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辰兒如今,也已長至成家的年紀。」
待花玉辰走後,葉孤城坐在暖炕上,左手手指微微攔著右臂的衣袖,在面前的案桌上慢慢磨墨。
西門吹雪坐在他對面,看著紙上詳細寫出的奏報,一邊用筆蘸上新磨出來的墨汁,道:「他此時,年紀尚輕。」
一股淡淡的墨香縈縈繞繞,葉孤城用絲絹擦了手,拿起案角一把六耳牡丹纏花壺,替自己斟上一盞熱茶,執在手中:「已過元服,倒確是也可娶親成婚了。」
西門吹雪抬眼看一下正慢慢品茗的男子,道:「習武之人,若求精進,則不宜過早婚娶。」
葉孤城微微頷首:「不錯。」又繼續道:「其實倒也不算早,我十四歲時,便因母親病危,管家曾私下與我商議,不如儘早娶一門親,既可沖喜,亦可讓母親放心我終身之事。」
西門吹雪手中的筆略停了片刻,道:「後來如何。」
葉孤城飲了一口熱茶:「我當時心中,無非習武與飛仙島二事罷了,除此之外,並不在意其它,便也當即隨口應了此事。」
西門吹雪放下筆,略傾過身,就著葉孤城的手,將杯中剩下的大半茶水喝了,葉孤城見狀,便又重新倒了一盞:「後來將此事稟告母親,她並未允准,於是此事就也擱了下來。」
袖中露出一隻絕白的手掌,握住了西門吹雪微冷的左手,葉孤城神情不變,唇角卻已略略稍抿:「她說我此刻輕率成婚,他日若遇傾心之人,又當如何。。。因此不允我行此事。如今,果然言中至此。」
西門吹雪深黑的眼底逐漸柔和下來,反手握住了葉孤城的手掌,然後低頭在男子的掌心裡輕輕一吻。「。。。我應謝她。」
葉孤城鳳目微眯,伸手替對方掖了掖鬢髮,眼中雖不能顯現出笑意,可西門吹雪卻知道他此時就是在笑了。。。葉孤城的目光不經意掠過桌案,隨口道:「教中有事?」
西門吹雪掃了一眼紙上的密報,語氣漠然:「暗門密報,掌戒部右執使,四日前貪匿部中白銀十九萬七千二百兩。」
葉孤城聽了,從一旁拿了幾隻軟墊堆疊在一起,倚靠在上面歇了,一面道:「你待如何。」
西門吹雪拉過一條薄毯,替男人蓋在身上,然後便坐在他身邊,並沒有說話,只用手輕輕順著那絲緞一般的長發。葉孤城揭起毯子,將西門吹雪也一起攏在毯內,道:「西門,你可知治國之事,何為首要?」
西門吹雪撫摩著掌下涼滑的發絲:「治國者,治吏而不治民。」
葉孤城點頭,「按功則賞,論罪則罰。。。一人之力有限,如何審治萬民,不過是統攝直轄的官員罷了。」
一隻手鬆松環在男人的腰上:「葉氏既為前朝皇族,因而我自幼便要習那統駕馭下之術。。。其實朝廷中官員調配,清官直臣自然不可少,但貪官小人一流,亦不能或缺。直臣大多忠諫,卻也有因剛直而不通時務者,但小人既有攀附登位的本事,便定然或是左右逢源,或是政事通明,自有其可用之處。」
「馭下之道,不過在於『平衡』二字而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貪官何以謀利?不外乎是憑藉手中之權,而權柄所在,自是上位者授與。既是這般,他自知所得的一切,皆是由上位者所賜,因而為保證既得的利益,自然就需維護上位者的統治。如此,屬下之人,無論貪直忠奸,自會盡數擁戴。」
葉孤城半闔了雙目,神情淡淡:「人無忠奸愚賢,只看如何駕馭。他若做得好,就且留著,以權謀私取利亦屬正常,只要斂掠有度,就不必過於在意。而若有一日膽敢越了雷池,就自可當即將其覆滅,一來可以平息民怨,以示上位者明斷秋毫,博得眾人感戴,二來,則可用以警誡旁人,震懾宵小。」
葉孤城說罷,微微閉上眼,道:「你近年執掌教中,自有心得,我亦知你向來通睿機明,必然是有自己一套統攝經管之法。。。只不過閒來無事,只於你我二人之間,隨意說幾句罷了。」
西門吹雪低首吻了吻男人的眉心,「我知道。」
葉孤城睜開眼,用手輕撫著對方線條分明的臉頰,「我自幼便習統馭之術,雖非所願,卻也不得不研習。。。」
「無黑白之分,無明暗之分,無正邪之分,無愛恨之分。。。」
微微抬首,在男子的薄唇上親了親。
「一切只以統掌全局為目的,是為帝王心術。」
已是即將入冬,氣候蕭冷,風深涼寒。
金輿緩緩朝懿馨殿行去,葉孤城端坐在上方,容色肅靜,正兀自閉目養神,旁邊一隻小磯上則坐著葉玄,正偎在父親膝頭,看著道旁開得頗盛的菊花。
半柱香之後,輿旁一名內監道:「回太子爺,懿馨殿已到了。」
葉孤城微微抬了眼簾,隨即金輿停住,男人從上面緩緩步下,葉玄也隨之下來,牽著父親的衣袖,朝懿馨殿走去。
還未入到懿馨殿宮苑,就遠遠忽看見一群華衣麗裳的女子正站在側殿一處的小偏門門前,由十數名內監管束著,靜靜等候在外,無人發出一絲聲響。
葉玄瞧著,不禁好奇地道:「父親,她們是在做什麼?好像不是宮人啊。。。」
葉孤城見狀,這才想起一事,便淡淡道:「選秀。」
朝中有例,每三年便會有一次選秀,從適齡的官家女子中挑選,經過層層審篩,將德才貌藝皆全的未婚少女選入宮中,以便充實後宮,為天家綿延子嗣,而眼下,已恰好到了這一次的年限。
葉玄雖小,卻也已經知道選秀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了,於是不禁多朝那邊看了幾眼,一邊慢慢隨著葉孤城走向懿馨殿。
殿中空闊,梁椽撐柱皆以五色雲紋繪飾,間接金龍旋繞,景帝坐在琉金座上,穿著件明黃例服,頭上九龍冠間鑲著的東珠熠熠生輝,下首則坐著一身尋常打扮的瑞王。
景帝見了長子與孫兒進來,不由得滿面笑意,招手道:「好孫兒,快到朕身邊來。」一面吩咐左右:「給太子看座。」
瑞王起身見禮,朝葉孤城笑道:「未想皇兄今日會來此。」葉孤城微點一下頭,有宮人搬了椅子過來,葉孤城便在景帝稍下首的位置上坐了。
葉玄蹦蹦跳跳地跑到金座前,景帝將其抱在膝上,笑道:「最近只從你父親那裡聽說,你日日練武,兼習那弓馬騎射,忙得不得了,方才有人通報時朕還在想,南康今日怎麼有空來見朕了?」
葉玄脆聲道:「孫兒這些時候勤習騎射,是想給皇爺爺獵一張熊皮,做褥墊子用。」
景帝笑了,摸著男孩的頭,道:「好孩子,朕沒白疼了你。。。只是那野物猛惡,待你以後長大了,再去為朕獵來罷。」
葉玄眨了眨烏溜溜的眼睛,想了片刻,便點點頭,過了一陣,忽問道:「皇爺爺,外面那些人就是秀女嗎?為什麼不讓她們進來,外面很冷的呢。」
景帝聽了,便笑道:「好,南康既這麼說,就讓她們進來便是。」回頭對身邊伺候的內監道:「時辰可到了?」
內監回道:「回皇上的話,還有半刻鐘。」
景帝於是抬了抬手:「也罷,宣進來就是。」
在此之前,入宮的秀女已通過兩輪篩選,留下了最出眾的四十六人,今日,便是最後一次,要讓眾人親自面見天子,由皇帝當場甄別挑選,被選中的,則先暫回各人家中,待取吉日後,便可入宮。
葉孤城坐在下首,道:「既是選秀,兒臣等人在此,多有不便。」景帝漫不經心地笑一笑,摩挲著葉玄的頭頂,淡淡道:「不過是走個常例罷了,有什麼要緊。」話畢,又指著瑞王笑道:「今日朕叫了你二弟進宮,卻未想到你父子二人也過來了,其實朕此次重在為勖兒選一名側妃,親王按例可納一正、四側,勖兒府中尚有一側妃之位空缺,適逢此次大選,朕便替他擇一名端持穩重的好女子就是,其他的,倒在次要。」
像這般將秀女配與皇子宗室,原本也屬尋常,瑞王笑道:「父皇如此,可是愧煞兒臣。」景帝面上似有一抹意興闌珊的模樣:「朕原本也無心這些,不過是按常例走個過場罷了。」
正說著,就見一行秀女十人由內監引著,徐徐步入殿中,其餘的,則仍在外面靜等,聽候傳召。
一時間只見滿殿馨香襲人,花影交互,深遠的大殿中,十名秀女心中忐忑地站在當地,安靜得不敢發出一點聲響,唯聞偶爾一兩聲環珮叮噹,隨著殿內專司導儀的內監訓令,一同跪下行禮,於是鶯囀柔婉之聲齊齊響起,口稱萬歲,然後才一道立起身子,等待司禮的內監指名,一一上前等候問話。
景帝看過兩名秀女,隨口問了幾句後,見膝上葉玄正瞧著下方不遠處的秀女,便逗他道:「南康在瞧什麼?你如今年紀尚幼,今日只為你皇叔選妃,你莫非也眼紅了不成?等你大些,朕自然替你挑個好媳婦就是。」
葉玄聽了,便嘟著嘴道:「孫兒不要她們。」想了想,忽然得意地笑道:「孫兒自有比她們好得多的人。」
景帝聽了,便不由得哈哈笑道:「哦?咱們的南康,倒是人小心大了,這麼一點子年紀,就自己相了個小媳婦兒?還不快跟皇爺爺和你爹與你二叔說說,是哪家的?」
葉玄吐一吐舌頭:「不告訴你們。」
景帝搖頭而笑,捏了捏男孩的臉蛋,既而便繼續選看秀女。眾女平生第一次親見龍顏,一個個皆是緊張不已,殿中空曠深闊,只聞內監一一報著每個人的家世,姓名和年歲的聲音。
眾女方才已聽見景帝所言,就知原來主要是為瑞王揀選側妃,一時間,倒也並不覺得失望。原本景帝並不如何喜好女色,眾人一旦入宮,大多只是充做低等嬪媵之屬,即便終身不得被召見,也是正常,而瑞王年輕有為,身份尊貴,若是做了王府側妃,卻是比入宮要好得多。一時之間,不少年輕少女都忍不住偷偷看向殿上,待瞧見景帝下首一名豐俊英逸的華服青年後,不由得立時放心不少,但及至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時,就不禁瞬時間心神一震,隨即一顆心,就在那胸膛裡面怦怦跳得厲害,忙深深低了頭,再不敢看上一眼。
那人端坐在景帝略下方的位置,一身白滾繡團龍長袍,神情冷淡,只兀自靜坐,並不向殿下眾人掃上一眼。幾名女孩心知這就是當朝太子,一國儲君,素來只聽說其喪妻多年,不曾再納過妻室,平時也偶聽家中父兄提及,說是這位太子爺品貌世間難匹,今日一見,才知天下竟果然有這般的男子。。。又想起這位貴人他日位登大寶,眼下卻還不曾有一妻半侍。。。思及至此,心中皆不禁暗暗存了萬一的指望,忙偷眼查看自己衣飾是否齊整,環鐺綴鈺是否搭配得當。。。
葉孤城高坐殿上,神色沉靜,耳中聽著一眾年輕少女用清婉動人的聲音或是緊張,或是大方有序地回答著景帝的問話,待看過幾撥秀女之後,景帝忽然對瑞王道:「勖兒,眼下已看過三十人,可有你中意的女子不曾?」
瑞王淡然一笑,道:「萬事只憑父皇做主。」
一旁伺候的內監手中捧著只金盤,景帝含笑從上面拿起一隻宮廷御繡的五彩香袋,遞給瑞王:「你自選就是。」
瑞王雙手接過,步下階來,在轉身的一瞬間,眼底斜斜閃過身旁的一道白影,同時攥緊了手中的香袋。
自選。。。若當真能夠自選。。。
手裡的香袋被隨意遞到一名穿著月白裙衫的少女面前,女孩一張粉面登時紅了,又驚又喜的模樣,隨即便用雙手輕輕托住了那隻香袋,緊緊攥住,含羞帶怯地盈盈跪下,道:「臣女李氏恭謝陛下厚愛,敬謝王爺厚愛。。。」
葉玄好奇地看著那中選的少女,景帝頷首,撫鬚微笑道:「端淑得體,清麗娟秀。。。勖兒,你的眼光不錯,待選個好日子,便完婚罷。」
瑞王亦拜:「兒臣敬謝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