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雨絲,還在不斷地落。
就這樣仰面朝天望著它們,像是被什麼人扔下來的一般,帶著銀色的尾巴,重重地砸下來,砸在身上臉上,冷冰冰地流下去,帶著僅存的一些寬慰和釋懷,讓一切變得愈加灰暗。
晴空、驕陽、落雨、下雪、颳風,這樣的景緻,不知道就躺在那孤零零的懸崖眼睜睜地看過多少次。看得完全疲憊,看得不想再看。
不能動,不能說話,沒有思緒。
那個時候的自己,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呢?
如果活著,為什麼心如死灰;可如果死了,為什麼卻還是記得,春夏秋冬,那麼明晰的一幕一幕,一天一天。
我究竟算是什麼呢?
……主人說過的吧,我是一堆廢銅爛鐵。
躺在堆積成山的廢銅爛鐵上面,手背輕搭在額頭上,聽著雨水打擊那些陳年鏽蝕的聲音,F似笑非笑。
廢銅爛鐵本來就應該和廢銅爛鐵丟在一起,一起慢慢長出銅綠,斑駁、消逝。
為什麼要悲嘆自己的人生呢?作為一堆沒有生命的鐵絲螺釘,他都沒有聽到身邊的罐頭鋼管在抱怨什麼。
好像曾經的自己還爭辯過,說自己有那些廢銅爛鐵沒有的東西。
那個東西好像叫做靈魂。
其實,在那座小島上,一個人被絕望整整侵蝕了那麼久,靈魂那種東西,就算有,也早就被蝕穿了,煙消雲散了。
現在的自己,他不知道究竟算是個什麼。
我永遠也不會屬於你。這是他的主人,在他死亡之前,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即使是遺忘過一遍的傷害,仍舊刻骨銘心。
F偏過頭,疲憊地閉上眼睛。
如果可能,我不想屬於你。
尹夜凝氣喘吁吁地跑到那廢棄場。暴雨下的一切,都是死屍般的青灰,廢舊的鐵桶罐子、變形的舊車機床,層層堆砌成一座座高山,他要找的人,就躺在那一片廢棄的海洋中。
就彷彿他已然屬於這裡。
尹夜凝的胸腔,一陣一陣死緊死緊的抽搐。
他踏上那鋼鐵堆積的廢棄山,第一次親自踏上F一直走著的荊棘叢生的道路,這條路,讓一向不會痛不會哭的機器人都痛不欲生,他這樣的凡人,自然少不了連滾帶爬淒淒慘慘,而且很快就見血了。
即便如此,為了追逐曾失去的,也必須義無反顧。
有些人,終其一生也不知道什麼是義無反顧,最起碼,曾經的尹夜凝不知道。因為人性就是那樣的,不能夠忍受義無反顧卻仍舊兩手空空的結局,於是時間久了,變得連嘗試都不敢。反觀人工的感情,卻只懂得義無反顧。多麼可喜,多麼可悲。
他站到F身邊的時候,褲子和鞋子上面,被沿途的鐵絲鐵片勾得血跡斑斑,雨水滲進傷口裡,黏膩著疼痛。
此刻卻遠遠比不上心疼。
F一個人望著天,倔強地抿著蒼白的嘴唇,眼睛一眨也不眨,就彷彿是死在懸崖的那一天,一切重現。
如果能夠回到那一天,尹夜凝想,他一定不會,一定不會就那樣離開。
他在F身邊緩緩坐下。他想要去握他的手,伸過去,卻不敢放下。
那時候的F怕他生氣,只用食指輕輕勾住他的小指。
直到此時此刻,尹夜凝才發現那樣的動作都需要無比的勇氣。他甚至不敢勾住F的小指,他怕他會掙脫,他已經不知道如何是好,近在咫尺卻彷彿天各一方,這樣明明觸手可及卻又永遠無法觸及的煎熬,終於也讓他嘗到了。
他就這麼坐在他身邊,任大雨瓢潑。
「主人,你有沒有想過……有些事情,如果不讓我記起來,反而會更幸福。」
很久很久,F抬起手,隨意地擋住落在視線裡的雨水。
「你都想起來了什麼?」
尹夜凝焦急的聲音,在大雨裡那麼地不真實。
「很多……都想起來了,」F笑笑,有些陰暗地、刻意地輕聲道:「幾乎是全部……都想起來了,主人。」
……主人?尹夜凝雨中本來就很難看的臉色愈加蒼白。
F恨他,儘管已經是早就知道的事實,但當赤裸裸的面對這樣的憎恨,還是會令他無地自容。
他其實很高興,甚至可以說是狂喜。因為終於F還是F,終於還是他的那個F,如今他終於可以肯定了,終於可以繼續地愛他,而不用管眼前的這個人是不是他愛著的那個人的替代品了。
可是,F還要他嗎?現在F躺在這裡,一片殘鏽的廢墟,用令他陌生的神情,說著令他感到寒冷的話。
「主人,我想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是已經死了的。」
「F……對不起。」尹夜凝不知道應該說些別的什麼,雖然對不起在此刻顯得那麼的無濟於事。
F輕輕搖了搖頭:「主人,你知道嗎?其實天空只有很少的時間會是藍色的。」
他緩緩道:「陰天的時候,它是灰色的;夕陽時分,它是橙色的;雷雨之前,它是紫色的;有的時候,它還莫名其妙會變成很高很遠的青灰色——我每一天每一天,都聽到海水拍岸的可怕聲音,每一天每一天,都聽到我的身體一點點鏽蝕的聲音。」
一道閃電無聲無息地劃下,尹夜凝抖了一下,臉色又白幾分。
「那聲音又可悲,又有點可笑。主人,你試過嗎?親耳去聽自己一點點死去的聲音,不、不對,是聽自己死去之後,一點一點腐化、一點一點消失殆盡的聲音——主人,那聲音多悲傷多絕望,你可以想像嗎?
「就好像一棵樹,眼睜睜地聽著自己被蟲吃空了心,一點點腐朽枯死,沒有人看到,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會救你。主人,那種心臟被敲碎了死亡之後還要被挫骨揚灰地凌遲的絕望——你會知道嗎?」
「F,別說了……」尹夜凝被雨水凍得發僵,糾結著心疼央求他。
F卻彷彿沒有聽到。
「再後來,一切都鏽蝕了。於是,我看到的天空,是血一樣的深紅色,我看到的一切,都是血一樣的顏色。」
「別說了……你可以恨我……」尹夜凝沙啞地呢喃:「你可以恨我。」
已經不知道該怎樣挽回不堪回首的過去,憎恨是當然的。尹夜凝一直知道,終有一天要面對的。
「主人,我確實恨你,」F苦笑:「我也沒有辦法,因為愛著你的心,已經沒有了,已經完全化成灰了,最後……就只剩下這些了。主人,你說過我的愛只是程序設定而已,你沒有說錯,現在那個程序不在了,什麼都不在了……」
尹夜凝突然站了起來,像是受了什麼刺激,又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改往日的猶疑,將外衣扔在他身上,躬身從那廢鐵嶙峋的垃圾山上不由分說把他的人抱了起來。
「跟我回家。」
「主人……」
「跟我回家!然後再慢慢和我算賬!你不再愛我也沒關係,恨我也無所謂,別折磨你自己!和我回去,從今往後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只要我有,我都可以雙手奉送給你!」
「可我什麼……也不想要了。」
尹夜凝表情是強忍著的堅定,他只是將F往懷裡更緊地摟了摟,一步一步走下那些堅硬冰冷的堆積物。他要帶他回家,終於能夠帶他回家。
一切都不重要,一直都是自私的,那就自私下去吧,即使是面對冷卻的感情,悲哀甚至憎恨也好,也不能放手,不能再放他走。
如果我在這個時候再怯懦下去,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悲的人。
「主人,把那座海島給我吧。」良久,懷裡的人突然說:「把它送給我好不好?」
雨聲將一切變得模糊不清,F的眼睛透著深深的晦澀,望著尹夜凝,帶著很是殘酷悲傷的笑。
「……你要那座島幹什麼?」
「我……我想要,因為……只有那裡是屬於我的,曾經是我的家,」他笑了,事實上只是虛幻到極點的空殼:「也一定是我的墳墓。」
「你想要離開我,一個人去那座島上?!你想要死在那座島上,對如今的你來說,死了都比勉強和我在一起幸福嗎!?」
尹夜凝是無法想像如今F的陰暗程度。他的機器人,繼承了他曾經全部的殘忍,那雙深黑色的眼睛望著他,沒有表情。
「……是啊,沒有錯。」
「我不答應,我發過誓要讓你幸福的,」尹夜凝倔強地昂起頭,將自己的視線從那雙滿是控訴的黑眼睛那裡扯開:「我可以把小島送給你,但是我會跟在你身邊,絕對不會離開你,絕對不會。」
「隨便你呀,主人,」F微微笑了,嘆了口氣。「但是,幸福這個詞語,是很虛假的……」
◇
放棄對尹夜凝來說,從來就是個最熟悉不過的詞語。他的人生,一半時間花在放棄上,另一半時間花在逃避上,他對兩者都相當在行。而與F一起再一次登上海島,彷彿是人生第一次站在風口浪尖上時,終於能夠直視黑暗的波濤洶湧,沒有再轉身就逃。
沒有逃走的餘地了。他從未有過這樣清晰的認知,如今無論有什麼橫在面前,他都不再在乎。
對於那些勇往直前的人來說,像他這般糾結的掙扎,就仿若是無病呻吟;而對於那些面對通往命途未知的另一端道路時、一圈一圈徘徊起點的人,這是他們破釜沉舟般的堅決,從此之後踏上不再回頭的道路,不再能夠由自己掌控的道路。
是F使他踏上這條道路的,是那一遍一遍讓他加法逃脫的愛語的束縛,為了找回曾經的愛情,尹夜凝甘之如飴。
塵封的房屋,落了厚厚的灰塵,茶茶鑽進去轉了一圈,又被嗆得跑了出來。
尹夜凝慢條斯理,換上圍裙,開始打掃。
F則緩緩走上樓梯。這座房子,他比任何人都熟悉,曾經,他比任何人都更珍惜地打理這兒。浴室裡成對的東西、柔軟的床、厚重的窗簾、擺滿書籍的書架,沒有一處不沉澱著他滿滿的心血。
曾經,有一個人在這裡,痴傻地幻想著,在所有美好還沒有被擊碎、還留有水中月鏡中花的幻影時。
很多東西突然變得很刺眼,F討厭看到那些有著「回憶」這個字眼的東西。這杯子,他給尹夜凝泡過咖啡;這床,程扉在上面躺過;這散亂擺放的書,最可笑的《絨布兔子》;還有這書桌,這窗簾——真是讓人看了就很不開心!
一陣亂七八糟的響動,讓尹夜凝不得不擔心地跑上樓來。房間的地板上,散落著布條和棉絮,F面無表情地坐在那一堆亂七八糟中間,正在從他曾經最喜歡的書裡面,撕下一頁一頁的廢紙。
「你在做什麼!」尹夜凝連忙搶下。
「這座島是我的,你說過……」似乎如今只有這樣的行為才能讓他有一點發洩的快感,F抬起眼,嘴角掛著笑,眼睛裡卻一丁點笑意都不在:「你送給我了。所以,我愛怎樣就怎樣,不是嗎?」
「可這些都是你喜歡的……重要的東西!」
「那麼現在,我不想要了。不行嗎,主人?」他站了起來,踢了踢那些腳邊的垃圾:「需要我把它們收拾掉嗎?還是主人你打掃的時候順手解決?」
「……F,這樣沒用的!」
F走到門邊的腳步停了下來。
「你恨我的話,衝著我來就好了!」
F不禁無奈地苦笑。
如果能衝著你來就好了,夜,可是怎麼衝著你來呢?弄傷你嗎?弄傷你就能讓我找回那顆失落已久的、懂得愛懂得珍惜的心嗎?就能讓我不再這麼痛苦不再這麼徬徨嗎?
人是脆弱的,我不能殺了你;人在某種意義上又是無堅不摧的,起碼我這個機器做不到在被人挫骨揚灰之後,還可以忘掉過去重新開始。
「不……我不恨你,主人,我只恨我自己。」
我只是看著那些塵封著回憶的一切,覺得它們惹人厭煩而已。因為它們無數次提醒著我,我曾經試圖守護過這個世界上最荒謬的東西。
在花園裡站了很久,F還是將割草機扔在了一邊。
滿眼都是鮮嫩的生命,親手種下的花,綠色的狗尾巴草,無論多麼扎眼,他還是下不了手。
終究還是不夠殘忍。
從骨子裡,學不來人類特有的殘忍。
「你去哪裡?」
「出去走走,」F見尹夜凝拿起掛著的外衣,皺眉:「別跟著我,難道我沒有自由嗎?」
「……」
「你是主人。如果你說我沒有自由,我就沒有,你隨時想要拿回這個島,也隨時可以拿回去。」
尹夜凝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他是聽不得F用這麼陌生的諷刺語調同他說話的。
「只是……午後會有暴雨,你要早點回來。」
◇
F站在一片光禿禿的青石上,望著遼闊無邊的海。
曾經,這裡是一片人工沙灘,金色的細沙,鋪滿形狀各異的貝殼,他光著腳在這裡撿,像個孩子一樣收集了整整一個玻璃瓶的貪心。
現在,沙灘沒有了,再也不會有海水一遍一遍沖刷上來,帶走他寫在潮濕沙子上面的一些拙劣字跡,也不會再有主人在沙灘上踏出來的那麼美好的,一個巨大的心。
……怎麼回事?他撫了撫額頭。
原以為,沒有什麼美好的回憶的;原以為,那過程只是自己追尋一場虛幻的感情,其間只有痛苦、無盡的等待和折磨。
「……那現在,有沒有比剛剛還要幸福一點點?」
尹夜凝把瓶子還給他,尹夜凝跳到他面前,大大的笑容,在他身後,是他送給他的愛——
「有沒有比剛剛還要幸福一點點?有沒有?」
F蹲了下來,海風撩亂頭髮,他把臉埋在五指之中。
不管是不是還有幸福的點滴,都已經回不去了……
◇
天空開始密集烏雲,空氣裡帶著暴風雨之前特有的味道,F有些失魂落魄地向他們的房子走回去。四周越來越暗,有零星的雨點飄下來,隆隆雷聲響徹在遠方。
「茶茶,茶茶?」
一進門,他便聽到尹夜凝焦急的聲音。
「你看到茶茶了嗎?它早上的時候跑出去玩了,現在還沒有回來。」
F漠然搖了搖頭,就見尹夜凝拿了衣服,往門口快步走去。
「主人,你要做什麼?」在他就要衝出門的瞬間,F抓住了他的胳膊。
「就要暴風雨了,我要去找茶茶……」
「別管狗了,真下雨了它自己會知道回來的!」
尹夜凝望著F的臉,窗外,一道閃電落下。明明是下午三、四點的時刻,卻有如無盡的黑夜,和那雙他一直喜歡的黑色眸子一樣,此刻有種讓人感到恐懼的黑暗。
尹夜凝忽然笑了。
我知道你已經不在乎茶茶了。你早就不在乎這裡的一切了。可是,沒關係。那些曾經你在乎的東西,現在還有我替你愛護著。
他沖F點了點頭,便轉身毅然衝出門去。
「主人——」
呼喊聲,被呼嘯的風聲淹沒。
到處一片凌亂的蕭條,到處一片黑晝的肅穆。尹夜凝根本看不清路,狂風迷了眼睛,雨水隔擋住視線,這本該異常熟悉的海島,變得很大很陌生。
「茶茶,你在哪……」
「茶茶……」
「笨狗!」
傾盆大雨終於砸了下來,尹夜凝頃刻就變成了落湯雞,一腳深一腳淺地在這座海島上不懈搜尋著。
你這只全天下最笨最沒良心的狗!尹夜凝心裡咬了一萬次牙,要不是我買下你,他才不會愛屋及烏喜歡你!要不是他以前那麼寶貝你,我才不會神經病跑出來找你!
海島的一端,巨石堆積,像是嶙峋的山丘,茶茶白天的時候喜歡在這裡捉石縫裡的螃蟹。
尹夜凝在狂風暴雨中,終於聽到了狗狗嗚咽的聲音。茶茶縮在幾塊石頭中間的一個小洞裡,被嚇得縮成一團。
「出來,給我出來!笨狗!」他焦躁地向裡面伸著手:「茶茶……乖孩子,快出來!」
大雨灌注在巨石堆裡,鬆軟了下面的泥土,又一陣雷聲轟鳴,夾雜著巨響,他旁邊的幾塊石頭鬆塌了下來。尹夜凝往旁邊一躲,再來也不敢耽誤時間了,伸手進去就去拽那隻狗,又一陣巨石鬆動的聲音,他終於捉到了茶茶的前爪。
那毛茸茸、厚厚的爪子,此刻就彷彿什麼珍貴的寶貝。他把它抱到懷裡,就好像是自己家的孩子一樣,滿臉驚喜與憐愛。
「主人當心!」
黑影從背後重重砸下來,而他與懷抱裡的狗被什麼用力推到了一邊。
瞬間,一切都安靜了下來,雙膝擦痛,面前零落著石塊,一陣從腳底直竄到頭頂的刺骨寒意傳上來,尹夜凝瘋了一般撲上去。
「主人……你、你沒事吧……」
F的半個身子都被壓在亂石下面,卻彷彿不知道一般,只是仰頭望著尹夜凝。
主人主人主人……這個稱呼一直像一根刺一樣紮在尹夜凝心裡,此刻他卻完全不在乎了,他撲上去,在那一堆亂石的廢墟中不斷刨著,指甲、手上,很快傷痕纍纍。
「你堅持一下,我馬上、馬上救你出來!」
「我沒關係的……」F有些木然地搖了搖頭,用力從石堆裡撐起身子,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你真的沒事嗎?」
狂風吞沒了尹夜凝的聲音,F沒有回答。
泥濘的路上,他抱著狗,F扶著被驚嚇的他,在暴風雨中回到了安全的小屋。
茶茶跳到了沙發上,尹夜凝回過頭,F就站在門邊,靜靜地看著他。那是一種曾經常常浮現在他臉上的,乾淨、認真而或多或少有些幻想的表情。
「你……」他這麼看著他,呆了。
F嘴唇微微翕動,輕聲呢喃了什麼,尹夜凝脾氣凝神,才聽到他是用很微弱的聲音輕輕說著:「你沒事……沒事就好,夜……」
夜?
尹夜凝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在那短暫的思考空白中,只看到F的臉上閃過一絲寂寞的笑意,一隻手抬起來,有些笨拙地向他伸過去,卻停在他臉頰旁邊,似乎猶豫著什麼,最終也沒有碰觸。
「F?」
他察覺到了不對勁,可是下一秒鐘,F就跌倒了,就這麼突如其來地倒在地上。
F像是有些吃驚、有些迷惑,可還沒有將這些複雜的情緒一一反應過來,表情就凝固了。他仰著頭,深黑色的眼睛定定盯著抱住自己的人,光彩驟失,像是死不瞑目一般,再也沒有任何反應。
尹夜凝愕然,機械地晃了晃他,強烈的恐懼感襲來,他瘋狂地叫著F的名字,清瘦的手臂死死箍住懷裡的身子,直到淚水盈滿了眼眶,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仍舊沒有任何響應。
在狂風大作昏天黑地的海島上,他嘶啞的哭聲,被淹沒在風的怒號中。
◇
「背部重創,中樞電路部分損毀,對不起,我無能為力,」方基禮從實驗室裡走出來,搖了搖頭:「修不了。」
「你騙我,你是製造者,你一定有辦法的!」
「我騙你做什麼?設計圖是在你眼前燒掉的,上次我就告訴過你了我沒有備份,對不起,尹少爺!這種事情太瘋狂,我已經不再想要做這樣的東西了,也真的沒本事再做這樣的東西了!」
「方基禮……」尹夜凝抓住他:「你想要什麼,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只要你說!」
「我什麼也不要,我什麼也要不了,上次就和你說了,再壞掉我就不管了!我沒辦法!尹先生,請回去吧。」
「方基禮!……我求你。」
方基禮推開他,只聽得背後有重物落地的聲響,轉頭,尹夜凝已經跪在他身後。
「……你是何苦呢?」他終於還是於心不忍:「我盡力試試看,但是結果……不能保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