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之夜3
棗紅馬飛速地奔跑著,迎面撲來的風用力地滑過臉側,帶出淺淺的刺痛。
圓月之下,殷都城內,飛踏的馬蹄似乎是唯一的聲音。
「六小姐,您要去哪?」我雖抓著她的腰際,卻吃力地保持兩人之間的距離。
「皇宮!」她高聲回答。
話音剛落,袁嬰的手臂便利落地轉換了一個姿勢。
「吁!」袁嬰拉著韁繩,呼道。
清麗的聲線在寂靜的夜裡略顯單薄,傳來輕輕地回音。
胯下的棗紅馬微微踉蹌,之後便是順從地一停。
我和袁嬰相繼下馬,夜間的風在我們的身側繚繞,托起衣角飄揚,猶如詩中夜奔的俠客。兩個人的身影在月色裡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靜得嚇人的夜下一片漆黑,大街兩旁的大門緊閉死寂,滿眼如同潑墨般的空蕩,此刻的殷都城只有一個地方亮如白晝——皇城。
袁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大眼睛一亮,道:「你是宮裡的人,這是……內臣的品服吧!」
我也看了看身上不曾換下的紫衣,又看了看四周冷清的大街,點了點頭,不願意多說。
「你是御醫殿的人。」袁嬰拉著韁繩說道,接著,她自信地吸了口氣,「我的鼻子不會錯的,你身上有好聞的藥味。」
我仍舊不想說太多,只道:「是,此番,多謝六小姐了。」
袁嬰搖搖頭,道:「此時此刻,誰都不會想獨自遠走的,我的父親兄長都去宮中赴宴了,不知現在如何……」她白皙秀麗的臉上染上擔憂,但很快,她倔強地抬首,冷靜地問道:「你呢,你的家人也在宮中麼?」
我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才說:「不,我回來不是要回宮的,而是要……回家。」
不知道林府現在怎樣了?影衛會怎麼做?霍驍的人又是如何?福伯和德吉平措在哪裡?那裡是怎樣一番狀況,是我急迫想知道的,肖聽雷應該會趕回來找我,所以,現在,我不能再多耽擱了。
我略帶感激地看向袁嬰,真誠地說道:「六小姐,但願後會有期,再相見,在下一定會好好謝謝你。」
袁嬰見我如此,大方地一笑,「好。」
我仍舊改不了自己的「惡習」,不放心地問了一句:「六小姐,是要進宮去。」
袁嬰點頭,神情堅定。
我不贊成地看著她,「宮中大亂,六小姐雖然英勇,不過終究隻身不妥,還是不要涉險,先找安全的地方躲一躲。」
袁嬰眼中也是不贊成,她口氣微沖:「我若是怕,為何方才不和家人逃出城去,我既回來,便早就打算好了。」
我還想再勸,轉念想到,自己就是一個不聽勸的,現在竟然還想去教育別人,實在是滑稽。於是便淡淡地說道:「如此,便看天意吧。」
袁嬰沉默下來,年輕而標緻的臉孔滿是不畏。
我看了一眼身旁打著鼻響的棗紅馬,又看看袁嬰,抱拳道:「如此,告辭。」
袁嬰也抱拳,大眼睛撲閃,嬌俏地說道:「告辭。」她想了想,道:「還望能再相見。」
我頷首,微笑。轉身,離開。
不知身後的袁嬰此刻面對我如此慌亂的步伐會作何反應,不過,或許又是我多想了,在我轉身的一剎那,那個勇敢到有些愚蠢的女孩說不定已經飛身上馬,前往最險惡的禁地去見她的父親兄長。
月亮升得很高,又大又圓,我藉著明亮得猶如日光的月色,飛快地朝家中的方向跑去,大腦發漲,心臟負荷,四肢有些心悸地虛軟。
不過,我仍舊沒有一絲猶豫地朝家中跑去,夜月當空,我的身影從天際望去,一定渺小得如同螻蟻一般,可是,在這種嗜血的夜晚,無論是誰,或許在不經意間,便會卑賤得連螻蟻都不如,那些生靈尚且能夠偷生,但人,活在當下的人,恐怕連逃避的機會都沒有。
生與死,殘忍而決絕地擺在你的面前。
可是,卻由不得你選,一切都已注定。
我繼續跑著,只覺得心臟快要從嘴裡飛出來了。
忽然,我的耳邊捕捉到接二連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從細微到浩大。
我大驚失色,腳步一亂,全身的汗毛直豎,感覺到一隻隊伍的人正在向自己靠近。
街邊巷角,我壓著擂鼓似的心跳,飛快地藏了進去,然後將一排凌亂破舊的草筐胡亂地擋在了自己的前面。
街道的盡頭,穩穩地走來一隊人馬,彷彿是從夜色中幻化而出,犀利而肅殺。
黑衣黑甲,黑紗黑帽,利劍凌凌,殺氣騰騰。
我攥緊了雙手,明白了什麼叫冤家路窄時運不濟流年不利……
我閉上眼睛,慌亂地屏住呼吸,平整的指甲都掐得掌心生出痛意。
十米,五米,兩米,一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快走過去,快走過去,快走過去……我在心裡瘋狂地默念著。
一步又一步,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連血液都彷彿停止了流動。
為首的黑甲男子,忽然抬起左手,做了一個手勢。
那一刻,全部的人,就這樣瞬間停下了前進的動作,筆直地站在了原地,站在了雜亂的草筐之外不到兩米的地方,站在了我的跟前。
我的眼珠子差點就要飛奔出眼眶親吻老天爺了!他們難不成真的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殭屍級兵團不成,但凡週遭有個能喘氣地都能發現?!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慌亂中,我聽見一個悠閒的笑聲從影衛軍的另一端傳來。
「尊駕是……」帶頭的影衛男人用極其低沉的聲音問道。
那聲音十分自在,平淡得如同在說天氣,只是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彷彿被蘸上了毒汁,陰寒不止,令人驚恐。
「修冥宮,尹秋寺。」
心跳一頓,我趕緊從僅有的一條縫隙裡往外望去,一匹黑馬之上,白衣的男子笑容湉湉。
他的衣著不似平時那般風雅,勁裝蠻靴,盡顯幹練。而他的身後,則是同樣黑衣裝扮的修冥宮人,不同的是,這些人頭戴的不是紗帽,而是用銀線在黑巾上刺滿骷髏繁花的額帶,艷麗而詭異。
「修冥宮……」帶頭男人略一沉吟,笑道:「四宮少來早了,我家主公尚未放出【拔籌】之訊呢。」
以我的角度,只能看見尹秋寺的半身,不過聽尹秋寺淡然自若的語氣,我相信他臉上的表情一定又是一如既往的假惺惺。
「不,正好。」
「噗——」
一道寒光閃過,帶頭男人的額間赫然嵌入了一枚六芒星的飛鏢。血漿順著黑紗飛濺,男人倒地的時候,一定尚未瞑目,或許眼中還帶著剛才冰冷的笑意。
我驚得一個後仰,有些受不了地喘息。
影衛是嚴王的人,尹秋寺是修冥宮的人,他們不是盟友麼,怎麼會?難道是我誤會了?可是,如果不是,柳之辰如何解釋?楚瑜如何解釋?
所有的信息和線索在我腦中轟隆隆地亂作一團,然後集中引爆了我的耐心。
「砰!」
就在此時,兩方幾乎沒有任何先兆,頃刻間就纏鬥作一團。
刀光劍影,遇者一律七零八落。
一顆不知是誰的頭顱就這樣飛落在了我的身旁,撞地濺起的漿液似乎染上了自己的衣角,血腥撲鼻而來,地上的首級還在汩汩地淌血,一併冒著殘存的熱氣,濕熱衝鼻。我見過血,見過死人,更見過殺戮,可是無論是幾次,我還是忍不住對這種場面不寒而慄,片刻間迅速地從喉間翻湧出噁心的嘔意來。
下一秒,一副血淋淋的身軀又猛地撲上了破爛的草筐,脆弱的草莖經不起負重,瞬間被壓垮,那人帶著渾身崩血的傷口一下子就壓在了我身上,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自己身下的異物,便喉間一動,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此間兩百人,一個不許留。」
一個愉快的聲音在短兵相見的廝殺中略顯弱勢,卻不容忽視。
我小心地推開身上的死人,滿手粘稠的血液,微微將身體挪了挪,思索著一個問題,是該趁亂從巷尾逃走,還是在地上裝死人到一切都結束。
這是目前最嚴峻的問題,我想起自己回城的原因,毅然放棄了消極被動的主意,果斷地打算積極主動地為了回家爭取時間。
於是,我極慢極輕地坐起身體,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我的紫衣滿是鮮血,在夜色裡其實還算隱蔽,只要我……
「喔,錯了,此間乃是……」溫和的聲音慢慢地轉變了調子,我覺得眼前劍光一閃,一方冰冷的事物便已抵上了自己的脖子。
溫和的聲音還在繼續,他說道:「兩百又一人。」
劍身在月光的映照下閃閃逼人,時不時還會晃出一道又一道一閃而過的血光。
腦海中一二刻的空白之後,我緩緩地抬起眼睛,看向那個滿臉笑意的男人。
「哎呀,原是故人。」尹秋寺沒有收起長劍,卻湊近了身體,用另一隻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微微一抬。
「哼,巧了。」如果不是因為現在很狼狽,我一定會直接告訴他,誰TMD是你故人,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霍驍的人也太不濟了,連這麼個……」尹秋寺勾起一抹笑,「弱柳扶風的美人都看不住。」
我也一笑,下巴用力地甩開他的手。
尹秋寺眼睛微瞇,將長劍挽在了身側,黑髮白衣,我半坐在地上看向他,覺得他像是一個夜半飛簷走壁的劍客。
「我若沒猜錯,你是來找……」
「你錯了。」他還什麼都沒說,我就乾脆地打斷了他。緊接著,我用兩條有些發麻的雙腿站了起來,拉了拉身上的褶皺,冷冷地看向他,道:
「我,要找一個孩子。」
尹秋寺的臉上果然堆起了不解,他幾乎是懷疑地挑眉,嘴唇微張,似有問話。
我靜靜地看著他,表情堅定。
而我們的四周,斷臂殘肢,血流滿地。
不遠處,搏殺仍在繼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更遠一些的地方,大殷的心臟所在,殷宮,此刻又該是怎樣一番屠戮呢?
圓月明黃,照亮了夜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