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東官笙州,客棧。
因爲下了雪,讓原本很大的客棧住滿了被風雪所阻的旅客,就顯得分外擁擠。不時有穿著襖裘的大漢進進出出,有的喝了幾杯酒高聲闊論,一時間也十分熱鬧。
這次來東官笙州,除了十二禦侍,我們並沒有帶其他的仆役丫鬟來,因爲慕容渲嫌太累贅了。
此刻我和慕容渲坐在客棧不顯眼的位置,假如不留意的話也不會注意到這裏。
見慕容渲放下筷子,我問道:“九爺怎麽不吃了,是這些菜不合胃口麽?”
慕容渲搖了搖頭,問我道:“梅鶴先生真的會來麽?”
“會的,只要梅鶴先生來東官笙州,屬下就一定能找到他,到時皇上的病就能治好了。”
慕容渲微勾唇,淡淡道:“但願如此。”
我低頭撥弄碗裏的米飯,沒有說話。
他支手撐著下颚,修長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面。
細長修美的手骨架,就是這麽看著都能感覺到那上面的柔滑肌膚,但是一想到這雙手曾在另一人身上撫摸過,便厭惡地移開視線。
就在這時,客棧中突然出現了兩個人。
或許他們是從外面進來的,但是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我都沒有覺察到他們是怎麽進來的,似乎是一個眨眼之間,就憑空出現在那裏一樣。
其中一個男子的肩頭扛了一把大刀,巨大的刀身與清瘦的體型極不相稱,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大刀壓趴下。另一個男子臉色慘白,嘴唇的顔色也是淡淡的,身上穿著厚厚的羊皮貂裘,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但是令人矚目的是,在他的眉眼骨處刺了一朵妖異的梅花,讓一臉病態的面容憑添了一絲妩媚,甚至有些淒豔。
客棧裏,大家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喧吵,怔怔地看著兩人,不覺瞧得眼睛發直了。
扛著大刀的男子皺皺眉,將背後的刀抽出重重地擱在桌子上。“匡”地一聲,那面桌子被撞得發出震耳的聲響。
“小二呢?還不過來招呼!”
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的店小二連忙跑上前:“二位客官,小的在這。”
“爺餓死了,趕緊上幾道菜,動作慢了小心你的腦袋!”
“是是,小的立刻交代廚房准備。”話一說完,小二逃命似地奔去廚房。
一旁的病公子虛弱笑道:“刀鳳公子,你這麽凶,會把小二哥嚇壞的。”
“哼,就這樣還能把他嚇壞了?沒出息。”說著徑自大搖大擺地坐了下來,
我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個刺了梅花茚的男子,猜想著此人是否就是找了許久的梅鶴先生。但是卻並不確定,因爲傳聞中的梅鶴先生在三十而立之年退隱江湖,如今十多年前過去了,算來應該也有40多了,再看這名男子,怎麽看也只有20出頭的模樣。
莫非梅鶴先生除了醫道,還擅長駐顔術?
就在我鎖眉深思的時候,一旁的慕容渲忽然站起身。
我回過神來,只見他正朝那兩人的方向走去,阻止顯然已經來不及了。
慕容渲也放下王爺的架子,執了江湖禮:“請問兩位公子可認識梅鶴先生?”
那兩人聞言,皆是一怔。
那扛大刀的男子細看之下,竟然也是清秀得很,一雙靈動有些媚氣的大眼睛上下打量著慕容渲,邪氣一笑:“爺還當是哪來不識趣的登徒子,原來也是個美人。”
慕容渲臉色一沈,但也知道此刻不好發作。
那病公子溫和一笑,問道:“這位公子找梅鶴先生有什麽事麽?”
“家弟身染重病,命在旦夕,希望能請梅鶴先生出手一救。”
病公子聽後,沈思了良久,半響方才惋惜道:“這世上早已沒有什麽梅鶴先生了,余下僅有閑雲野鶴一個,請公子別再費心找了,與其浪費時間找一個不存在的人,還不如多點時間陪陪令弟。”
慕容渲顯然是不能接受這番話,微愠道:“什麽叫不存在的人,你當我是三歲小兒這麽輕易好騙麽?”
一旁的男子聞言,調笑道:“美人,那勞什子梅鶴只不過是個神棍,找他還不如找我呢。”說著舉起一只手想向慕容渲的臉摸去。
慕容渲握住他企圖不軌的手腕,冷冷道:“閣下還請自重。”
“自重?”男子放肆大笑,手中用力,反手就將慕容渲摟進懷裏:“在下還真不知道自重爲何物,美人可否教教在下。”
慕容渲被他摟在懷裏掙脫不得,臉色已經十分鐵青。
我見狀暗道不好,這樣子下去,不懂武功的慕容渲必然是要吃虧的,于是上前拱手道:“兩位冒犯,還請放開我家主子。”
那男子挑了挑秀氣的眉,挑釁道:“要是不放呢?”
我冷聲道:“那就休怪在下不客氣了。”
病公子見此情景,出聲道:“刀鳳,快放開這位公子,我們現在不宜多生是非。”
男子撇撇嘴,不情不願地把手放開。
慕容渲一得到解脫,轉身就扇了男子一耳刮子,養尊處優的他大概這輩子還沒有被男人這麽調戲過。打完了還不覺得解氣,又反手再打。
男子握住他細瘦的手腕,嘿嘿笑道:“這麽個打法,爺的臉還沒破相,美人的手可就得先廢掉了。”
慕容渲怒極反笑:“不知死活的東西,看本王不撕爛你的嘴。”
病公子端著茶杯的手,不易察覺地一抖,無奈說道:“刀鳳公子,適可而止吧。”接著朝我們歉疚笑笑:“突然想起我們還有要事,告辭。”說完,行色匆匆地離開了客棧。
等兩人走了之後,慕容渲蹙眉說道:“派人跟著他們。”
我道:“怎麽了?”
難道他覺得兩個巴掌還不夠,還要趁夜殺了那個行爲輕佻的男子麽?
慕容渲揉了揉手腕,說道:“那個人有可能就是梅鶴先生,吩咐十二禦侍跟著他們。”
我立刻明白他說的是誰,于是拱手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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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座舊宅子已經非常破敗了,台階上布滿了薄薄的一層青苔,踩在上面相當濕滑。
門楣上的牌匾也是斑駁不堪,只在依稀間尚能勉強辨出三個大字:錦繡宅。
從破敗的斷脊殘垣中,不難看出這個宅子當年的奢雅精致。
慕容渲問道:“這就是你說的那所宅子?”
我道:“是。”
他推開半敞著的門走了進去,只見整個院子雜草叢生,偶爾有掠過的風,從院子裏叢生的雜草間穿過,廊欄邊的雕花門搖搖欲墜,似乎還能聽到吱呀吱呀的聲音。
在宅子裏轉了一圈,慕容渲問我:“那梅裏紅呢,怎麽到處都走遍了也沒看到。”
我指了一個方向:“那裏就是了。”
慕容渲順著我的手指看去,一片隨著凜冬而凋零的枯樹林,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間或傳來幾聲烏鴉聲,令人徒生淒涼。
他微蹙眉:“不是什麽也沒有麽?”
“回王爺,梅裏紅從十年前就不再開花了。”
“是麽?不過既然梅裏紅已經開不出花,爲什麽梅鶴先生還要來這裏?”
我沈吟半響,說道:“大概是這梅花對他有什麽意義吧。”
慕容渲沒有說話,靜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道:“我聽丫鬟說,你很喜歡木槿花?不知道那花對你而言又有什麽意義?”
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于是頓了頓道:“……沒什麽意義,只是覺得好看罷了。”
慕容渲朝我走來,忽然腳下一個踉跄,身體重心不穩朝一邊歪去,而正在同一時刻,一枚暗器倏地擦過他的衣袖,“咄”一聲釘入身後樹上,只留下寸許兀自顫動。
我頓時驚了,連忙環視四周。
看情形來者不善,不過我們既然是來尋人的,就不要節外生枝了。
我抱拳道:“不知閣下是哪位高人,誤闖貴地,還望恕罪。”等了一會兒,也沒見人回答,于是又說道:“我們來這是找人的,不知閣下知不知道梅鶴這個人,若是知道就請透露一二。”
約摸過了半盞茶時間,一個似曾熟悉的聲音才響起:“……你們找不到他了。”
我道:“爲什麽?”
話音剛落,就看見幾十道人影不知道從什麽地方突然竄出,清一色的黑衣黑布蒙面,在一瞬間迅速包圍了我們。
我暗道不好,早知道應該讓十二禦侍跟在身邊的,不過現下也沒時間去懊悔了。
拔出朱墨劍,揚聲道:“閣下以多欺少的行爲恐怕不是君子所爲吧,假如冒昧驚擾了尊駕,在下在這裏陪個不是。”
那個聲音緩緩笑道:“你們既然來了,就走不了。”
話音剛落,一個人影從陰影處慢慢走出。直到他完全暴露在我面前,我仍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幾乎以爲是看錯了!難怪覺得這個聲音這麽熟悉。
面前手執十方扇,優雅而立的人,不是方文軒又是誰?!
方文軒溫和笑道:“九王爺,幾日不見,近來可好?”
慕容渲似乎也是沒想到:“你怎麽在這裏?”
“臣可是從京城特意趕過來的,有一個消息務必得親口告訴王爺您。”
慕容渲被一群黑衣人圍著,大是不耐煩道:“什麽消息快說。”
方文軒盯著他,笑得無害:“皇上,已于數日前駕崩了。”
靜夜裏,只覺得周遭那樣靜,偶爾風吹過,幾乎可以很清楚地聽見細碎的貼地而過的聲音。月光並不怎麽明亮,然而這淡薄的光線落在方文軒的發上,反射出阗黑而森冷的光澤。
溫文的話語漫卷在風裏,聽得人不由得面色一變。
慕容渲聽他說的大逆不道,斥道:“你胡說些什麽!”
方文軒雖然依舊笑著,但是神情已經冷了幾分:“臣可是千裏迢迢從京城趕過來的,王爺怎麽連一句犒賞的話都如此吝啬。”
慕容渲變了神色,言語間也有了寒意:“本王離宮的時候皇上還好好的,怎麽會突然駕崩……”
方文軒用折扇敲了敲手心,不動聲色道:“王爺這是話裏有話,怎麽?是懷疑臣謀反殺了皇上麽?這滿門抄斬的罪,臣可擔待不起。”
慕容渲聽了他近乎挑釁的言語,清俊的面容已是十分難看:“你若是不老實交代,本王就是抄你九族都嫌罪輕了。”
方文軒沈吟半晌,臉色的神色似乎是在回憶,忽然聽見他答非所問地問了一句:“不知道王爺有沒有聽說過‘沈昭甯’這個人?”
“聞所未聞。”
方文軒低聲道:“也是,這個人的名字,二十年前在皇宮裏可是個禁忌的存在,你們自然是沒聽說過了。不過知道他的人該記得當年集三千寵愛于一身,讓六宮粉黛俱無顔色的‘絕昭侍君’,可是誰能料得到,他最後的下場竟會是如此淒慘,據說手和腳被人齊根斬斷,雙眼被挖了只剩兩個空洞,昔日美麗的臉也面目全非,刻滿了大大小小的刀痕,當真是慘不忍睹。”
慕容渲見他越說越遠,不耐煩道:“本王對什麽‘絕昭侍君’不感興趣,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他與父皇什麽關系發生過什麽,都與本王無關。”
方文軒兀自浮起笑意:“是麽?那臣接下來說的可就跟王爺有關了,王爺知道這一切都是誰做的麽?”
慕容渲不想與他多說廢話,直截了當道:“不知道。”
方文軒慢慢走近前來,盯著慕容渲,一字字說道:“她就是當時的德妃,如今你與慕容維的生母,懷德貴妃李氏,呵,真是諷刺,她幾時心懷恩德過,不過恐怕她死也想不到,她當年所做的事會同樣發生在她兒子身上。”
慕容渲聞言一怔,既驚且怒道:“你把維兒怎麽了?”
“皇上麽?放心好了,我不會把他扔到亂葬崗的。”
慕容渲從牙關逼出一句話:“你敢?”
方文軒挑眉:“有何不敢,接下來可就輪到王爺您了,呵呵,真不曉得像王爺這樣豐神俊美的人被砍去雙手雙足是個什麽樣子,臣當真期待得緊。”
慕容渲被逼出一層怒意來,冷笑道:“你想謀權篡位?就憑你這名不正言不順的身份想做皇帝,以爲天下人會任由你擺布嗎?”
方文軒“嗤”地笑了一聲:“臣怎敢有這狼子野心,坐上皇位的自有他人,不過王爺說得也沒錯,臣早就預謀好了,如今得償所願,不枉這麽多幾年爲你們慕容皇室任勞任怨,毫無怨言。”
慕容渲面上浮起一個了然的笑,隱隱含著怒氣:“你做這一切,居然只是爲了父皇的男寵?莫非你與他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系,竟爲了他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他不僅是先皇的男寵,而且還是端順妃的親弟弟,至于我跟他的關系……”方文軒意味深長一笑:“就如你與百日照。”
端順妃,那不是慕容槿的母妃麽?
慕容渲忽然想到什麽,轉而輕蔑道:“怪不得你總是想方設法保全慕容槿,原來還有這個原因。”
方文軒沒有作答。
慕容渲的眸中迸出一絲犀利的狠意:“本王早些年就應該把他殺了,現在也不至于養虎爲患。”頓了頓,又冷冷笑了兩聲:“方文軒,你以爲憑這些人就可以困著住本王?”
方文軒的嘴角含著淡薄笑意:“這些人,臣其實沒打算派上用場。”
“你以爲本王會乖乖束手就擒?……”言猶未畢,慕容渲的身體突然一個輕晃,跪在了地上。
一把劍,自背後刺穿了他。
靜,死寂。
那一瞬間,手起刀落,紅色的血液飛濺。
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驚訝,就連方文軒也不例外。
雪又重新下了起來,漸漸的變成了陰冷刺骨,連綿無盡,陰冷一點一點滲透進了彼此的骨骼與血液。
手,在微微的顫抖,劍,在低低的悲鳴。
死寂中,突然傳出擊掌聲。
方文軒看到眼前的這一切,忽然笑了起來:“九王爺,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蠢,傾盡全部的真情換來的卻是這一劍?真是太可笑了。”
慕容渲沒有回應他,只是緊緊地看著我,那雙韶美的丹鳳眼流露出不敢置信。
纖長的手指慢慢地握住劍刃,鮮血立刻順著他的手腕滴落,低沈的嗓音一字字地吐道:“爲什麽?”
不管這一劍是爲了什麽,慕容槿的複仇也好,他的背叛也罷,唯一知道的是,現在的我只能這樣做。
我低著頭,身體不停的顫抖,不敢擡頭去看他的眼睛。
半響,慕容渲的臉上浮起一個淒涼而了然的笑。
“原來你這麽恨我。”
他艱難地伸手想擡起我的臉,但是伸到一半便頹然的垂了下去,再也支撐不住般,整個身體軟了下去。
我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他。
他立刻像抓住水中的浮木一樣抱緊我,唇湊到我的耳邊,輕柔地說話:“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狼狽?”
映入眼簾的他,臉色因爲失血過多蒼白如紙,光潔的額頭冒出一層密密的冷汗,紅潤的嘴唇亦開始發紫。
他遮住我的眼睛,搖搖頭,氣若遊絲道:“不要看了。”接著將頭輕輕抵在我的肩上,好像是過了很久時間,方才幽幽道:“跟你在一起的這七年,雖然跟一輩子差了很遠,但是也足夠了。比起慕容槿,我至少擁有過你。”
我想起那個晚上,他與花詩相公在房裏說的話,不禁怨恨道:“這種甜言蜜語,到死你還在騙我?”
“我怎麽會騙你?……”
我出聲打斷他的話,憤然道:“不要說了!你既然殺了慕容槿,爲何不把我也殺了?甯可讓我一世痛苦,也不願意讓我痛痛快快死去,對不對?”
慕容渲怔怔地看著我,眼神茫然,但很快恢複清明,忽長笑一聲,猛地咳出一口血來,笑得無比哀傷淒楚:“我終究是比不過他。”
他死死扣住我的肩膀,鳳眼中似乎在壓抑著什麽,眼眸中閃過轉瞬即逝的絕望。
“你說的沒錯,是我殺了他,所以,你也得跟我一起死。”
還來不及反應什麽意思,突然胸口一陣錐心的刺痛,仿佛心髒也跟著一起攪碎了。
慕容渲利用插在心口的半截劍刃,深深刺進我的身體。
天上一輪清冷之月,仿佛看盡了世間的一切醜惡,圜圜遊移在雲間。
鮮血順著朱墨劍端蜿蜒流淌而下,短短的時間,一層薄薄的雪地間被噴湧而出的鮮血染紅了一大片。
些許噴湧在那些幹枯的枝幹上,仿佛是瞬間有了生命。
枝頭上,一朵梅裏紅緩緩綻放出赩旖的姿態。
沈寂了十數年的月下梅裏,如同拂去了塵埃,隨著鮮血的洗禮,再度複活,展現風華。
我的眼前有瞬間的眩惑,風起樹搖,有香花瓣瓣飛落。
在那些過去的歲月裏,相擁過無數次的身體,那張常常對著自己,帶著邪氣笑靥的妍妩容顔;總是用深情的眼神看著我用木葉吹出‘鴛鴦蝴蝶夢’;雖然老是說我木讷,但是卻從來爲此嫌棄過我。
所以關于往事的記憶漸漸模糊,然後消失。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在昏過去之前的那一刻,我還是想著,這一刻還有他。有些事,即使死去,也無法不去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