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仿佛都是在黑暗裏度過的,無數模糊的畫面碎片從眼前閃過,漸漸彙聚在一起,最後變成了那個站在梅裏樹下的修長身影。
比起身體的痛苦來,那些來自過去的回憶更讓我難受。
不知道過了多久,意識逐漸轉醒,感覺眼皮滲著微微亮光,我努力睜開有如千金重的眼皮,入眼的是以灰色爲基調的房間。
怔怔地打量這個熟悉又陌生的房間,這分明就是我當初的房間。房內擺設仍然保持著以前的樣子,沒有絲毫變動,這不禁讓我生出些恍惚來,仿佛這麽多年只是做了一場夢,夢醒了,我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撐起上半身,渾身肌肉僵硬,一用力就好象要拉傷一樣,有力使不出。摸了摸胸口,發現那裏包紮著厚厚的白布條。
緩緩下了床,打開房門。
院落內,四周寂靜無聲,只有風聲穿越而過,那棵方文軒常常吊我的滘桦樹依舊靜靜地伫立在那裏,這麽多年過去了倒沒變得有多荒蕪。
就在我兀自出神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微帶調侃的聲音:“是不是很懷念吊在樹上的滋味?”
我一聽這話就沒好氣地說道:“誰會懷念那種滋味。”方文軒呵呵一笑,戲谑地說道:“我倒是很懷念,要不要再吊你一回?”
要是換做以前的我,估計嚇得連吭都不敢吭一聲了。
我冷冷地說道:“我沒那種閑工夫陪你取樂,你若是樂意,我倒可以把你吊上去。”
方文軒愣了一下,轉而笑道:“還真是大了呢,瞧這嘴巴伶牙俐齒的,都學會頂嘴了,跟九王爺學了不少啊。”
我回道:“你也老了不少了。”
方文軒聽了我的話,手下意識地撫上眼角的細紋,悠悠然說道:“話說回來你的命還真不是一般地硬,被這麽刺了一劍居然還死不了。”
我道:“真是抱歉得很,讓你失望了。”
他朝我軒軒眉,說道:“我是慶幸,你要是死了的話,我的日子豈不是少了些樂趣?”
“是麽?不過我不認爲現在的我還能有什麽樂趣可言。”料他也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把我吊在樹上。
方文軒用扇子抵住自己的嘴唇,輕輕笑道:“是麽?可對我而言,你活著的每一天都是我的樂趣所在。”
我懶得理他,徑自繞過他回房。
方文軒在我身後說道:“你不去看看他麽?”
我道:“看誰?”
他反問:“你認爲還有誰?”
我沈默一會兒,說道:“應該沒有那個必要了吧。”
方文軒瞧著我輕笑出聲:“像你這種跟女人一樣優柔寡斷的性子,居然會下得了手殺慕容渲,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只是替慕容槿報仇。”
那一劍雖然已經控制好了力道,絕對不會傷到慕容渲的性命,但是也夠他幾天受了。
方文軒勾起眉角笑道:“這麽說在你的心裏,還是慕容槿比較重要一些,對麽?”
我抿著唇,漠然道:“這種事情我沒必要告訴你吧。”
“你心裏清楚就可以了,可不要腳踏兩只船,到時候翻船的還是自己。”
我沒有說話,但是忽然間覺得方文軒這句話說得有些奇怪,可又說不出是哪。
過了片刻,方文軒似乎是覺得沒什麽話可說了,這才道:“好好休息著,我先走了。”
待他沒走幾步,我開口問他:“你真要自己做皇帝?”
方文軒只是前行,說道:“就算我想當,恐怕那龍椅還沒坐熱,命就先沒了。”
我聞言,皺眉道:“國家沒有了一君之主,天下豈不是要大亂了?”
“天下大不大亂的可輪不到你管,何況除了慕容維那個扶不起的阿鬥,難道就沒人能當皇帝了麽?”轉過身見我一臉的狐疑,高深莫測地一笑:“那個人可是你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呢。”
那個人?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方文軒,他究竟在搞什麽名堂?
想了一會兒,我不動聲色道:“慕容渲?你要扶持慕容渲爲帝?”複又微哂:“到時你可不要‘擒人不成反被擒’。”
方文軒聽了我的話,眼神狀似無意地朝我身後一瞟:“那個人若是聽見了,怕是今晚要睡不著覺了。”
我不禁疑惑地看著他:“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方文軒轉眸,望住我含笑說道:“我已經說過了是你的心上人,不過好像你不是這麽認爲的。”
轉瞬間,我的腦海中已轉過無數念頭,但終究還是決定緘口不語。
方文軒擺了擺手道:“以後你就知道了,我還有事先走了。”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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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天氣漸漸寒冷起來的緣故,沒過幾天我胸口的傷已經大爲好轉,不會像剛開始那樣陣陣發疼。整天在房裏躺著難免心浮氣躁起來,這天見天氣很好,于是忍不住走出房門。
靠著記憶裏的路線逛了一圈,發現整個府邸過了這麽多年竟然沒有一點的變化,甚至連一草一木都沒有移動的痕迹,不過想來也是方文軒的意思。
習慣還真是可怕的東西。
經過方文軒的書房時,見房門大開,我直接走了進去。
書房內空無一人,依舊是那些擺設,不過牆上挂著的一幅畫吸引了我的注意。走上前一看,發現畫上的是一個身穿華服的年輕男子。
美目流盼,豐容天成。眉宇間占盡風流,一貌傾城,般般入畫。
畫的側首還題了一首詩:
人生愁恨何能免?花落獨我情何限。昔日往事已成空,夢回還如一夢中。
下處落款:沈昭甯。
我仔細看了看,發覺上面的男子很是面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舊黃的宣紙因爲年久後已經失去了水分,摸上去能明顯感覺變脆,我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黏附的灰塵,暗想以方文軒那眼裏容不下一點汙垢的性子,怎麽會把這麽髒的畫挂在這裏?
手指正要觸摸到畫時,碰巧一陣風吹來,吹得舊宣紙張揚起,就在那一瞬之間,我似乎看到了紙的後面還畫著什麽,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一把翻過,可是躍入眼簾的畫,卻讓我大吃一驚。
畫上畫著的是一個人,確切說是只有半截身子的人,到大腿根部就全沒了,人的臉因爲驚恐而猙獰萬分,看得出整個身子因爲劇烈疼痛而扭曲變形,大腿以下空缺處鮮血淋淋,猩紅的顔色令人感到不安和恐怖。
這是被活活截了下半身的人的樣子!我感到一陣惡心,誰竟然畫出這麽殘忍的畫?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陣吵鬧的吵鬧聲和喧囂聲。
“站住,別跑!快抓住那瘋婆子!”
“該死,她跑進書房了。”
我放下畫,正要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突然閃進一個人影猛地朝我撞過來,我被撞得一個趔趄,站穩之後一瞧,卻見眼前的人披頭散發,全身上下都是血,比起上次見到她時還要狼狽不堪。
赫然是上次那個婦人。我詫異地問她:“你怎麽在這裏?”
可是她沒有回答我,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牆上的畫。就在一瞬,那婦人一個撲身就要伸手去撕畫,等我阻攔時已然來不及了。
“嗤”的一聲,畫被撕成了兩半。
她看著手裏的畫,忽然笑了起來,這一笑牽動了臉上猙獰的疤痕,看上去甚是駭人,慢慢地卻變成了無聲的哽咽。她張了張嘴,聲音沙啞,就像幹枯的樹枝在地上來回地滑動一樣刺耳。
“十一年前夢一場,零落鴛鴦,何日再重逢?恍知身何處,唯記君何方。”
原本混濁的雙眼似乎也透出了一絲柔情。
就在我不解間,她已經抓起來地上的碎紙,大把大把地往嘴裏塞,口中一邊模糊地道:“……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沒人能把我們分開了。”
我見狀連忙去拉她,這些紙要是吃下去,那還不要鬧壞了肚子?
以爲還要費一番力氣才能拉得動她,沒想到她就這樣任由我拉開了。
我道:“老人家,這些紙吃不得,你要是肚子餓了,我叫廚房給你准備點吃的,好麽?”
她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看我的眼睛,張了張起了一層厚厚白皮的嘴唇想說些什麽,深陷的眼眶已經噙滿了淚水。
我一怔,以爲是自己的力氣太大弄疼她了,連忙松手:“對不住,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我這個人最見不得女人流淚了,見她還是一個勁地哭,手忙腳亂地想幫她擦掉。可就在我的手指快碰上她時,她卻突然捂住自己的臉,慌亂地退後幾步。
她用幹枯的頭發拼命地遮擋住布滿疤痕的臉部,近乎狂亂地道:“不要看我,不要看我,我這個樣子不能見你。”角落裏,她蜷縮著瘦弱的身體,瑟瑟發抖。嗚咽道:“我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很醜?求求你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了……”
我的心像被誰緊緊揪住,來回拉扯著一樣,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眼前這個瘦小的婦人,明明與我毫無關系,可是看著她,爲什麽心會這麽痛呢?
我走過去蹲下身子,撥開她的亂發,看著她張皇的雙眼,我盡量把聲音放柔,對她說道:“你一點都不醜。”
她像是愣了一下,抿了抿嘴唇,再也忍不住似地大聲哭泣。我雙手一攏,讓她俯靠在我的身上。
瘦小卻溫暖的身體。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仿佛在幼年的夢中時常會出現的,娘親溫暖與堅韌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