惹出這種禍事,怕是再難翻身,所以,她怎能不急?
“皇上皇后明鑒,奴婢早已是二殿下的人,又何必勾引大殿下?”燕華開口,蒼白的臉上浮現一個飄忽的笑容,“更何況,奴婢身上已懷有二殿下的骨肉,太醫也可作證。”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郁皇后的表情頓時僵住,異常難看。
“徹兒,她說的可是真話?”殷劭儀看向殷徹,臉色深沉。
“是。”殷徹緩緩吐出一字,看著燕華,眼底是驚怒之色,嘴上卻又說道:“徹兒正打算要納燕華為妾。”
滿座又是一陣微喧,沉醉只覺得無數道目光在他們三人臉上巡迴,不由自主地看向對面,卻見楊恪正看著她,神情平靜,可那雙黑眸裡,卻分明有著淡淡的嘲意,彷彿在說——這就是你要選的人?
他在看她的笑話。
她垂在身側的手驟然握緊,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裡。
抬起頭,她的臉上風輕雲淡:“皇上,二殿下之前確實有跟我提過,他要納燕妹妹為妾。我想,今日此事一定有些誤會,燕妹妹也有孕在身,不妨等宴後問清大殿下事情原委再說。”
殷劭儀點頭,臉色稍霽,對跪在下邊的燕華道:“你先退下吧。”
然後他舉杯看向楊恪:“楊大人,讓您見笑了。”
楊恪微微一笑:“皇上見外了,燕姑娘有孕,也是皇室的喜事。”
沉醉的心裡一堵,有些忿怒地看著他,他卻不以為意,依舊回她輕諷的笑容。
筵席散後,沉醉正要和殷徹說話,卻見他早已急急地奔出側門。
她垂眸,掩去眼裡一絲失落,轉身獨自離開。
獨自立瑤階,透寒金縷鞋。
夜風在樓宇中穿梭,吹起翻飛的裙裾,倚著欄桿,望著天上清冷的彎月,她下意識地環住自己的雙肩。
遠處的花園裡,依稀聽到宮女們的笑鬧聲。
她抿緊脣——這般單純的快樂,她遺忘了多久?
桃李依依春暗度,誰在鞦韆,笑裡輕輕語。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到了今天,才忽然覺得,這世上,沒有誰能一輩子在誰心裡。
有些人,有些事,就如樹下走過,突然在風中兜頭飄灑下來的雨水和花瓣。眼淚和甜蜜,諾言和疼痛,心動和失望,其實都是轉瞬即逝的風景,恁是美麗動人,卻又未必能留住。
方才在殿上,有那麼一瞬間,她悵然,她失望,卻獨獨沒有心痛,當她看見燕華那雙眼睛時,才明白,自己甚至連哀怨的資格都沒有。
換你心,知我心,始知相憶深。而她,從一開始就未曾交心。
是自私吧,一直想要一個溫暖的懷抱,卻忘了另一個人,正如當初的自己那樣苦苦掙扎。
或許,該是她放手的時候。
“你在這裡做什麼?”
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楊恪看著她單薄的背影,不悅地皺眉。
“賞月。”她仰望夜空,笑得輕柔。
“賞月?”他眉心的褶痕更深,“三更半夜你在這賞月,不怕著涼?”
“不怕。”她淺淺一笑。
他瞪她。
他在關心她嗎?她低頭自嘲地一笑,就算天底下沒有一個人關心她,也不該是他。
此時此刻,更是諷刺。
“胡鬧。”他低斥,緊接著一件厚袍籠上的肩頭,暖意頓襲。
“怎麼總是這麼任性,天這麼冷,會凍壞的。”
她雙眼驀地泛紅。
想起那個雪夜,她冒著風雪追上他,他也是這樣輕聲地責怪她,卻又將自己的貂皮大氅披在她身上。
往事歷歷在目,卻又不堪回首。
如果註定要還以薄涼,當初又何必給她溫暖?
心口的酸意久久不散,終於積聚成眼淚,點點垂落。
“醉兒……”他驚愕,聲音沙啞。
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臉,似捧著無價珍寶。
“醉兒。”他再喚,刻骨銘心的名字穿過魂牽夢縈的日日夜夜,終於真實地吐露嘴邊。
這張帶淚的容顏,讓他在無數個夢境裡悵然驚醒,汗透衣衫。
吻下去,用了三生三世的思念與眷戀。
她喘息,迷醉在久違的氣息裡,閉上眼,她很想就這麼沉淪下去,讓這一刻永恆地停駐,不去念從前,也不去想以後。
塞北江南,多少次想起他的笑容,多少次想再回到這個懷抱,可卻是一步步,再不能回頭。
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眼前的人,曾經那麼深愛,不管心碎,不論是非,可中間隔著的,不是山水千萬重,而是早已千瘡百孔的一顆心。
“放開我。”她推開他,輕輕地退了一步,拉下肩上的袍子,遞給他。
乍離溫暖的包圍,一陣寒意頓時滲入身體。
他並沒有伸手卻接,只是站在原地眼神冰冷地看著她瑟縮的雙肩和倔強咬緊的嘴脣。
她將袍子搭在欄桿上,轉身離開。
黝黑的眸裡染上薄怒,他上前一把箍住她的手腕:“事到如今你還要選他嗎?”
他眼中的嘲諷刺傷了她:“那也不用你管!”
他忽然冷笑:“從前,我只要提及絮兒你就會吃醋,現在他都背著你讓別的女人懷上孩子了,你卻毫不在意,看來,你倒真是愛他!”
她臉色一白。
抬起頭,她強撐著淡淡一笑:“那又如何?我也絕不會再選你。”
他一怔,瞬間面色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