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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感 (3)
節目錄制得非常順利,台下的粉絲尖聲驚叫,配合得不得了,主持人也很給面子,沒有提刁鑽古怪的問題,也沒有給出高難度的要求。台上,曉鶯天真可愛得如同鄰家妹妹,明眸皓齒,把台下的觀眾,無論是少男少女還是中年人,都迷得神魂顛倒。
農濟鋒擺弄著相機不停地拍照,間或回過頭看坐在後面的楚放。曉鶯跟觀眾或主持人互動時,楚放壓根就沒有抬起頭過,直到曉鶯開口唱歌,他才凝神靜聽,不時地皺皺眉頭,撇一撇嘴,看上去有點不屑的樣子。
農濟鋒怦然心動,抽冷子又給楚放拍了幾張照片。楚放似乎察覺了,眉頭皺得更緊,眼睛瞇著,滿臉的不悅,視線如同刀子一樣對著農濟鋒這邊就丟過來了。
農濟鋒趕緊轉過頭裝作很認真地聽歌,心裡樂開了花。那個經紀人的表現,是不是意味著他對曉鶯的演唱並不滿意?為什麼不滿意?什麼地方不滿意?看曉鶯的樣子,唱得挺投入,嬌俏可愛,頭微微地偏著,很陶醉的樣子。
農濟鋒很快就走神了。楚放手下有好幾位歌手,一唱搖滾的,一唱民謠的,一個三人團體,呃,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按說經紀人簽歌手,是一個雙向選擇。楚放簽的人當中,這個曉鶯,在農濟鋒看來,其實還蠻不錯的,年紀輕,人甜歌甜,差不多有點半紅。當然現在走曉鶯這種風格的不太多,中性風格的相對而言正流行,而且,曉鶯也算不上實力唱將。但是正因為她那樣的歌手現在不多,市場上自然就有足夠的發展空間,為什麼楚放會有不滿意的神情?
農濟鋒掏出手機上網。網上楚放的資料並不太多,多半是哪個明星的介紹,文中出現“其經紀人楚放說”的句子。農濟鋒正式做娛樂記者也不過兩年,在長沙這個小地方熬著,所知道的,也不過是媒體或者網絡上的報道,消息也並不算靈通。
也許,音樂方面的經紀人,本來對音樂就有一定的了解吧,多多少少有些造詣吧?所以他的不滿意,也許是從音樂的角度上來講的。
農濟鋒聳了聳肩膀,把手機放兜裡,開始琢磨著跟楚放的私下會談該問哪些問題。
錄影結束,緊接著媒體見面會。長沙的屈指可數的幾個媒體都到場了。湖南電視做得很贊,肯定就是老大,再說又是人家的地盤,所以他們排在最前頭。然後是電台,幾家報紙的媒體,居然還有從外地趕來的某音樂娛樂雜志的記者。看樣子,楚放的組織工作做得很不錯。
因為楚放答應了私下會談,農濟鋒就沒有湊那個熱鬧,沒提問,只是拿著相機不停地拍照,拍曉鶯,偶爾偷偷地拍拍楚放。神奇的是,每一次拍楚放,那個家夥都察覺到了,並且不露痕跡地對農濟鋒瞪視一下。農濟鋒心中大樂,反而拍得更加起勁。
見面會也不過半個小時,之後曉鶯被某雜志綁架做專訪。農濟鋒厚著臉皮也要跟著,被楚放攔住了:“這個是專訪,只有該雜志的記者才能做的,至於你,我們到外頭說話。”
農濟鋒對這個楚放比對曉鶯更感興趣,便也不再羅嗦,直接跟著楚放就往房子外頭走。
走啊走啊,最終走到了廣電中心的外頭,這時天已經大黑了,農濟鋒突然覺得肚子好餓,琢磨著是不是這個楚放會請吃飯呢,誰知道那家夥站在大坪的中間,突然停住了腳步,轉過頭,陰森森地說:“照片呢?”
農濟鋒沒有回答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把單反裝入背包,又把包背好,低聲說:“我沒有帶來。放電腦裡了。”
楚放的火氣騰地一下就上來了。本來過了一天,那些照片就算是拿回來也沒有多大的意義,畢竟這年頭電子設備這麼高級,不是當場繳獲的話,人家想做什麼手腳自然都做出來了,但是沒有想到這家夥居然這麼無恥。
“那麼……你想怎麼樣?”楚放逼問。
“呃,就幾個問題,問一下。照片我可以刪掉的啦……你不相信的話,可以親自監督我刪掉啊……我說,昨兒是怎麼回事?居然有紅地毯誒,我還真的看呆了啦,是不是某個秘密頒獎禮啊?可是一個記者都沒有。喂,你別這麼凶啦,真要是見不得人的,那裡那麼多人,手機都可以拍照的啦。”
楚放氣得不行。他憑什麼要跟這家夥解釋?照片,他要放出去就放出去好了。從頭到尾楚放都盯著的,絕對沒有什麼太過分的鏡頭。
楚放斜看了農濟鋒一眼,再一次,轉身就走。
農濟鋒一把抓住楚放的袖子,急切地說:“楚哥楚哥,就幾個問題,照片真的可以刪掉的,我不騙你的,就是昨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啊?而且,楚哥為什麼對曉鶯不滿意啊?”
楚放停住了腳步,慢慢地回過頭來:“你從哪兒知道我對曉鶯不滿意?她是我們公司重點推出的歌手,我在她身上花的時間和精力……”
“我也不知道啊。”農濟鋒突然變得怯生生地了。這個楚放,為什麼這麼凶啊:“只是她唱歌的時候,你在皺眉頭,在撇嘴……我聽她唱得還行啊,沒有忘詞,也沒有跑調,而且,呃,台風好像也不錯。”
楚放輕蔑地哼了一聲:“哦,昨天是曉鶯跟一家房地產公司簽代言,之後是慶功會。”楚放一攤手:“滿意了嗎?明天有一天的時間拍照。所以那些照片,自便。”
“等等。”廢柴鍥而不捨地追問:“那你為什麼對那些照片那麼緊張?還有啊,你為什麼對曉鶯不滿意。”
楚放眉梢吊起,往前一湊,陰森森地說:“我有必要告訴你嗎?個小狗仔!”
農濟鋒激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耶~~~終於有人把他稱作是狗仔了,雖然前面一個“小”字,多少有點侮辱人,不過,關鍵詞畢竟是“狗仔”這兩字啊!不過,這個人用得著這麼拽嗎?農濟鋒眼珠子一轉:“你不告訴我,我就只能亂寫了。”
楚放並不吃驚,這種老套的方式,如果他怕的話,這幾年都會混不下來的。他稍微後退了兩步,又突然往前湊,鼻子幾乎挨到農濟鋒的鼻子,噴出來的是熱氣,吐出來的是冷語:“哦,亂寫哦……你是晨報的吧?不是正式員工吧?晨報只在長沙發行吧?晨報的娛樂版不怎麼樣吧?你亂寫好了,大不了以後我們旗下的歌手做宣傳,提前要求晨報換一個記者就行。”
楚放慢慢地站直,冷笑道:“什麼時候,等你成為名記,再來跟我來硬的。”
農濟鋒愛死了“狗仔”這兩個字,恨死了“名記”這個稱號。倒不僅僅是因為它跟“名妓”同音,實在是,農濟鋒有自知之明,這一輩子,他怕麼都成不了“名記”的。
“楚哥,楚哥!”農濟鋒真跟個狗仔似的,緊貼在楚放的身後:“我說,你就跟我說一聲,為毛,到底是為毛?我再也不敢跟楚哥來硬的了。跟你面前,我壓根就硬不起來啊,楚哥!”
楚放突然停住了腳步,再次回頭:“硬不起來?難道我指望你硬起來嗎?”
農濟鋒這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忙糾正:“不是,我的意思就是,我怎麼敢跟楚哥來硬的呢?但是為毛啊為毛?而且,你怎麼知道我是合同工?”
楚放冷笑了一聲:“網上一查就知道了,或者打個電話一問,農濟鋒什麼人?哦,我們報的娛樂版記者。這人我沒有聽說過啊?哦,合同工而已,不是正式編制。這不就結了?”
農濟鋒覺得被羞辱了:“那也是記者啊,我有記者證的……這個且不管,為毛啊為毛?”
“什麼為毛?啥意思?”楚放覺得這人忒能糾纏,真的不愧為狗仔隊一員。
“呃,”農濟鋒開始大喘氣:“就是為什麼,為什麼楚哥在曉鶯唱歌時會露出那種表情?我保證不說,跟誰都不說,我要說了,這輩子都成不了名記,好不?而且你看,我這人也沒有啥地位,在報社也走不起,楚哥就算提攜小輩,成不成?你不跟我說,我得被憋死。”
楚放笑了:“哦,是吧,那,你就憋死吧。你想要答案,我還偏不給,就看你怎麼胡編亂造。”
“不是啊,楚哥,不是……”農濟鋒還在嚷嚷著,楚放已經又走進大廳了。就算臉皮再厚,農濟鋒也沒有辦法再追進去。還是回去寫稿子吧。這個,怕麼是沒轍了。
農濟鋒跟經紀人打過交道,但是還真沒有打過太多的交道。他是一合同工,出差的機會,一般都輪不到他。北京上海和其他一線城市,都有通訊員的,跟明星的親密接觸,更少。
這個社會上,無論做什麼,都分層次的。像他,在娛樂圈的狗仔隊中,是最低的一層。原因是多方面的,農濟鋒也不敢多想,越想,就越沒勁。
這廣電中心在世界之窗附近,公車還是有的,於是只好去趕公車。偏生天晚,車次減少了,農濟鋒孤零零地站在公交車站,倍感淒涼。看著陰沈沈的天,又看看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子,農濟鋒不由得感歎了,文藝了,悲愴了,裹緊了衣服,琢磨著待會兒稿子該怎麼寫,照片該選哪張,還有,楚放對曉鶯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
好奇心害死貓。農濟鋒知道。可是他又偏偏是最有好奇心的,他因為好奇,所以喜歡八卦。很多事情想知道。越是有名的人的事情就越想知道。他很努力地要尋找答案,可惜,找得到的答案不敢發出去,發出去的答案,讀者又不稀罕。
回到報社,找到編輯,借了編輯的電腦,劈裡啪啦地把稿子整理出來,又找了幾張照片,一起發給娛樂版的編輯。瞿編輯看了稿子和照片,說成,表揚了一下農濟鋒,又說今天有個叫楚放的經紀人打電話給報社問農濟鋒這個人,問是不是他惹翻了那個楚放。
農濟鋒吃了一驚,原來那個人真的打電話了,還以為他胡說呢。忙解釋說可能問了兩個問題,估計讓那個經紀人發毛了。又有點緊張,說惹毛了那人,是不是會很麻煩?瞿編輯拿著一支簽字筆一邊撓癢癢,一邊笑:“這有什麼麻煩的,你還以為他是什麼大人物嗎?別說你只是問問題,就算真寫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被人家告了,大不了也就是個登報道歉而已──你能釀出什麼禍來?瞧你的文字,才氣是有的,噱頭倒沒有。所以啊,你一直都是板凳隊員。”
農濟鋒低下了頭。機會,當然要自己去找,問題是,看得到摸不著,有什麼辦法?難道跟資深記者去搶新聞嗎?真要弄出個大新聞來,好看是好看了,領導賞識,一句話,可以讓你轉正,如果只是口頭表揚,沒有實際行動的話,得罪了資深或者有背景的記者,自己這合同工也就干不長了。
所以,農濟鋒有的是雄心壯志,沒有的,是膽量。人都是矛盾的,這些矛盾,格外分明地體現在農濟鋒的身上。這個且不提,農濟鋒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核實:“瞿編,這個楚放,什麼來頭啊?其實他好像蠻拽。上次我看到曲曲的經紀人,跟個彌勒佛似的。這個楚放,跟個小辣椒,那種朝天椒一樣。”
“不是吧?”瞿編輯疑惑地說:“他就像冰涼粉吧,跟朝天椒沒什麼相似度啊。不怎麼張揚,也不怎麼鬧騰。做事還蠻穩當,也不怎麼喜歡出風頭。否則,他現在恐怕還在舞台上呢。”
農濟鋒又驚了一下:“怎麼,原來他是歌手嗎?網上面都查不到啊?”農濟鋒立刻又打開網頁查看,你別說,楚放雖然都是文中的打醬油的,但是關於他的消息還真不少。只是頭幾頁,他的身份都是經紀人,直到六七頁之後,農濟鋒才看到,N年以前,楚放是作為歌手出道的,兩人組合,楚放和鄧帆。
農濟鋒坐了下來,認真地翻著帖子。那個組合叫做“遠帆”,嵌上了鄧帆的名,卻沒有楚放的。這兩人在江西半紅不紫之後北漂,到了北京後,就徹底不紅了,都沒有什麼消息。農濟鋒又搜“鄧帆”,這人的新聞也不多,但是在某個新聞中,農濟鋒看到,鄧帆是韻律唱片公司的總裁。
農濟鋒在網上找“遠帆”的歌,竟一首也沒有找到。那麼說那兩人,說不定連Demo也沒有做過。再回過頭翻“遠帆”的網頁,農濟鋒得知,這兩人原來也不過是駐唱,酒吧飯店夜總會的駐唱。N年前,這個N年,大於五,在江西那麼個娛樂業並不是很發達的省市,這兩人都只不過是半紅不紫,北漂之後,沈寂當然基本上是唯一的結局了。
農濟鋒又跟瞿編輯聊了幾句,便打道回家。
農濟鋒在報社附近租了間房子,老房子,筒子樓改造的,一室一廚一衛,加起來還不到18個平米。不過他一個人住,也差不多夠了。條件雖然簡陋,畢竟離單位近,一喊,十分鍾就能到辦公室。而且便宜。這一點最重要。農濟鋒不多的那份薪水,不但要養自己,還得拿些回去接濟他的家人。
一張單人床,一個簡易衣櫃,一張陳舊的桌子,都是不值錢的玩意兒。但是房子裡也有值錢的東西。電腦,雖然不是最高配置,他用,已經足夠了。還有一個小的好像保險箱的電子防潮櫃,那是農濟鋒專門存放他的寶貝相機的。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單反和卡片機都從背包裡拿出來,用氣吹吹散鏡頭上的灰塵,又用舊的純棉T恤把相機的外部擦拭干淨,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入電子防潮櫃,把櫃子鎖上,通上電,這才開始脫衣服,開電腦,然後把桌子下面的學生屋取暖器打開,脫掉鞋子烤腳。然後搓搓手,點到收藏中的廢柴博客,想了一下,開始打字。
“一個人從絢爛的舞台上下來,成為別人的助理時,心裡不知道會是什麼滋味?曾經是眾人矚目的對象,現在卻躲避著鏡頭,腦子裡會湧現什麼樣的念頭?當你的存在不再受到矚目時,失落兩個字,夠不夠?”
農濟鋒低下頭,看著桌子腳邊安靜地睡覺的烏龜,歎了一口氣,彎腰伸手把烏龜提溜起來,放在腿上,輕聲說:“龜頭,你總是這樣睡啊睡的,我都快要忘記你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