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八. 帝王心術
葉孤城垂眼看著摺子上的墨色,淡淡道:「。。。父親欲要九皇叔起事,他自然,不會不反。」
閣內清涼怡人,四周垂掛著的紗縵上遍繡灑珠銀線的海棠春睡圖,窗外清風湧入,風起簾動,如同水波徐徐蕩漾,一圈一圈地散了開去。。。景帝面色如常,兩道長眉顏色濃黑得猶如墨染,斜斜飛入鬢中,凜冽鋒銳似劍,葉孤城在這一點上,非常肖似他,而有這樣眉毛的男子,一般都是心性穩絕,骨子裡的深處,有著冷硬如同磐石一樣,不容動搖的果斷與狠厲。
景帝面色無波地端起手邊的茶杯,飲了一口,茶並不冷,也不熱,溫度正好,偏閣裡的門是緊緊關著的,將外面的一切都隔絕了開來,沒有什麼聲音可以從中傳出去,裡頭只有兩個天下間最有權力的男人,一對並不普通的父子,面對面地坐著,就彷彿是在閒話家常一般。
皇帝用手指拈著手上已經漸漸有些涼地茶杯,微微啜了一口,笑了一笑,然後平靜地開口道:「。。。朕從來都很清楚,這世上沒有多少事情,你能不知道。」一面說,一面拿起茶壺,又倒了一杯,推到長子面前:「。。。用前年的雪水沏的雲南滇紅,你嘗嘗,還不錯。」葉孤城層層繁複的衣袖中露出一截冰冷的指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確實很好。」景帝看了看面前頭戴雙龍戲珠玉冠的兒子,忽然微微笑道:「。。。嗯,是啊,確實是朕,讓老九他反的。」
說完這句話之後,父子兩人一時之間,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了片刻,然後就聽見景帝道:「。。。當初父皇寵愛老九,給他兵權用來自保,但自古親王擁兵自重,乃是大忌,無論是誰坐上這張龍椅,都不可能容得下他。。。朕自然也不例外。」景帝說到這裡,目光便在葉孤城的面容上輕輕一拂,既而淡淡笑了一笑,說道:「昭兒,將來你坐上朕的這個位置之後,可會讓勖兒手握重兵,執掌兵權?」葉孤城面上平靜而安穩,毫無猶豫地應聲道:「。。。自然不會。」
景帝笑了,右手捏著茶杯的手指微微顫動著,輕輕地敲打著薄薄的杯壁,修剪整齊的指甲一下一下地磕在瓷釉上面,發出了清脆的聲音。「。。。是啊,當然不會,即便是親兄弟,即便你們向來手足情厚,你比他年長了許多,甚至視他如子,但畢竟,身為一個帝王,不能在這種事情上,感情用事。。。這世上最善變的就是人心,誰也不能保證發生些什麼,哪怕勖兒一生忠於你,但若你身死之後,他手握重權,執掌大軍,是否還能繼續忠於你的子孫,不生二心?帝王家就是如此,所以說,父皇當初這麼做,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保住老九,還是害了他。。。老九從來都不是一個安於現狀的人,自小就性情高傲,不肯居於人下,兄弟們一貫看在父皇的面上,並不敢當真和他怎麼樣計較,但這並不代表,朕到現在,也能夠容忍他。」
葉孤城拿起茶壺,替父親慢慢續上茶水,景帝撫鬚淡笑:「是的,朕容不下老九,卻並非是一個兄長容不下幼弟,而是一個君主,容不下一個擁兵自重,可以對皇權社稷形成威脅的臣子。。。」眼中閃過一道冷冷地精芒:「。。。因此太平王這個隱患一日不消,朕,如骨鯁在喉。」
「。。。畢竟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葉孤城垂一垂雙目,為自己也續上了八分滿的茶水,面上神情平淡:「。。。因此父親就送與九皇叔一個藉口,讓他自己,能夠率先起事。」
「不錯。」景帝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讚賞地看著面前無論是心機智慧,亦或是手段行事,都沒有什麼地方可以挑剔的繼承人:「。。。朕不能再讓他繼續坐大,否則日後到了朝廷無力扼制的那一天,就為時已晚。。。但老九現在的一切,都是父皇給的,朕不可以駁斥先皇的行事作為,削去他的兵權。。。況且,即便朕當真這樣做了,他也不可能老老實實地任憑朕剝了他的權位。自古就有『官逼民反』一說,到時候他以朕逼迫手足親弟,戕害忠貞臣子的藉口,一旦發兵起事,也是師出有名,甚至還能夠引起朝臣與民眾的同情,如此,會對朕很不利。」
偌大的獸頭熏爐裡燃著南海沉香,清煙裊裊繞繞,水波一般悄無聲息地溶入了滿閣的空氣當中,景帝唇角微翹,彷彿是笑了起來,神色極為沉靜安詳,只是眼角的細紋當中,隱隱含著犀利的紋路:「。。。名不正,則言不順,沒有一個能夠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理由,老九他,怎麼敢貿然發兵?即便當真勝了,日後果然坐上了這個位子,卻也會永遠背負亂臣賊子的罵名,沒人會真心恭服,做了皇帝,也一輩子都不會有好名聲!所以,他不敢,他寧願一直等下去。。。可是,朕不能再等,那麼,就投其所好,由朕來替他想好一個堂而皇之的藉口罷,一個有足夠份量的理由,這樣正瞌睡著,就揀到了枕頭的事情,老九他,怎麼肯放過?」
閣中的清涼彷彿漸漸轉成了冰冷,景帝青色的團福刺繡綢衫上的金龍,用摻著金絲的繡線密密繡成,頗有份量,那金色被窗外午後的陽光一照,就彷彿化作了尖利的鋼針,直刺得人幾乎雙眼生疼。。。景帝盤著腿坐在炕上,兩袖寬廣,軟軟鋪在膝頭,忽然間沉聲笑了一下,說道:「設計謀害先皇,並且還有相關的證據。。。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理由了。」葉孤城微微向上挽了一下長長的袖擺,露出雙手,去整理桌上有些微亂的奏摺和筆硯等物,一面說道:「。。。父親自然有辦法,讓九皇叔知道此事。」景帝沒有馬上開口說話,只是溫和地笑著,就似乎是默認了這件事情,然後才慢慢道:「自然。朕如何會不知道,老九在京中有眼線和勢力?朕總要費心創造機會,『無意間』令人知道這件事,知道朕曾經『弒君篡位』。。。」景帝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揉了揉太陽穴,唇邊,有淡漠的笑容「。。。這件事可不容易,不但如此,朕還要小心地弄出證據,要做到滴水不漏,讓人相信這一切都確實是『無意間』被發現的。。。不然,老九他又怎麼會輕易上當?有了這個大大的把柄,他才肯用身家來押寶,舉兵起事。」
閣中陷入到一片寂靜當中,外面依然暖陽高掛,窗外吹進來的風裡夾雜著花香,門口有服侍的宮人和內監守候著,卻不曾有第三個人能夠聽見這一對父子之間的談話,而這樣的一番話,也不可能還有其他什麼人有資格聽見。。。景帝自面前拿起那杯許久未曾喝過,已經冷了下來的茶,緩緩地啜了一口,他的面色紅潤健康,雙唇削薄而無情,既而放下杯子,目光看著茶杯裡的碧色茶水,似乎是微微凝了一下,然後又恢復了常態,語氣之中,有著幾乎不可覺察出來的冷漠之意:「。。。此事既然是由朕一手策劃,自然事先就會有比他更可信的證據,證明朕與上一任皇帝墜馬崩逝之事,沒有任何關係,那只是一個意外罷了,與朕無關。。。等到老九他以此作為藉口,舉兵起事之後,朕自然就會將這些證據拿出來,證明他是胡亂攀污,以污衊天子聲譽的這種假證,來行叛亂之實。。。如此,朕倒還可以打擊一下老九軍中的士氣。」
葉孤城從桌上取了裝著薄荷油的小盒,拿綢帕沾了些,遞給景帝,淡淡道:「。。。父親此行,自然有一石二鳥之效。」景帝接了蘸著薄荷油的帕子,在太陽穴上輕輕擦了擦,頓時就覺清涼醒神,一面唇角微翹,有些嘲諷一般地說道:「其實這些到底說起來,也並不是如何重要,自古成王敗寇,誰最終是得勝的一方,誰就能夠改寫歷史,什麼髒水都可以往對方的身上潑。如果老九贏了,他自然就可以說朕的證據是假的,先皇的的確確是由朕密謀害死,而那時,也不會有什麼人來反駁。。。因此,是非成敗,終究還是要看最後,究竟鹿死誰手。」景帝說完這一番話,面部的線條忽然逐漸柔和了起來,微微笑道:「。。。朕,定然是贏家。」
沒錯,他們是有著骨肉親緣的兄弟,血濃於水,但自古以來,這種關係,在深深的宮牆當中,卻未必是存在著的。。。天家無父子,何況兄弟手足?在政/治的權力角逐之中,沒有高風亮節,沒有親緣情感,都不過是手段而已,在帝王眼裡,一切對自身的統治造成不利的因素,無論是人,還是事,都可以統統捨棄。。。畢竟是已經年近花甲,不比年輕人,也許是盤膝坐得久了,腿就有些麻,景帝喚人進來,將面前的桌子撤了下去,然後便將雙腿慢慢伸展開來。葉孤城見狀,便動手替已經有了年紀的父親緩緩按摩著腿部,他不比旁人,手法自然不是那些不通武藝的人能夠與之相比的,修長的手指在各個穴位上揉壓擠按,指尖上加了恰倒好處的勁力,很快就解除了景帝雙腿上的酸麻之感。。。長子容顏清峻,面上沉靜如水,景帝只覺腿上頗為舒適,微微眯起了一雙父子兩人形狀十分相似的狹長鳳目,唇邊含著一縷真實的溫然笑意,深深看著自己的兒子,道:「我兒心中明明還有事未對朕說,何不講出來。」葉孤城的指尖緩緩地有序落在景帝的腿上,聞言,只淡然道:「。。。已是過去之事,父親又何必再提。」景帝彷彿是有些沉默,然後面上就浮現出了一絲笑意,道:「。。。嗯,你知道了?也是,朕從來就沒想過能夠瞞得了你。」
[昭兒,你可知當今天子十六歲大婚,至今已有五年,後宮三千,卻未有子息--不錯,只因為本王暗中手段!]
[天子無嗣。。。若有朝一日,本王有法,使之龍體偶恙。。。」眼中閃過一道利光:「說不得要於宗室中擇出繼位人選。。。先皇只餘這一子,天子再無兄弟,而當年李重茂禪讓皇位於其叔李旦,拓跋弘欲將皇位禪讓與叔叔,自是有慣例可循。。。]
[眾王爺中,本王勢大。。。昭兒可知父王為何貴為宗室,卻大量斂財,甚至走販私鹽?須知繼承大寶乃何等要事,皇帝必然要聽取朝中大臣意見,父王雖是勢大,卻也要厚金結交重臣,令當朝權貴盡皆倒向本王。。。]
男人靜靜坐著,低首為父親仔細按摩,額角有髮絲微微滑落,景帝伸出手,替兒子將其掖到耳後,淡淡微笑:「。。。是啊,是朕做的,老九說的沒錯,『謀弒先帝,大逆叛倫,腆竊國策』,上一任天子,你那堂弟之死,確實是朕一手所為。。。朕『無意間』洩露給老九的這個秘密,其實,還真不是假的。」
景帝看著面前的長子,眼裡,閃過一絲莫名的緊張,既而微微笑了一下,道:「朕曾經做過這樣的事。。。昭兒可是,看不起朕這個做父親的了嗎。」
葉孤城面上的神情仍然還是一如既往地無波無瀾,片刻之後,才平靜地道:「。。。葉孤城平生,心中只重寥寥幾人,除此之外,其他人、事,都不放在心上。」
景帝垂目而笑,眼角的皺/褶裡,就那麼一點一點地爬滿了溫暖的紋路:「朕就知道。。。」
閣中漸漸安靜了下去,唯有爐中一縷輕煙,繚繚繞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