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主人……」

　　衣角一沉，雖然F沒有用多大的力氣，卻讓尹夜凝的心中，升起一陣酸楚的懷念。

　　曾經F很喜歡這樣拽著他，在他有一些小小的願望的時候，就像一個小孩子，想要糖，又害怕被罵。

　　「帶我回家吧，其實我捨不得離開主人。雖然，主人好像不需要我，我還是很想留在主人身邊……」

　　F拽著他，帶著淺淺的笑意。

　　他似乎真的什麼也不害怕了，無論尹夜凝是否決定拋棄他，他都再也不會那麼慌張徬徨，那雙清澄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尹夜凝，彷彿已經知道他的答案。

　　「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怕的，」似乎看出尹夜凝心裡的想法，他說：「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會覺得無論發生任何事情，最終我都會回到主人你身邊。」

　　最終，都會回到你身邊。

　　尹夜凝望著他，英俊的側臉、深黑的眸子，那種似曾相識的天真而執著的表情，令他的手不可控制地微微發抖。他突然覺得無限委屈，雖然自己也知道這委屈來得太矯揉太沒道理了。

　　「你……你曾經說過的……」尹夜凝澀然道：「你曾經說過，就算忘記了自己，你也不會忘記我的。」

　　「……」

　　「可是，為什麼還是忘了？」

　　「主人……」

　　「不要再表現得那麼無辜！以前都是你口口聲聲說你愛我，為什麼到頭來會忘了我，為什麼？！」

　　面對尹夜凝通紅的雙眼，面對這樣不公平的質問，F的頭有一陣輕微的暈眩，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有什麼東西，撬開了一扇塵封已久的門，讓他覺得熟悉，讓他覺得很懷念，卻又直覺地感到不可碰觸、不能碰觸。

　　「主人……對不起。」

　　他抓住了尹夜凝一隻手，慢慢抬到胸前，心中卻是五味雜陳。原來，他們曾經是相愛的嗎？

　　這樣一來，主人的怪脾氣、主人的凝視、主人的惶恐不安，他的淚、他的吻，所有一切他之前想不通的事情，終於有了合理的解釋。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在這一瞬間，有一種莫名的痛苦在心間，尖銳地刺著什麼不堪回首的地方。

　　不該有什麼不堪回首的地方，不該有的。

　　他的芯片是全新的，就算曾經有「過去」，就算曾經有「回憶」，他亦沒有理由記得。

　　F隱隱約約的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這其實又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溫暖和寒冷，對他來說真的有意義嗎？而現在尹夜凝靠他那麼近，伸手抱住了他，卻越是緊，越是有一種讓他想要抗拒的寒冷。

　　這種感覺，在今天之前是不存在的。在於夜凝叫他為什麼會忘記他之前，都是不存在的。在這之前，主人在他心中就是主人而已。

　　任性和喜怒無常的脾氣雖然他覺得沒什麼不可以忍受，甚至還有一點點可愛，抱住他而吻雖莫名其妙卻有一點點甜蜜，或者是在大雨中對著他說愛他的倔強執著，他雖然也全盤經歷了，可是都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並不需要有特別的感覺。因為他只是個機器人，他只要聽話服從就好。可為什麼，在他質問他為什麼忘記了他的時候，有一種似乎很悠遠、很沉重、很聖潔的東西——竟然在某種意義上被褻瀆了。

　　那種東西，就彷彿是他守護了許久堅持了許久的，可是他仔細想，又想不出來。

　　於是心一下子就失衡了，於是一下子就不知所措了，於是眼前一直簡單單調的世界，只有他和主人的世界，忽然變得紛繁複雜，忽然變得不可理喻，忽然變得不知道何去何從，就好像有什麼潛伏在黑暗的東西即將吞噬他，他卻不能反抗，只能等著湮滅的那一瞬間——

　　F坐在尹夜凝的車裡，竟然第一次，偷偷出現了責怪他的主人的心情。

　　為什麼要我想起來這麼不安這麼難過這麼讓人糾結煩躁的心情？就讓我只當一個簡簡單單服從命令的機器人，難道不好嗎？

　　可是，他並不敢將這種澀然的心情告訴尹夜凝。

　　◇

　　回到了家，還是他與主人，一切還是一成不變，可是在另一種意義上，卻是一種天翻地覆。

　　和主人在一起的時候，F會坐立難安，會想要逃離，特別是尹夜凝用一種半是誠摯半是珍惜的眼神看著他的時候，他會覺得有一種讓人窒息的澀然。

　　「其實我一直知道，你只是忘記了而已，可為什麼我會那麼過分，為什麼還是那麼過分，為什麼你還是縱容我……」

　　尹夜凝輕輕將F的劉海撥開，溫柔親吻著他的前額：「對不起……就算你什麼也想不起來，我還是會愛著你。我保證，再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了，再也不會帶你回實驗室了，再也不會了。」

　　「……沒有關係的，主人。」機械性的回答，F想要躲避那親吻，卻躲不了。

　　自從實驗室回來，他便開始找不回過去那種心情，那種幫主人泡咖啡泡茶、打掃煮飯的時候心無雜念腦海一片空白的愜意。

　　雖然仍舊什麼也想不起，但是莫名的苦澀，常常瀰漫心間。

　　有時候他會愣神很久，繼而發現時間就這麼悄悄過去了，他——一個機器人，竟然會發呆。

　　就算忘記我自己，我也絕對不會忘記你。這是他曾經許下的諾言嗎？為什麼……為什麼每次咀嚼，卻總是讓人感到異常苦澀呢？

　　就算忘記我自己……

　　現在這樣子，算不算是已經忘記了自己呢？

　　F低著頭，望著自己的雙手，沒有任何痕跡。這雙手曾經做過什麼，曾經怎樣碰觸過主人，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

　　我愛你，就算忘了自己，我也不會忘了你。聽起來好悲傷。就算許下過那樣的諾言，到頭來，現在的自己還是全部忘記了。縱然是那樣美的主人，那樣愛著他的主人，也全部忘記了？

　　不應該忘記的。有很多事情是不應該忘記的。

　　如果被愛著，被那樣的主人愛著，那種可想而知的甜蜜，是不會忘記的。可是我真的被愛過嗎？他不禁懷疑，如果被愛過，就算忘記了，誰不會第一眼就再次愛上他那俊美的、有點憂傷、有點神經質、讓人疼得不得了的主人？

　　「主人，從前……究竟是怎樣的？」他始終忍不住想要窺探：「我想要聽，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任何幸福的時間，只要是關於主人和我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深深看著尹夜凝的眼睛，所以沒有漏掉一絲一毫尹夜凝眼睛裡閃過的愕然、悲哀和灰暗，彷彿左證了他的猜測，根本就沒有什麼幸福的相愛，他卻還是有點不甘心。

　　「連一點點幸福的回憶都沒有嗎？」

　　他想起之前那個雨夜，尹夜凝哭著說愛他的那個夜晚，他哭得好傷心，而自己當時的心裡究竟想的是什麼呢？自己對那樣的主人，有過一點點動容嗎？

　　「是因為……是因為我的問題嗎？是因為我是機器人，我感覺不到愛嗎？」

　　也許……就是因為我這顆異常堅硬的心。F低下頭。

　　迄今為止，他都覺得主人很好，他都覺得主人很值得憐惜，可是，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產生所謂「愛情」的感覺，是因為沒有那方面的程序嗎？

　　尹夜凝的表情，突然像被千刀萬剮了一樣凶狠，卻最終，只是輕輕抱住了他。

　　「不是你的錯，都是我……」

　　為什麼，為什麼主人總是這麼說。F不懂。

　　◇

　　之後的日子，F常常有一種感覺，好像什麼很珍貴的東西就要墜落懸崖了，他現在徘徊在懸崖邊上，欣賞著最後美好的風景，悠閒地等著，等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突然來臨的萬丈深淵。

　　可是，在深淵沒有來臨之前，一切異常地平和美好。

　　主人最近把他捧在手心裡，什麼也不用他做，給他買了很多東西，裡面不乏有一些他很喜歡的書籍和衣物，他知道主人是刻意在討好他，平時的親吻擁抱也從來不會少，他都快要習慣了這種彷彿情人一般的相處模式。

　　拿著灑水壺去庭院裡澆花，他又發起了呆，想起幾天前主人在庭院裡睡著了，一隻蝴蝶停在他頭髮上。那時自己在旁邊，不由自主就笑了。

　　「好可愛……」

　　那一瞬間，心底似乎有什麼東西萌動了一下，繼而，這段美好得有些虛幻的日子，突然變成了一個個片段在腦海中飛逝而過。

　　「只要你喜歡，要我陪你去哪裡都可以，多久都可以。」

　　「喂喂，我只是想，反正都很合適你，於是全部買了回來，也不算浪費吧……」

　　「《絨布兔子》，限量版，我記得你最喜歡這本書。」

　　「F，我愛你。」

　　「我愛你。」

　　不。他不愛我。

　　一個聲音突然在腦海裡響起來，異常清晰。

　　他不愛我。

　　那一瞬間，F一直沒有波瀾的心突然感到一陣鋪天蓋地的淒涼。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又似乎沒有，彷彿那僅僅是一種感覺，可是那種感覺實在是太過於真實，太過於身臨其境，讓他確信，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一定切身被那種淒涼感撕扯得四分五裂過。

　　他不愛我，為什麼就算記憶消失了，這樣的寒冷仍根植在身體裡？他不愛我，為什麼就算記憶消失了，仍舊刻骨銘心？

　　那天只是平常的一天，他在庭院裡澆花，普普通通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一天。嶄新的他——最起碼在某種意義上，F確實是嶄新的，不該有這種彷彿要焚燬一切的悲哀。

　　恍恍惚惚走進臥室，尹夜凝還沒起床，長長的睫毛隨著均勻的呼吸微微顫動著，F在他身旁俯下身子，帶著不解、帶著疑惑，深深地望著他的主人。

　　我愛你，這段日子最常聽到的一句話。

　　每一次聽到，都糾結著該怎樣回答，都為主人的心意得不到響應感到歉疚；可是如今，卻在回憶到那句愛語的時候無端感到無比的虛假和排斥。

　　你根本不愛我。

　　他低頭看著那張臉，越看越熟悉，卻越看又越陌生，視線裡不知為何突然出現了一抹刺眼的猩紅色，那猩紅，彷彿可以順著主人的臉頰流淌下來一般，揭開了心底最深的疼痛。

　　他下意識地，輕聲呢喃出了一個彷彿禁忌的字。

　　「夜……」

　　夜，記憶裡黑水晶般的眼眸、邪魅的淺笑、無比熟悉的溫度與觸感。

　　夜。僅僅一個字，卻彷彿有著令人萬劫不復的破壞力，腳下突然空了，他終於踩塌了懸崖的邊緣。

　　有什麼事情是不可以被想起的。不可以想起來！F狠狠揪住自己的頭髮，告訴自己暫停，告訴自己不要再深想下去，他不想要知道，什麼也不想要知道也不願意知道！

　　「啊……啊啊……」

　　「F，你怎麼了？」尹夜凝被異動猛然驚醒，坐起來，拽住F的手臂：「你怎麼了，哪裡痛嗎？告訴我，告訴我怎麼了？」

　　「我頭……很疼。」

　　「乖，乖，沒事的，別怕。」尹夜凝立即翻身下床，一手將F緊緊抱住，一手去拿床頭的電話。

　　在溫暖的懷抱裡本應該安心不是嗎？F渾身劇顫，為什麼他只感到了一種黑色的嘲諷？

　　沒錯，諷刺，它來源於深深的恐懼、悲哀，和自欺欺人——

　　有一個人曾經是那樣的。

　　「疼……」

　　有一個人永遠是那樣的，曾經的自己，簡直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人。

　　「我不想……不想記起來……」

　　只是從來不肯承認而已。有一瞬短暫的黑暗，和一瞬萬籟俱寂，然後，一切被掩蓋住的黑暗，以及在之上的夕陽下小心栽種的、以忘卻為名，期待新的輪迴的種子，都突然暴露在陽光之下了。

　　他突然掙脫了那個懷抱，定定看著尹夜凝。

　　可笑，真可笑。這張臉、這個人的一切，曾經給予他的一切，讓他無限期待無上幸福的一切——

　　假的。

　　統統是假的。

　　「……其實你……根本就不愛我，為什麼要抱住我？」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無論是過去的我，還是現在的我。無論完美，或不完美，無論銘記，還是遺忘，對你而言……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都是替代品，都是隨時可以被捨棄的，不是嗎？

　　聲音竟然是哽啞的，F覺得自己有點好笑了。

　　就在幾天之前，他還只是一個普通的機器僕人，他不會渴求主人的懷抱，更不會期待主人的愛。

　　可是現在呢？為什麼突然之間，因為重拾了一些亂七八糟的記憶，因為重拾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情，一切就亂套了？

　　尹夜凝早就愣住了，他不明白，不明白懷裡的人指的是什麼。

　　他的臉頰染上了一抹不正常的紅，開始激動，甚至跳起來大力地抓住了F的肩膀：「你想起來了？！」

　　F卻只睜著一對空洞的眼睛望著尹夜凝，茫然。

　　他的茫然讓尹夜凝感到了一種穿透身體打入骨髓的無形恐懼：「你都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對不對？F，你說話呀，回答我呀！」

　　F恍惚中看到主人的表情，變得猙獰。

　　猙獰得如同……他無論如何也不能遺忘的那天。

　　在那陰暗的實驗室裡，他把他綁在電極上，按下電源，強烈的電流穿過身體，把他心裡一切積攢了許久值得守護的東西，統統擊得粉碎……

　　F看著主人通紅的雙眼，深黑色的瞳孔裡出現了慘然的恐懼，他開始努力掙扎，想要掙脫尹夜凝的懷抱。

　　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那樣對我，我害怕。

　　我害怕。

　　「F，你冷靜點！」

　　耳邊是尹夜凝低沉的聲音，彷彿想要安撫一隻煩躁的貓，可是，聲音恍恍惚惚的，又好像隔得很遠。

　　冷靜……冷靜是嗎……我也一直想要冷靜。

　　我也會想要不再那麼瘋狂；我也會想要，在你毀滅我之前，能冷靜地毀滅我自己。

　　如果能夠那樣，是不是就不會那麼痛，就不會那麼悲哀，就不會那麼卑賤地哀求，卻得不到一絲憐憫！

　　……可我為什麼沒有那樣做？是怯懦嗎？還是對於所謂的愛情，對於我愛的你，尚有一絲幻想？

　　……不，我做了。我已經做了，我冷靜地，在你徹底毀滅我之前，殺了我自己。

　　F定定地望著他的主人，如同在那被靈魂被放逐的小島上，用最後貪戀的目光久久流連一般。

　　只是這一次，心底已經沒有了那種刻骨銘心的悲傷。因為那一刻，我終於已經掙脫了——你所有溫柔謊言加諸於我的枷鎖。

　　我已經死了，死在懸崖上，自己親手扼殺了自己。

　　嘴角勾起一抹陰沉的微笑，F抓住尹夜凝的手，毫不費力便將之從自己身上扯脫。

　　◇

　　「開門，開門，開門！」

　　瓢潑大雨，方基禮很難以想像這樣的天氣還會有訪客。而如果有訪客，那個訪客會是誰，他已然猜得到。

　　「你又把他怎麼啦？」

　　直接拉開大鐵門，沒好氣地吼，以為會看到又被弄得半殘不殘的機器人，卻只看到淋得好像落湯雞一樣的尹夜凝。

　　「他不見了，」尹夜凝喃喃失神，向他伸出空蕩蕩的雙手：「他不見了。」

　　這才幾天啊，你怎麼搞到機器人叛逃的？你們主僕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方基禮惡寒。

　　「你幫我找他，幫我找到他，現在立刻馬上！」

　　面對歇斯底里的男人，方基禮也不敢怠慢，一邊堵住耳朵，一邊去計算機上找衛星定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