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成功的時候，客戶覺得這是你應該做的，而一旦失敗了，各種苛責就接踵而來，全然忘記了之前的誇讚。

　　元旦的跨年活動並不算成功，現場的人氣遠不如預計的那麼熱烈，甚至原本想通過跨年活動促進當天的營業額，也沒有達到很理想的數目。Lulemall的高層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是路鵬程還是能夠感覺得到，對方在態度上面遠不如先前這麼和顏悅色。

　　然而事情並沒有到這裏結束，之後一月的幾場活動，也都慘澹收場，而且情勢一場比一場差，讓Lulemall方面對於光岩接下來能否做好長達半個月的傳統新年活動抱著很大的懷疑。

　　從原本受眾人推崇的高度，到現在被人持以懷疑的態度，一落千丈的待遇和感受，讓路鵬程憂心，甚至憂慮到晚上輾轉難眠。

　　路鵬程自己覺得，安迪經手的那幾個活動，無論從創意主題還是表現形式上來說都不差，但是每次到了現場，反應都冷冷淡淡的，讓性格開朗的安迪也多少為此鬱悶。

　　「Pancho，你們原來的創意總監一定會魔法。」

　　某日路鵬程去茶水間抽煙時正好碰到安迪，兩人在默默抽了一會兒之後，安迪突然蹦出來這句話。

　　路鵬程沒有介面，於是安迪繼續說道：「他一定是下了魔法，讓人們從身心上都忠於他，於是我要成為那個披荊斬棘救被女巫控制住的美麗公主的異國王子嗎？」

　　說著還模擬自己手上有劍，左後揮了兩下，做出砍斷東西的動作。

　　路鵬程掐滅煙頭，轉身朝茶水間外走去，經過安迪身邊的時候停了一下，「……他確實會魔法，而且是很厲害的魔法。」

　　於是安迪愣了愣，然後回頭一臉驚訝並興奮地看著路鵬程的背影，待到路鵬程走遠了，安迪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WOW，安迪，你的對手真的是一個魔術師，所以燃燒起來吧～」摩拳擦掌回到外面辦公室。

　　路鵬程覺得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有些奇怪，他從不會在一個人身上冠上一些虛無的形容詞，但是對於方璧甯，對於方璧寧曾經做過的活動，他腦海中卻是第一個就蹦出了那個詞——

　　魔法，那種能吸引住別人的能力。

　　既然出了問題，就要想辦法在下一次活動前解決掉，於是路鵬程和安迪以及托尼窩在資料室把Lulemall從開幕活動第一場開始的所有活動資料都找出來一一重溫，希望能夠從中找出現在的弊端。

　　之前那幾個月的日子，就好像錄影帶重播一樣，一一在眼前重播，那些已經沉澱到內心最底層的東西，不知不覺間，又被翻攪起來。

　　活動現場的熱鬧，人們的笑顏，有什麼東西就好像是直接撞進心裏那樣，讓看那些資料影響的人，時而被現場的氣憤感動，時而跟著現場的畫面歡騰，就仿佛真的被施了魔法一樣。

　　安迪兩眼閃閃發光，幾乎都忘了休息，托尼始終臉上的神色有些複雜，時不時地在記事本上記著些什麼，而路鵬程的視線則一直緊緊鎖定錄影資料裏，鏡頭有意無意掃到那抹身影。

　　精緻的五官，略顯單薄的身材，身上透著清澈自然的氣息，微微笑起來的時候，仿佛有淡金色的陽光溫柔地落在他的四周圍，偶爾鏡頭拍到的，是他一個人抱著手臂站在角落，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中凝了一絲寂寞。

　　「快點快點，你掉隊了，誰第一個抓住小雞托尼，就可以得到Yolanda姐姐手上的泡芙哦～」

　　看到六一兒童節那場活動的時候，安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托尼在他腦袋上捶了一下，然後起身走了出去。

　　顯示幕上，方璧寧帶著一群小孩子做遊戲，現場滿滿的都是天真稚嫩的笑聲，然後下半場活動則是路鵬程那天去到現場看到的，小孩子們圍著方璧寧呈扇形而坐，個個表情認真地聽著方璧寧教他們怎麼捏彩泥。

　　「好，然後用一點白色，捏成一片一片的，黏在房子的屋頂上，這樣就好像被雪覆蓋了一樣……」

　　鏡頭對著方璧寧，然後推了過去，方璧甯成為整個畫面的焦點，每一個動作都拍得很清楚。

　　不知道當時錄影的人到底是誰，竟然錄成好像方璧寧的教學錄影帶，但是路鵬程只是一直很安靜很認真地看著顯示幕，等到鏡頭重新切給整個活動現場的時候，他也起身走了出去。

　　從辦公室拿了煙走到茶水間，看到托尼也在那裏抽煙，這段時間因為Lulemall的活動，大家都焦慮了不少，煙也抽得比以前厲害，項目直接負責人是托尼，所以看得出來他現在的壓力非常大。

　　托尼手裏的那支煙差不多燒到了盡頭，他沒有離開，而是又問路鵬程討了一根，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緩緩將煙霧吐了出來。

　　見他這樣，路鵬程不由勸道：「你前段時間還說要為了你兒子戒煙。」

　　托尼手指夾著煙對路鵬程指了一下，「你讓別人來負責Lulemall這個項目，估計我就能戒掉了。」

　　路鵬程不由輕歎了口氣，「托尼，你也覺得安迪不適合嗎？」

　　托尼搖了搖頭，「安迪很好，我也不想拿他和阿寧比較，但是阿寧的一些東西，安迪創造不出來。」

　　見路鵬程看著他，托尼嘴角微微一勾，「你知道我在說什麼的，感覺，缺少那種感覺。」

　　托尼說完，掐掉手裏只燒了一半的煙，然後笑，「聽從你的勸告，為了我的兒子，捨棄這半根。」

　　路鵬程大抵可以理解托尼口中所說的感覺是什麼，再度回味幾個月前的活動，卻依然能被現場氣氛所感染。

　　而安迪的活動，讓人看下來，除了感到安排上非常有想法，但是在看完之後卻沒有那種感動或欣喜的感覺，這一點，從現場人們臉上的表情也可以看出來。

　　那是方璧寧所製造出來的獨一無二的東西，方璧寧不在了，那個感覺也就消失不見了。

　　路鵬程感到有些胸悶，於是便走到窗邊。

　　外面下著雨，烏雲壓得很低，天空陰沉沉霧濛濛的，讓他想起春末夏初的時候，一度很長時間都處在這樣的天氣裏，而且更加悶熱，以致整個公司也都受到天氣的影響，氣氛變得沉悶無比。

　　後來是方璧寧帶著公司裏的人一起做手工蛋糕，幫忙改善了那股氛圍，路鵬程想到這裏，腦海中便浮現出當日的畫面——

　　青年低著頭，手裏拿著一個擠奶油的工具，表情認真地在已經做好的蛋糕胚上裱著圖案。

　　窗外的光勾出他柔和的輪廓，長長的額發在他眼前晃悠，是不是有些調皮地撞上他的眼睫，雖然那天外面的天也是現在這樣陰雨綿綿，但是他的周圍卻如沐春風。

　　其實從Lulemall那個網站式方案起，他就知道，方璧寧是一個極具感染力的人，而緊接著的開幕活動，包括以後一場又一場的活動都無不證明了這一點。

　　方璧寧不僅僅是個有才華的人，更重要的是，他能用創造出來的東西感染那些看到的人的情緒，讓人不自覺地被吸引住，然後沉溺下去。

　　而這個，就是托尼所說的感覺，也是安迪經手的活動欠缺的東西，不是安迪做的不好，只是安迪的想法過於商業，過於追求現場的展示效果，而沒有考慮到人的感受。

　　後面的活動錄影，路鵬程並沒有去看，而是在自己辦公室裏流覽了托尼團隊遞交上來的Lulemall新的一年裏的活動提案的修改稿。

　　雖然活動創意很豐富，但光是創意是不夠的，路鵬程自己都覺得這種東西拿出去沒有絲毫的競爭力。

　　路鵬程並不想承認一個沒有什麼商場活動經驗、只在光岩待了半年多的方璧寧，對於光岩是如此的重要，但事實讓他沒有辦法欺騙自己……

　　方璧寧很重要，尤其是他經手的活動所具有的那種感染力，是真正能在這麼多創意和表現裏脫穎而出的關鍵。

　　開車回家的路上，電臺廣播裏正放著一手有點老的英文歌，路鵬程知道這首歌，是電影《Notting Hill》裏的經典插曲《Ain't no sunshine》。

　　他將音量調大了一些，於是深沉的男聲，糅合了輕柔的爵士和藍調風格的旋律在車內緩緩鋪開。

　　ain't no sunshine when she's gone（他離開後我的世界從此沒有了陽光）

　　it's not warm when she's away（她離開後我不再感到溫暖）

　　是首曲調有點悲傷的旋律，路鵬程聽著，感覺心裏某處似乎回應著歌詞，輕微的共振。

　　wonder this time where she's gone（很想知道現在她去了何方）

　　wonder if she's gone to stay（很想知道她想在哪里停泊）

　　ain't no sunshine when she's gone（她離開後我的世界從此沒有了陽光）

　　看到指示牌上顯示前方路況擁堵的紅色字樣，路鵬程開下方向燈將方向盤朝右打去，車子跟隨車流從高架匝道上下來。

　　雖然不是下班的高峰，但是因為車流改道的關係，讓這條平時沒什麼車走的馬路頓時車燈如河。路鵬程腦海中滿是正在放的這首歌的歌詞，側首看向反光鏡的時候，突然在一片車前燈中看到一些異樣的東西。

　　路鵬程以為自己眼花了，再仔細看了一眼，才發現自己沒有看錯，從車後幾幢大樓之間飛升起幾十個小小的橘黃色的光團，不仔細看就只當做是後面車的車燈了，但是一旦看清楚了，就會覺得異常詭異。

　　於是路鵬程在前面路口調轉方向，朝著那些光球飛起的地方開去。

　　一些行人也似乎發現了這個奇異的狀況，有些人停下腳步對著那邊天際指指點點。

　　路鵬程車子越開越近，也能夠看清楚那些光球，發現那些發光體並不是什麼外來物體，而是一盞盞類似古代的孔明燈那樣的東西。

　　駛近遮擋住視線的大樓之後，一幢紅磚尖頂歐式風格的建築出現在眼前，高高的尖頂上有個十字架，那是一個教堂，而那些燈就是從那裏升起來的。

　　路鵬程將車在路邊停下，朝著那個教堂走了過去，遠遠地看見紮滿氣球的拱門，便猜想應該是有人在這裏舉辦婚禮，而剛才那些燈應該是婚禮上的某個環節。

　　想到了這一點，路鵬程沒有停下腳步，仍是繼續朝著那裏走去，整個婚禮的會場逐漸出現在他眼前。

　　其實Event裏也包括結婚典禮，但是由於這些婚慶公司大多包辦了，而且也很少有人會另外出錢再請Event公司來籌畫婚禮，所以公關公司接到的Event不太多，路鵬程曾經看過集團下的那家公關公司做的一場結婚典禮，只能說……把婚禮搞得好像新品發佈會一樣，實在是件讓人哭笑不得的事。

　　教堂前的婚禮會場看起來規模並不大，用白色和粉色的紗布置起來的會場，看起來雖然簡潔但是很溫馨，會場四周上點了很多蠟燭，燈光也被調的暗暗的，幽幽黃黃的燈火，給這冬日的夜裏添上暖暖的氛圍，配上後面教堂的背景，又多了幾分肅穆。

　　此時音響裏正放著讚美詩，一身潔白婚紗的新娘，和一群穿著白衣打扮成小天使一樣的小女孩，正將放在地上的燈一盞盞點燃，點著的燈緩緩升起的時候，映著新娘幸福的笑臉，浪漫得就像電影裏那樣。

　　路鵬程在看的時候，身邊多了幾個看起來也像是被吸引來的路人。幾個學生樣的女孩臉上露出激動的表情，將尖叫的聲音壓抑下來，但仍是興奮地不住感歎。

　　「好浪漫，真的太浪漫了，如果我結婚的時候也能這樣就好了。」

　　「那你首先要找個肯為你花這麼一大筆錢的男人才行。」

　　「討厭～」

　　路鵬程看了她們一眼，然後正準備轉身回到自己車上，突然「嗶」「嗶」兩聲，會場上同時亮起兩盞聚光燈。

　　路鵬程停住腳步，看到那兩盞聚光燈在新娘身後打出一對翅膀的形狀，讓她就好像是聖潔的天使一樣，新郎款款走上禮台，輕握住新娘的手，臉上的表情就仿佛握著這世上最貴重的東西。

　　路鵬程感覺心頭熱熱的，一瞬間，他被現場那種氛圍所感染，在讚美詩中降臨人間的天使，得到了凡間男子最純潔的愛，兩人生出了真摯的情感，這種感情聖潔污垢，會永遠得到神父的祝福。

　　就算沒有把整個流程都看下來，但是路鵬程還是理解了這場婚禮的整個主題，並且由心底感歎籌畫者的想像力，將一場普通的婚禮賦予這樣深沉而感人的寓意。

　　儀式接近尾聲，後面就是比較傳統的流程了，路鵬程轉身走回到自己的車裏。

　　在車裏坐下，發動車子的前一刻，他抬頭又看向天際，那些燈越升越高，在空中星輝相映。

　　剛才被感動的滋味還在心頭回蕩，車子發動的那一刻，路鵬程的腦海中突然蹦出托你的聲音。

　　「安迪很好，我也不想拿他和阿寧比較，但是阿寧的一些東西，安迪創造不出來。你知道我在說什麼的，感覺，缺少那種感覺。」

　　感覺……

　　這種熟悉的感覺，難道是方璧寧？

　　於是路鵬程踩停了刹車，在前方調頭又退了回去，等他小跑著回到教堂那裏，會場上的人已經都散了，只留下工人在清理會場上的道具。

　　路鵬程原地轉了一圈，工人看見他大概以為他是被落下的婚禮參加者，告訴他們新浪和新娘還有賓客們到酒店去了。

　　路鵬程問他，他們是誰請來的。工人報了一個公司的名字，但是路鵬程沒怎麼聽說過。

　　路鵬程回到車裏，有點沮喪，他沒有急著回去，而是放下車窗給自己點燃了一根煙。

　　電臺廣播裏，DJ用著溫柔感人的聲音說著：

　　「這期節目就要結束了，讓我們最後再回味一遍《Ain't no sunshine》這首經典情歌，不知道你的身邊有沒有人讓你有這種感覺——她離開之後，你的世界……從此沒有了陽光。」

　　路鵬程只覺得心臟重重跳了一下。

　　ain't no sunshine when she's gone（她離開之後我的世界沒有了陽光）

　　only darkness everyday（每天只有黑暗）

　　ain't no sunshine when she's gone（她離開之後我的世界沒有了陽光）

　　and this house just ain't no home（這所房子不再是家）

　　anytime she goes away（任何時候她都會走）

　　ain't no sunshine（沒有了陽光）

　　ain't no sun ain't no sun（沒有了陽光沒有了陽光）

　　他坐在那裏聽這首歌聽得有點失神，煙灰燒得太長掉了下來，他才回過身來，連忙拉開抽屜去找攜帶式煙灰缸，在從抽屜裏掏出煙灰缸的時候，有什麼被一起帶了出來，掉在車子裏。

　　路鵬程將煙頭丟進可擕式煙灰缸中，然後低下身去摸那個掉在地上的東西，當手指觸到那個圓圓的，小小的東西時，他愣了一愣。

　　掉在地上的是一個彩泥捏的蘋果，很精緻，很細巧，就連上面的葉子也很生動。

　　「方璧寧的蘋果，可以給你很多靈感。」

　　路鵬程的腦海中浮現出青年的身影，清爽乾淨的笑容，散落在額前的發間仿佛有陽光輕輕跳躍，然後迅速消失在一片黑暗裏，連帶著那份溫暖的感覺以及明媚但不刺眼的陽光。

　　ain't no sunshine when she's gone（她離開之後我的世界沒有了陽光）

　　and this house just ain't no home（這所房子不再是家）

　　anytime she goes away（任何時候她都會走）

　　ain't no sunshine（沒有了陽光）

　　she's always gone too long（她總是離開太久）

　　路鵬程拿著那個蘋果的手微微發著抖，他有點分不清耳邊的聲音到底是歌詞，還是他自己的心聲。

　　離開後，從此沒有了陽光……

　　離開後，我的世界沒有了陽光……

　　他離開後，我的世界沒有陽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