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實驗室的燈從正午一直點到午夜。尹夜凝靠著冰冷的牆根坐著，埋頭在雙膝之間。

　　我不能……不能再失去你了。求求你，求求你，F……

　　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我以為你恨我的，你不是恨我的嗎？為什麼，要說我沒事就好……

　　門突然開了，方基禮走了出來，拆下手套。

　　「怎麼樣，他怎麼樣？」

　　「我已經修理了……」

　　尹夜凝如獲大赦：「謝謝你，謝謝你！」

　　「你不要先謝我！」方基禮偏過頭道：「我只是很勉強地修了，之後……也不能保證能夠撐多久……」

　　「什麼意思，」尹夜凝還未完全放下的心陡然一沉：「什麼叫不保證能夠撐多久？！」

　　「……」

　　「你說話啊！」

　　「你要我說什麼啊？！一塊玻璃用錘子砸成幾塊，黏一黏還能用；再砸幾下，有耐心的話全部黏好還是可以裝在窗框上——那，如果有一天砸成粉了，你覺得還能黏得上嗎？」

　　尹夜凝的表情愕然凝固著。

　　「他之前經過幾次徹底的大修，本來電路結構就已經非常脆弱了，加上這一次損毀——又沒有設計時候的圖紙了，我已經用盡辦法讓他在此醒過來了，可是，我怕他這樣子，也撐不了多久了。」

　　「怎麼可能，你是他的設計者……是你造了他啊！什麼叫撐不了多久？他是你造的，如果你想要他怎樣……」

　　「尹夜凝，你冷靜點！」方基禮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我真的已經沒有辦法了。現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能拖延些時間，剩下的日子，你……對他好一點吧。」

　　◇

　　F平躺在實驗台上，深黑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尹夜凝想要擺出笑臉，想要擺出他這段時間一度表現出的非常溫柔的樣子，可是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想要擠出笑容也好困難。

　　F還什麼都不知道，不可以讓他知道，不可以讓他知道……

　　「好些了嗎？」他輕柔地伸出手去，想要將他抱起來。

　　F側過臉，發自內心地想要苦笑。

　　在這個地方，這張白色的實驗台上，自己是多少次這樣醒來了？

　　這個世界對他而言，沒有真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種值得堅持的信念，他以為那已經非常可悲了，而他如今才發現，這個世界對他來說，甚至連永恆的逃避和安息都沒有。

　　「別碰我，」F甩開他的手：「主人，不要以為我會去救你，是意味著……」

　　他聽不到回答，側過臉，就看到尹夜凝眼眶通紅。

　　「……主人？」

　　尹夜疑心裡拚命告訴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可是淚水還是奪眶而出，抽噎還是無法抑制，於是他整個人就這麼崩潰了。

　　狡猾啊，真狡猾，用眼淚是最狡猾的……F這麼想著，卻忍不住手指撫上尹夜凝的臉頰。

　　主人，沒辦法不恨你，卻也沒辦法不心疼你，我該怎麼辦呢？

　　他望著天，徬徨。

　　在看到你有危險的時候，身體比心先一步就撲了上去。

　　結果，不管那份感情過期了多久，湮滅了多久，都還是深深地印刻在骨髓裡了嗎？

　　◇

　　回到小島上，尹夜凝比以往更常地纏在他身邊，幾乎無時無刻且擺脫不掉。

　　他變得很厚臉皮，不像前一陣子一樣願意給F很大的自由和空間，也不會因為他的壞臉色而退卻。就好像現在這般，抱著茶茶蹭在他身邊，任那狗爪子在F身上一撓一撓地傻笑。

　　一句話，很煩人。

　　「要不要一起去看海？別不理我們嘛。」

　　「你悶不悶，不然我給你說個笑話？」

　　「別整天發呆，一起去城裡買東西好不好？」

　　「……主人，」他摀住一邊耳朵：「你好吵。」

　　「我也可以不吵，安安靜靜陪你曬太陽，但是有條件……」

　　尹夜凝在他的椅子旁邊坐下，頭靠著他的雙膝，一隻手蠻橫地將他的手緊緊握住，宣佈主權般地望著F。

　　手在主人的手心裡，很溫暖。望著露台外面寂靜了那麼多年的綠綠蔥蔥的山丘和碧藍的海，忽然有一種彷彿天長地久般的窩心。

　　F覺得，自己大概已經再次輸給了主人的堅持，或者再次輸給了自己不堅定的心，他已經不知道了。

　　有一種錯覺，彷彿有這樣平靜的一刻，就是永遠，什麼都無所謂，哪怕將來還會被反覆無常地拋棄，也無所謂了。

　　夕陽西下，他似乎等這一刻等了很久很久。主人站起來，躬身吻了他。

　　那顆疲憊了許久的心，再也升不起激烈的反抗。

　　臥室裡昏暗而曖昧，床單的摩擦聲、低沉的喘息、主人溫柔的愛撫，一切沉溺在華麗而氤氳的夜色裡。

　　……就這麼過吧，就這麼過，也不錯吧。雖然還是覺得痛苦，雖然還是好不甘心……可是我逃不了啊，我已經很累了。

　　那是誰的聲音，在腦海裡一遍一遍盤旋。他只有緊抱著主人滾燙的身軀，發出滿足的嘆息。

　　◇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一遍又一遍，彷彿怎麼都說不夠似的，F做著飯，還要應付身後黏人的大孩子，沾著幹酪的手指伸過去，從後面抱著他的男人就吮住了。

　　如果我真的是個人，該多好呢？這個想法再一次蹦了出來，如果我是個人，就可以轉身吻他，分享他口中的香甜。

　　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愛，堂堂正正地痛，不用始終如同一個物品般，幸福的時候，也沒有百分之一百的真實感。

　　「主人……」

　　「我愛你，」尹夜凝磨蹭著他的臉頰，突然長嘆一聲：「真的好愛你，我好希望能把我的心剖出來給你看啊。」

　　「主人，不要突然說那麼恐怖的話！」F用湯勺敲了他的頭。

　　「真的，如果剖出來給你看了你就會信的話。」

　　如果，現在的我做任何事情還有任何意義的話……

　　F沒有看到尹夜凝黯然的臉，只聽得他的心跳貼著自己毫無起伏的後心，一下又一下。

　　他知道，任何人不斷地付出、不斷地等待，也是會感到異常痛苦的。他不是有意要讓尹夜凝這麼痛苦。

　　世界上有些人，有些東西，比生命重要，比信仰重要，比一切的一切都還要重要。起碼對他來說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只是那傷害實在太慘烈了、太痛了，幾乎毀滅他的一切知覺。

　　如今慢慢地找了回來，疼痛和愛，一半一半地交織著煎熬著，逼得人幾欲瘋狂。

　　沒有什麼能解決那一切。

　　他無法暢快淋漓地哭出來，也無法狠心切斷一切聯繫，他是屬於尹夜凝的。他的存在他的感知他的意義他的愛情，從一開始就是屬於尹夜凝的。

　　所以只有去遺忘了，不是嗎？讓時間緩緩治癒所有的傷痛，期待將來，幸福會延續得久一些……

　　他想要回頭，親吻他身後黏著他纏著他膩著他不放的人。

　　可腿，突然動不了了。

　　F覺得有些奇怪，他想要轉身，可是身子為什麼會不聽使喚。

　　奇怪，奇怪，連轉身也做不到了，還沒來得及分析，眼前的景物一花，他就突然跌倒了。

　　「這是……怎麼回事……」

　　手能動，他撐起上半身，腰部以下卻完全沒有知覺。他又試了試，無法控制，無法傳達命令，身體就彷彿不是自己的，不聽話，完完全全不聽話。

　　身體被抱了起來，他愕然抬起頭，卻看不到尹夜凝劉海下的表情，直到被安放在臥室的床上，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主人，這是怎麼回事……你對我做了什麼？」

　　尹夜凝不回答，讓他瞬間有種被騙的淒涼感。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不是……不是說好給我自由的嗎？你過不過分？！」

　　他舉起手掌，恨恨地拍在床邊。尹夜凝坐到了他身邊，按住他的手。

　　「別怕，沒關係的。」

　　這是什麼意思？尹夜凝的眼神溫柔，可是那溫柔後面藏著他看不懂的迷離和黑暗。

　　「沒關係的……乖，別怕。」

　　什麼沒關係？什麼別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能走了也沒關係的，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尹夜凝的聲音溫柔，眼眶卻紅了，嘴唇在發抖，他努力維持著那笑容，可是F並不是白痴。

　　「主人……我……我究竟怎麼了？」

　　手被拉起，拉到尹夜凝的唇邊輕輕烙下親吻。

　　「別再叫我主人了……叫我夜。」

　　「不要避重就輕，回答我！」F抓住他的領子，惡狠狠而一字一頓道：「主人……夜，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尹夜凝不答，只是那樣僵硬地勉強笑著望向他。

　　F見狀，抬起自己的手，愣愣地看著。

　　「我……終於徹底壞了，是吧？」他緩緩轉過臉，問尹夜凝：「修不好了對吧？離報廢還有多久？一年？幾個月？幾天？」

　　「別說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憑什麼不告訴我！你怎麼能……」

　　「你讓我告訴你什麼！」尹夜凝突然衝他吼道：「告訴你我救不了你？告訴你我就要這麼在你身邊，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你一點一點死掉？」

　　F淒涼一笑：「你不如告訴我，我只是個替代品，我只是個機器。就算壞掉，你再做個新的替代我就好了！」

　　尹夜凝臉色刷得煞白，餘光掃過桌上，一堆擺放整齊的書，旁邊的筆筒裡插著一把裁紙刀。

　　「如果你真的要我把心挖出來給你看的話。」

　　「主……夜，你要做什麼？你把那個放下！」

　　銀色的刀鋒對準心口，尹夜凝的臉上出現了一抹瘋狂：「你覺得我只是在做做樣子嚇唬你，對嗎？」

　　「夜，你給我住手！你想什麼呢，你到底想幹什麼！」

　　尹夜凝的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

　　「……你不相信我。」

　　胸口綻開了一片血紅，刀尖扎入了肉裡。

　　尹夜凝有多委屈，終於在赤裸裸地送上自己的心意而被無視之後，才知道不被相信有多委屈。

　　F覺得自己真是可悲，當初沒有人相信他，可如今他還要被迫去相信別人。

　　身子不聽使喚，從床上栽倒在地上，F抓住尹夜凝的袖子，狠狠將刀子奪了下來：「夜，你冷靜一點！」

　　「……你……不相信我，我說了我愛你，我說了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了，可你不肯相信我……」

　　F看著他胸口的血跡，心裡微微刺痛。尹夜凝埋頭在他肩窩裡，淚水一滴一滴順著他的頸子落下去。

　　「F，我很害怕，很害怕你知道嗎……」

　　該怕的是我吧，F心道，要死的人是我，為什麼你要害怕。

　　「我不能想，以後的事情，我不敢想……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曾經一切都很好的，曾經多幸福，所有的一切都在我手上，我應該珍惜的啊！可為什麼我要、為什麼我要……全部都是我的錯，為什麼卻要你來承擔，為什麼……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沒錯，都是你的錯啊。是你把一切變得不可收拾的，是你太殘忍太堅決太不留餘地，可是為什麼，現在的我卻沒有辦法怪你。

　　大概是因為……這一次，我會先離開你。

　　◇

　　善良這個東西，絕對是因人而異的，會因為別人將要承受的悲傷而傷心，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做得到的。

　　也許F的設定確實過於悲天憫人，才讓他會真實地心疼著這個在他身邊、用一種藏不住的悲哀眼神看著他的主人。

　　那一天天晴，尹夜凝帶著他離開了海島，沿著城市海邊僻靜的小路默默往上走。兩人一路無語，日光將影子塗抹得漆黑，F默默低著頭，想著這樣的日子，應該不會剩下多久了。

　　熟悉而陌生的城市，熟悉而陌生的街道，雪白的道路圍繞著翠綠的山丘，然後在盡頭的小山丘上，立著一座小小的教堂，紅色的磚瓦、白色的十字架，白薔薇爬了滿牆。

　　午後時分，四周靜謐地沉寂著，虛掩著的門內，空空蕩蕩。

　　F恍惚著，推開了門。尹夜凝跟在他身後，走過一排一排的椅子，彩繪的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斑斕的色彩，聖像旁的一隅，一道道明亮的光線從天窗投了下來。

　　F就對著那道燦爛的光亮，虔誠地跪下。

　　尹夜凝也在他身邊跪了下去。

　　他從不祈禱，他不相信神，不相信上帝，不相信這個世界真有人在什麼地方看著地面上數以億萬可悲可笑的螻蟻們。

　　如今跪在這裡，不過因為心中揮之不去的悲哀而已。

　　莊嚴的鐘聲響過，緩緩歸於沉寂，他側過臉，看著F在光亮之下白得透明的側臉，他交握在胸口的雙手。

　　……是在為誰祈禱呢？尹夜凝閉上眼睛。

　　那我是不是也要祈禱呢？為……我所愛著的……這個……漂泊的靈魂。

　　「以前，我在這裡聽一個拿著十字架的人告訴過我，他說純真的人、善良的人，靈魂都會去同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叫做天國的地方。他說，在那個地方，沒有痛苦、沒有悲哀。人們最後都會到達那個地方，所以就算暫時分開，人們仍舊可以在那個樂園和至愛之人重逢……

　　「可是假如他的靈魂，並不是上帝造就的呢？

　　「如果不是上帝造就的，他就不會得到慈悲嗎？如果人生從頭到尾都是虛擬的，就沒有辦法進入那個樂園嗎？

　　「那麼……我死了之後，還能在那個叫做天國的地方，再看到主人一次嗎？」

　　F用那雙深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尹夜凝。他並沒有期待答案，他想要的答案沒有任何人能夠回答，他只是想要看到他的主人，此刻讓人心痛的表情。

　　主人，其實無論你有多難過……肯定也不及我曾經的……一點點。

　　尹夜凝微微垂首，眼神黯淡，嘴唇翕動著。良久，才艱澀地開口。

　　「你的人生，一定不是虛幻的……只要我還活著一天，就絕對不會讓它消失……」

　　不，不是這樣的，主人。

　　這個世上只有我自己，毫無動搖地相信著我擁有屬於自己的靈魂。而你，明天一早醒來，說不定就會覺得一切只是一場夢。

　　「人類是很絕情的，不過，沒有關係，我已經學乖了，主人，等到那一天到來，我會變成你喜歡的樣子，安靜、認命，一句話也不會再爭。很快，你將會把我遺忘，到那個時候……我就會永遠消失，一點痕跡也不會留下……」

　　尹夜凝愕然望著他，好一會兒，眼淚簌簌落下。

　　那個人掛著他熟悉的、那種無可奈何而悲哀的笑。那個人曾經拚命守護著的，那無比剔透脆弱的東西，很快，將再也無法親手去保護。

　　而就算現在自己想要呵護，信任也岌岌可危，期待也不復存在。

　　F終於還是長長嘆了口氣，站了起來。

　　在那一片耀眼得令人睜不開眼睛的明亮下，他望著從來沒有如此卑微過的主人，縱然這是個十惡不赦的人，他還是忍不住會想要默默重拾那種想要珍惜他的心情。

　　這是這一輩子唯一的，根植在骨髓裡的，魔咒一般逃脫不了的愛戀。

　　「既然，是不該有生命的東西，那也有可能……從一開始，就是別人的吧。」

　　在尹夜凝迷惑不解的目光中，他微笑著，攤開雙手。

　　「我是說，我的靈魂……主人，也許，我本來就是有靈魂的，只不過，我的靈魂，不屬於這個人造的軀殼而已。」

　　或許是這樣呢。

　　或許，如今的我，也是某個人真實的靈魂。不是由沒有生命的事物衍生的，而是本來就應該存在著，只是漂泊去了錯誤的地方，也許——就是冥冥之中，注定要以這樣的方式與你相遇。

　　「也許我，我這個人、我的存在，建築在人造的虛無之外，在這世界的某個地方，也會有它與生俱來的血肉和身軀。也許，我也可以是一個真實的生命，只不過是為了待在你身邊，才會飄飄蕩蕩，拋棄了屬於自己的一切。」

　　F的嘴角勾起一絲誘人的弧度。他在想著天馬行空的事情的時候，總是有一種莫名的性感。

　　「所以主人……就算我有朝一日會離開……」

　　就算我會離開，只要你還愛著我的靈魂，哪怕多一天也好，我的靈魂就一定還會在你身邊，為你的愛而存在，不會迷離，不會消失。

　　因為我始終不可自拔地迷戀著你。

　　只要你的思念還在，我就一定會為你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