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如此星辰非昨夜(二)
“楊大人,除了國書上所列的內容,還有別的要求嗎?”殷劭儀合上手中的冊子,目光炯炯地看向他。
楊恪淡淡一笑:“在下想問皇上要一個人。”
“哦?”殷劭儀挑眉,“誰?”
“陸沉醉。”堅毅的薄脣果決地吐出三個字。
“她麼,”殷劭儀盯著他微笑:“她雖是貴國郡主,但如今是朕皇兒的座上賓,假以時日,也許是承宛皇妃,更何況,朕瞧著她是真心要留在這兒,所以這事朕恐怕做不了主。”
楊恪神色不變,眼底卻是藏得深刻的怒色:“陸沉醉是在下未過門的妻子,恐怕不能做承宛皇妃。”
“是這樣麼?”殷劭儀的臉上浮現一絲驚訝,旋即淺淺一笑:“楊大人拿什麼來換?”
“百年之和。”
“這是楊大人一人能決定的?”
楊恪看著他,眼神銳利:“皇上應該知道,此次言和是誰促成。”
“這個要求,朕允了。”
殷劭儀微笑,眼裡竟有幾分欣賞。
夜涼如水。
半夢半醒間,她不由蜷起身子。
床前站立的人嘆了口氣,忍不住俯下身,替她拉上被子。
“誰?”
一柄短劍抵上他的胸口,驚醒的嬌顏上,盡是警覺。
熟悉的氣息席捲而來,充塞了她的胸臆,讓她的心裡一陣陣的悶疼。
他不說話,任利刃抵著心口,目光緊緊地鎖住她。
就像曾經的夜裡,他習慣看她入睡。
明明記得從前,她不是這麼淺眠,總是能安心地蜷在他懷裡,彷彿天塌下來也不用她管。
什麼時候,這總是陽光明媚的雙眸,開始有了這麼多忐忑不安?
“你怎麼會在這裡?”握著短劍的手顫抖,她驚惱地瞪著他。
“我找了很久……原來你在這裡。”他低語,聲音裡夾著太多的情緒,她聽著他的話,心裡忽然一震。
這些日子,每一天,每一夜,無論是傷重昏迷的時候,還是睡夢裡驀然驚醒,總是他一個人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掙扎,從前的回憶在心底一遍遍的翻涌,那麼清晰,清晰到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著還是在夢中。只知道,記憶裡她一個表情,一句話,都帶給他無盡的辛酸和痛楚。
她怔忡地看著他,忽然想起那一次爭執,他誤會她,她砸了他的鎮紙,然後他穿著一身單衣冒雪翻遍了整個營地,看見她時,也是輕聲地一句——原來你在這裡。然後,他便抱著她再也不肯放,說他找了她很久。
也就是那一夜,他的懷抱溫暖如天堂,給予她生命裡最初的燦爛。
心底早已冰封的點滴紛至沓來,她難堪地別開眼,他卻再也受不了她的疏離,捉住她的手腕按在身側,頎長的身軀圈住了她的。
“你這個殘忍的小東西……”他埋在她的頸項,咬牙輕聲控訴。
她對他殘忍,也對自己殘忍。
他真的想問她,分開這麼久,她可有如自己一樣,在他寢食難安、相思欲狂的時候,心心念念都是她?就算是恨著他也好,至少不曾忘了他。
“我會帶你走。”他下決定,語氣不容拒絕。
她盯著頭頂的窗幔,嘲弄地一笑。
“不可能。”
“為什麼?”他又一次問同樣的話。
“過去的一切,我現在只想努力忘記。”
“忘記?”他被激怒,平穩的聲音裡,卻是最殘酷的提示:“那麼,你告訴我——是誰藏起了那隻桃葉蝴蝶?是誰十年了來每天都寫一遍我的名字?是誰冒著風雪對我說一聲喜歡?是誰為我千里迢迢地趕到邊關……”
她捂住耳朵,在他的逼問裡驟然崩潰:“不要再提我鬧的那些笑話!”
笑話?她居然認為那些不過是笑話?
他難得地氣紅了眼,拉下她的手,逼著她對上自己的目光,灼熱的吻毫不留情地烙了下去。
“你忘了這個嗎?”炙熱的氣息,霸道地染上她的脣。
“還有這個——”下一秒,她的胸前烙上了紅印。
她在他失控的侵占下驚慌失措,想推開他卻被他牢牢地困住。
“我求你……”無助的聲音夾著啜泣傳進他耳裡,他看見她朦朧的淚眼,動作瞬間停滯。
“我求你體諒我,體諒我這些日子努力想要忘記一切的艱難,體諒我所受到的難堪,”她的淚洶涌得無法抑制,“我從來沒有那麼深深地喜歡一個人,也從來沒有被一個人那麼重重地傷過。告訴我,要怎樣你才肯放過我?”
她求他。
她居然求他放過他。
他望著她,忽然低頭笑起來,笑得身體顫抖,笑得咳嗽起來。
過了許久,他抬起頭,那笑容裡,是藏不住的痛苦。
他的脣邊,卻已逸出一絲血色。
她心裡一顫,愕然地望著他。
他退後,卻在下一刻俯身咳出一口血。
他的身體,什麼時候竟這樣差了?
她驚得起身要看他,他卻抹掉嘴邊的血跡,擺手制止她:“別過來。”
她的身體,僵在原地。
清冷的月光,照得他的臉異常蒼白。隔著絲幕,他的側影,孤單冷清。
“是你不肯放過我。”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句地逸出,“為什麼讓我知道我還能再愛之後,又這樣狠心放手?”
他是什麼意思?
事到如今,他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他怎麼敢說出這樣的話?
她按住火燎般疼痛的胸口,試圖看清他的表情,卻發現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見。
只有慘淡的銀輝,瀉了一室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