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路鵬程度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

防盜門在身後沉重的關上，按下門邊開關，玄關和客廳裏的燈亮了起來，一室亮堂。

當初那個設計師可能是為了緩和這套公寓裏整個的黑與白的設計，而在燈上選用了柔黃的燈光，但是吸入鼻端的氣息，依然冷冰冰的。

他將空調打開，給自己泡了一杯熱咖啡，外衣也沒有脫就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路鵬程拿過電視機的遙控器，漫不經心地轉著頻道，其實這套公寓裝修好到現在，電視基本就是個裝飾品。

轉了半天，路鵬程還是將電視關了，遙控器扔在一邊，於是好不容易有了一點聲音的空間立刻又沉靜下來。

為什麼以前，就沒有覺得這麼安靜？

路鵬程將腦袋後仰擱到沙發背上，視線落在背後的那者牆上。

由於燈光的關係，原本白的有些晃眼的牆壁此刻顯出一種類似奶油一樣的顏色，當時他追求極簡的設計風格，於是設計師就索性把客廳四周的牆都放空，只用造型帶有設計感的壁燈來調和。

後來和女友同居的時候，對方好幾次試圖說服他，用照片牆來裝飾，但被他給拒絕了，在路鵬程看來，照片牆那種東西，一旦答應了，基本上就成了對方的照片展示牆，想像一下，每天站在客廳裏，被各種狀態各種方向的視線看過來的感覺實在是有夠恐怖的。

但是此刻，路鵬程卻覺得牆上什麼都不裝飾，確實空得有點怪異。

他站了起來，轉身，微微抬頭看著眼前的這堵牆，他還沒有忘記，那天看到的方璧寧在這上面做的畫。

大片的金色，像極了夕陽下的麥田，又像是追隨著溫暖的向日葵，那一瞬間帶給他，不僅僅是禮堂上的衝擊，還有內心的震撼，只是那種撼動過於強烈了，讓他在疲憊勞累的狀態下，一時接受不過來，下意識地便去抗拒這種被別人的意識強制侵佔身體乃至思想的感覺。

但其實，那幅畫真的很好，他看過很多設計師在設計會聲時會用別的色調來中和黑與白，保守一點用灰或者褐，想要強調某一種氣氛時也有用過海一樣的深藍，但卻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可以這麼瀟灑地揮霍金色。路鵬程知道這種顏色是多難控制。

曾經為某個彩妝品牌做樣稿，對方指明要金色作為主色調，看起來很簡單，但是設計師們調出來的顏色對方始終不滿意，在調了十幾種金色，加上各種輔助效果之後才勉強達到對方的要求。

但是方璧寧看起來是這麼隨心所欲的，就創造出了那種讓人一眼看見就感覺仿佛被陽光所包圍的氛圍。

路鵬程伸手撫上那面牆，感受著這層白色底下的溫暖。

設計師是不會輕易毀去自己的作品的，但是方璧寧在自己離開的那幾天中就將牆又重新粉刷成了白色。

路鵬程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對於自己的創作有著那麼一點自負的青年，用著板刷將自己的心血一點點覆蓋掉，每塗抹一筆，被他塑造出來的陽光就減少一分……

最後，一切回歸到原來的樣子，再次恢復成冰冷的，沒有任何溫度的空間。

路鵬程覺得心口有點點痛，他將碰觸著那面牆的手收了回來，然後摸了摸心口的位置。

當時的自己，真的那麼抗拒自己的世界被徹底改變嗎？

自從那天在教堂那裏看了那場婚禮典禮後，之後幾日，路鵬程回去的時候，總會特意繞一下路，將車子開到那裏，靠邊停下來後，他會站在那裏抽上一根煙。

教堂周圍的安靜是一種帶著點虔誠的憩然，夜色下，莊重肅穆的氣氛，沉澱了煩燥，讓他能冷靜地思考一些事情。

其次，路鵬程還是抱著那麼一點妄想的，也許在這裏可以見到方璧寧也說不定，他覺得他的直覺騙不了他，那天的那種感覺，是獨屬於方璧寧的，只有方璧寧才能製造出這樣的感染力。

路鵬程抽完手裏的這支煙，拿過副駕座上的企劃，就著車裏的燈看了起來。

這是兩周後要去參加Compctitive Prescntation的提案，比起去年那個時候的從容，今年這份提案在修改了很多次後，依然不是非常滿意。

路鵬程翻過一頁，看到上面列出的網站改版建議，不由暗暗感歎時間真的過得很快，和方璧寧認識就是因為Lulemall，現在一圈轉下來，兩人又回到了互不交集的起點，就和這個案子一樣，就算過去再怎麼成功，也要從頭開始，提案，比稿，只是不知道這次的結果會如何。

看了眼車上顯示的時間，路鵬程將看了一半的企劃書放下，然後發動車子準備回去。

車子駛出沒多遠，路鵬程看到一幢商務大樓裏有兩個人走了出來，打過招呼後兩個人就分開兩個方向走去。

路鵬程看著走在前面的那個熟悉的身影，不由自主地松了油門，用很慢的速度跟在後面。

青年穿了一件灰色的雙排扣大衣，下褶露出一截裏面的黑色毛衫，脖子上圍了一條駝色的圍巾，斜背著單肩背包，就這樣沿著人行道慢慢往前走。

路鵬程感覺自己心裏一時各種情緒都湧了上來，之前一直去教堂那裏，確實是想著也許可以見到方璧寧，但是現在真正見到了，他又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前方道路指明示是一條單向行駛的車道，路鵬程將車子靠邊停下，下了車，繼續不遠不近地跟著方璧寧。

方璧寧走過的是一條比較熱鬧的商業街，他時不時在別人佈置好的櫥窗前停下來仔細觀察一番，看到特別有想法的就掏出手機拍下來，路過賣小吃的攤子，會買上一點邊走邊吃。

看起來很隨性，但是路鵬程總覺得他身上凝繞著一種無法和周圍融入在一起的寂寞感，這種感覺，以前他也常常在方璧寧身上感受到過，但是現在卻格外的明顯。

明明是個外形優秀很容易吸引別人目光的人，很多和他擦身而過的年輕女孩都忍不住會要回頭再看一眼，但是周圍的一切都好像和他沒有關係，他沿著人行道獨自一個人向前走著，但看起來，卻像孤零零的迷失了方向。

路鵬程突然想起來方璧寧寫在自己Space空間裏的那句歌詞，想起那道歌其他的歌詞。

「我一個人吃飯 旅行 到處走走停停 也一個人看書、寫信，自己對話談心」

現在想想，其實方璧寧一直都是寂寞的。

因為是那個圈子裏的人，一旦被人知道他的性取向後多少會受到異樣的眼光，也有可能就此被疏遠……所以他一直都很努力，原來只當是他對於自己作品的盡責，後來才漸漸開始明白，方璧寧只是努力地讓自己有存在的價值，也許只有那樣，他才不會感到寂寞。

路鵬程回過神來的時候，突然發現走在前面的方璧寧不見了身影。路鵬程心裏不由生出一絲焦急，站在天橋上，四下張望著尋找。

此時已近晚上十點，路上沒有幾個行人，商業街上的商店基本都結束營業，絢麗的霓虹燈被一盞盞熄滅，繁華和喧囂褪去，有那麼一點失去華彩的感覺。

路鵬程從天橋上下來，還在努力搜尋方璧寧的身影，就在他要放棄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

「Pancho?」

路鵬程回過身來，然後看著站在面前的人，有點恍惚不那麼真實的感覺。

方璧寧手裏正捧著一個咬了一口的冒著熱氣的飯團，看著自己的眼神帶著一點意外和疑惑。

不知道為什麼，此時的景象，和路鵬程腦海中的，他們初次見面時的畫面重迭在一起——青年手裏握著一罐咖啡，姿態隨意地靠坐在Lulemall大堂的沙發上，非常精緻的五官，輪廓和線條都很柔和，在感覺到來人的時候，微微仰道看向面前的自己，眼神有點慵懶，長長的有點淩亂的額發散落在眼前，然後他笑了。

路鵬程就這麼站在那裏，愣愣地盯著面前的人，唯有胸口裏面「撲通撲通」的，心臟加速了跳動。

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兩人默默看著對方，站了半天，有點傻。於是路鵬程先開了口，說開車送他回去。

方璧寧倒也沒有拒絕，上了車之後報了一個位址，路鵬程對這個路名有點印象，其實並不遠，走走就能到。、

一路上兩用人才依舊沉默不語，路鵬程時不時地從後視鏡裏看向方璧寧這邊，但是方璧寧始終頭側向車窗外，路燈的光一輪一輪打在臉上，忽明忽暗，於是路鵬程便有種真實與虛幻交錯感覺。

車子停在一個比較舊的社區大門口，方璧寧沒有馬上下車，仿佛在想什麼事情，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他轉過頭來禮節性地微笑了下，然後客氣地道謝，卻顯得很生疏，但是視線落到車前方的空氣清淨器旁時，不由愣了一下。

路鵬程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明白過來他為什麼會露出驚訝，車載式空氣清淨器旁正放著他捏的那個小蘋果。

方璧寧伸手拿過那個蘋果，捏在手裏看，聲音喃喃的，「我以為這種東西你早就丟了……」

「只是一開始不知道放在哪里，後來又找到了。」路鵬程回道。

方璧寧抬起頭來，車裏很暗，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路鵬程只看到他將手遞過來，也下意識的伸手，在接過那個蘋果的時候，兩用人才的手指不經意間接觸，他聽到方璧寧說話。

「但是有些東西，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方璧寧說完，就要去開車門。

路鵬程不想他就這樣走掉，於是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方璧寧回過頭來，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於是氣氛變得有些尷尬，路鵬程有些報歉地把手鬆開，在車門「喀噠」聲響，被方璧寧打開的時候，他突然問道：「你現在……還好嗎？」

對面正好來了一輛車，燈光照亮了方璧甯的半張臉，路鵬程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很冷漠，在聽到自己這句話後，嘴角微微上揚，笑中帶澀，「挺好的……」就這麼三個字，再沒有別的了。

路鵬程什麼也沒說就這麼一直看著他，車門被關上前，方璧寧低下腰來，「我們馬上又會再見的。」說完便一個人朝著社區大門裏面走去。

路鵬程坐在車裏透過車窗玻璃看著方璧寧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這才鬆開刹車將車滑了出去。

方璧寧說還會再見，但是路鵬程還沒有笨到將這句話理解成只是單純的見面，而沒過幾天，他就明白了方璧寧所謂的再見是什麼意思。

再見面的時候是在一家國際知名的化妝品牌公司的Competitive Presentation上，當方璧寧和他的總監一同出現在會議室時的時候，Yolanda和托尼都不由露出驚訝的表情。

安迪坐在路鵬程旁邊輕輕扯了扯路鵬程的袖子，「嗨，那個不是你們以前的創意總監？」

路鵬程沒有理他，只將視線牢牢的盯著方璧寧，想起來方璧寧現在在的這家公司就是那天在教堂那裏工人報給他公司名字的那家，只是當時並沒有放在心上，如果那天後來有調查一下的話，大概自己會避開這一場，反正這個比稿並不是太重要。

和過去的創意總監在同一場Competitive Presentation上碰到不是第一次，Herry走了之後，就發生過這樣的事，大家同在一個圈子裏混，抬頭不見，低頭也總會要見的，但是路鵬程卻不想和方璧寧這樣。

追根究底，方璧寧會從網路轉到商場活動是因為自己。

是他發現了方璧甯的才華，然後給予他機會，讓他得以放出更耀眼的光芒。

但是現在就好像給人甩了一個巴掌一樣，之前噩夢一樣的假設也成了現實——方璧寧坐在一堆不認識的人前，遊刃有餘地講解創意思路，而這一切都和光岩和他路鵬程沒有關係。

整場Competitive Presentation，別人公司的提案路鵬程沒有心思去瞭解，他就一直握緊了拳頭，坐姿筆挺，目光一直有意無意地看向方璧寧那裏，看他和他的總監腦袋湊在一起小聲討論什麼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胸口裏面好像燒了一把火。

方璧寧的公司是最後講解的，輪到他們的時候，路鵬程看到方璧甯的總監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下大概是在為他打氣，那家公司應該是剛成立沒有多久，所以這樣的項目對於他們格外重要。

方璧寧走到投影幕前，有條不紊地講解他們提案的稿子以及設計思路，就和路鵬程所熟悉的，方璧寧的設計沒有非常特別的地方，但是細節上的構思是一個亮點。

就在路鵬程將視線從投影幕上又挪回到方璧甯身上時，方璧甯正好講完，然後他發現方璧寧也在看自己，但是他流露出來的眼神，讓路鵬程一時怔愣。

那不是他以前對於自己的設計會表現出來的自負，而是一種略帶哀傷的，仿佛被人丟棄一樣的目光。

注意到自己也在看他，方璧寧收回視線走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雖然在聽他的總監說話的時候他臉上一直微微帶笑，但是那種縈繞在他周圍的寂寞感，揮之不去。

Competitive Presentation結束後，路鵬程藉口去抽煙，在電梯那裏攔住方璧寧。

「你們的提案很不錯，但是要對上這樣的國際品牌的口味，可能有些困難。」

路鵬程甫一說完，就有些後悔，他出來不是為了和方璧寧說這個，但是剛才正對上方璧寧的眼神，原本想說的話一下子都忘在了腦後。

對於他的一針見血，方璧寧只是微笑。

「沒關係，經驗都是靠累積的。」

電梯那裏「叮」的一聲，門打開，方璧寧走了進去，按下樓層數。

路鵬程看著電梯門緩緩地就要關上，只覺得剛才在會議室裏胸口燒起來的那團火，快要熄的的時候又轟的一下燒了起來。

他箭步上前，用手擋住電梯門，裏面的方璧寧抬起頭來，臉上露出疑惑。

「方璧寧，你別忘了，在認識我之前，你對商場活動根本一竅不通！」

方璧寧的眼睛驀地睜大，接著斂下了眼睫。

「有些東西丟了……就再找不回來的。」

和那晚同樣的話，讓路鵬程冷靜了一些，他退後一此並將扶住電梯門的手收了回來，於是和方璧寧間的視線被無情的隔斷。

電梯顯示的數位一格格往下去，路鵬程站在那裏，回味方璧寧這句話的時候，想起尚傑對他說過的話，想起那道歌的歌詞……

「你把我們的奇跡……弄丟了……」

「ain't no sunshine when she's gone(她離開後我的世界從此沒有了陽光）」

「有些東西丟了……就再找不回來的。」

回去的時候，安迪搭托尼的車，路鵬程則再次充當司機送Yolanda去和她男友會面。

Yolanda一直堅信副駕駛座是危險的位子，從來不相信某些人鼓吹的那是留給重要人的地方，所以她從來不坐副駕駛座，但是今天她破天荒地坐在路鵬程旁邊，讓路鵬程不敢相信地看了她很久。

「Yolanda，你今天沒有發燒或者吃什麼東西吃壞了腦子？」

如果是平時，路鵬程說這樣的話，Yolanda一定會反駁並奚落回來，但是Yolanda只是對著化妝鏡補妝，什麼話都沒說，讓路鵬程更加懷疑身邊這個，大概也許是冒牌貨……

車子開出去一段距離後，Yolanda才出聲，但是比起平時的嬌滴滴，她說話的聲音嚴肅了很多。

「Pancho，你是不是喜歡Banning?」

路鵬程嚇了一跳差點把油門當刹車踩，好不容易穩定下情緒，他思考著要怎麼去回答她，但是路鵬程很清楚，Yolanda看起來很像是那種胸大無腦的美女，但其實並不是這樣，她只是願意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而已，所以路鵬程並沒有辯解。

「你怎麼知道的？」

Yolanda「啪嗒」一聲合上化妝鏡，美眸一揚，「因為你的眼神。」

「從什麼時候發覺的？」

「大約是你讓Banning來當創意總監之後。」

這個回答倒是讓路鵬程有些意外，那個時候，他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對方璧甯的感情。

「Yolanda，你會不會覺得很噁心？男人喜歡男人這種事情……」說完從後視鏡裏看到自己被Yolanda狠狠瞪了一眼。

Yolanda重新看向自己的化妝鏡。

「難道pancho你很希望我們用著鄙視的表情說，『喲，同性戀，好噁心！』、『哎呀呀，這種公司我待不下去了？』」

路鵬各皺眉，「我、們？」

Yolanda用力點頭，「對，我、們……我和托尼。」

這下路鵬程沒話說了，被Yolanda看出來也就認了，沒想到被托尼也看出來了。

大概是看出來路鵬程的鬱悶，Yolanda瞥了他一眼。

「Pancho，所以我和托尼多少能猜到你和Banning間發生了什麼事。」

「Yolanda，你想錯了一點，我一直以來都是異性戀，只不過……」

「只不過恰好喜歡上了一個男人？」Yolanda打斷他，並介面道：「Pancho，你就是這樣不坦率，然後又總是被條條框框限制住，還很死板、固執、沒有情趣……」

「喂，我沒你說的這麼糟吧？」

Yolanda將化妝鏡放好，然後轉身看向路鵬程。

「Pancho，你要記住，有時候你的性格非常容易傷害到別人，尤其是Banning這樣敏感的人。好了，我到了。」

吱！輪胎和地面摩擦發出一聲刺耳長音。路鵬程想，再載Yolanda幾次，他的駕照注家要被吊銷掉。

見Yolanda正要下車，他便道：「Yolanda，沒人告訴你，和自己老闆這樣說話，是要冒著被炒魷魚的風險的嗎？」

Yolanda回頭，手指點著嘴唇拋了個媚眼。

「我當然知道，但是我知道你不會炒我，因為對於你來說，我還有很大的用處。Bye……」

她踩著細高的鞋跟走了兩步，又停下回過頭來。

「但是……Pancho，你要知道，有些人是用來愛的，不是被人拿來當工具使用的。」

路鵬程挑了下眉，回過頭來專心開車。

車載空氣清淨器上兩片葉子規律地上下擺動，他看了一眼放在空氣清淨器一旁的那個方璧寧捏的小蘋果，暗暗咀嚼起Yolanda說的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