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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的少年》第9章
第八章段譽

這樣一個清晨,段譽獨自站在宿舍窗前的時候,天上正飄著紛紛的雨粉。

暑假的早晨,天亮得特別早,整個校園也出奇的靜馨。他們宿舍在三樓,窗外就是一樹茂盛的銀杏,那些碧綠的葉子中藏著一只喜歡饒舌的鳥兒,早上沒事干的時候總在窗外一長一短的吊嗓子。有的時候惱火起來,段譽就老想和小時候那樣做只皮彈弓把它揍下來。不過現在心情好,段譽就不想揍它了,而且覺得它叫起來頗像一曲似斷還繼的西洋長笛。

段譽的性格就是這樣。雖然從各科平均成績來看,他實在算比較聰明的,不過從他某些方面的表現來看,令狐沖堅決認為段譽有兩癡——花癡和白癡。

花癡上幾乎是可以確定的。段譽每天中午十一點早早就拎上飯盆去食堂,占上一個靠門臨窗的好位置,把兩個小菜排開,然后一邊美滋滋地吃,一邊樂呵呵地看著女生們在門口出出入入,間或品評一下好看程度。就這樣,段譽一個午飯可以吃上一個小時。

汴大一本學生安全手冊上說,夏天因為女生穿著單薄暴露,是流氓事件的高發時段。令狐沖曾深刻指出這一條乃是專門為段譽寫的。不過遺憾的是很少有女生對段譽抱以警惕的目光,因為段譽長了一張很可愛的娃娃臉,倒是不少人曾經狠狠地瞪過令狐沖,雖然令狐沖只是擠過去買牛肉的時候不小心地蹭她們一下。攬鏡自照后思索良久,令狐沖只得承認,無論從面相還是內在,段譽都是那種天生不具備攻擊力的人。

他純粹是個沒牙的兔子,女生當然不會警惕他。

而白癡這一點上令狐沖還存疑。段譽雖然平時說話沒什么腦子,可是在云南上中學的時候他一直跟那邊旅游圣地"天龍寺"的一個老和尚學佛經,所以偶爾也能說出發聵震聾的話來。

比如令狐沖以前說過:"老五你整天看女生,不煩啊?"

段譽坐在學五門口的餐桌上,拿叉子挑了片牛肉,愣了一下:"不會吧?看女生你都能看煩?"

令狐沖想想也是,這世界上比愛情追求更高的追求也實在不多。于是他只好說:"不過老看總有點??"

段譽看了看令狐沖,很坦誠很無辜的眼神:"你想看就看了,你不喜歡好看的女生?"

"喜歡??"令狐沖只能承認,他好歹也是個未婚大男人。

"喜歡你為什么不看?"

段譽收拾收拾去洗飯盆了,令狐沖手持一把不銹鋼勺子呆在那里,剛剛被花癡精神洗禮了一次還沒徹底蘇醒過來。

現在還是讓我們回到那個暑假的早晨,因為這個早晨對段譽實在太——重要了。

鳥鳴只是在樂曲的段落間傳進了段譽的耳朵里,隨著他深深吸了一口微涼的空氣,隨身聽也啪嗒一聲開始倒轉,接下來是西域著名吟游詩人PaulSimon的作品,

《Thesoundofsilence》:

Hello,darkness,myoldfriend,

I'vecometotalkwithyouagain,

becauseavisionsoftlycreeping

leftitsseedswhileIwassleeping,

andthevisionthatwasplantedinmybrainstillremainswithinthesoundofsilence.

一只好的隨身聽加一首悠遠的歌曲很容易在耳邊制造一個寂靜的空間,隔離了喧囂和浮華,卻混淆了真實和虛幻,里面有惟一的聲音對你淺吟低唱。段譽的耳機雖然很劣質,不過好在他的完美主義精神彌補了這個缺陷。隨著音樂聲再一次響起,段譽陷入了歌聲中那個憂郁滄桑的世界。

段譽其實是個比較開心的人,保羅西蒙的憂郁并沒有讓他喪失去小東門外面吃包子的樂趣,頂多只是讓他忽然有點遐想聯翩。保羅西蒙憂郁又不干他什么事情,反而更讓他感覺暑假的校園真美好。段譽覺得大宋政府說得對,生活在大宋真是幸福快樂。看看西域那邊有那么多保羅西蒙式的憂郁兄弟,而他段譽面對著汴大清靜祥和的校園,只感覺師父枯榮大師說得對。"真如自在",能做到心中自在,修養就很上水準了。

段譽準備關上窗子,然后出發。

事實上如果段譽此時能夠毅然決然地關上窗子離去,或者干脆扭頭回床上呼呼大睡,他那種快樂的心緒也許能長久地持續下去,他自己也還是剛進校門的那個滿腦袋花癡思想只喜歡看漂亮女生的段譽。

可惜他聽見窗戶外面的鳥兒又在叫了,所以他沒有退一步離開,卻進了一步探頭出去看。人一生的改變或許只在進退的一步中。窗外的饒舌鳥叫了一聲,就留下了段譽。那個時刻誰也不知道這一聲對段譽是福是禍,可是這一聲鳥叫,段譽就變了。

段譽聽見了腳步聲。

鞋跟輕輕敲打在路面上,敲打得如此文靜柔和有味道。作為一個半職業化的花癡,段譽趕快循著聲音扭過頭去。他看見了一條白色的絲巾。

東邊的薄霧中走出了纖細的身影。那個女孩抱著一本歌譜,微微垂著頭,沒有打傘。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長裙,衣著簡單到了枯燥的地步,可是竟然能夠在這個女孩身上營造出遠離塵埃的素凈。一頭流水一樣的長發直到末梢才微微地卷起,隨著她輕盈的步伐,發梢在活潑地跳動。一方絲巾用它的雪白憑空分隔了細致修長的脖子,搭在她背后輕輕揚起。

裙角起落??

發梢在跳??

雪白的絲巾在雨絲霧氣中飄啊飄??

花癡當時被一種美麗忽然提拔到極高的境界而沒有絲毫的欲念,當時他滿腔的純潔足可以叫一個資深天使羞愧得無地自容。他不看那個女孩纖細的腳踝,也不曾注意領口細膩的肌膚,更失去了品評身材好壞的天生能力。他的眼睛只是追逐著那方絲巾,忽悠忽悠,忽悠忽悠。

初夏的黃花飄落,雨絲打在樹葉上沙沙地響,段譽心里說:"完了!"

沒有任何語言可以描述花癡當時的心情,如果令狐沖楊康他們能夠了解,他們應該立刻在段譽身邊拋灑花瓣或者細雪,并且從頭頂打一束純凈的白光到花癡的臉上,還要在他背后堆起如山如海的九十九萬朵玫瑰。

非如此,不足以襯托段譽那一刻的心靈悸動。

那個女孩就這么踏著滿地黃花而來,鞋跟敲打著一首段譽無法忘記的歌謠。在人文精神濃郁的歷史系混了一年,段譽當然不會不知道所謂"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可是那一季黃花凋謝的時候,段譽連"般若"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都忘記了。不是解脫,段譽把他讀了十年的《金剛經》拋到了九霄云外,心里只有一種沉溺的大喜樂。

當段譽興高采烈地把這種心情寫給枯榮大師的時候,大師正在喝藥,當場就被藥汁給嗆倒了,于是住院,于是病重而死。由此見所謂紅顏禍水,古人誠不我欺,某女單憑一種朦朧的感覺就超度了一位高僧。

"我不跟你拼了是不行了!"

背后的一聲吼,把段譽的思緒從虛幻中扯了回來。就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個女生默默地看著自己的腳尖走了過去,消失在另一側的樹蔭下。段譽悵然若失地站在窗前。

令狐沖正手操一只大號扳手惡狠狠地瞪著郭靖的衣柜,他確實覺得自己應該和衣柜上那把大鐵鎖拼命了。

本來他的懶惰程度在這個宿舍也能排第二,斷然不至于暑假還早晨六點半起床。可是郭靖回蒙古前把自己的鬧鐘鎖進了衣柜里。勤苦讀書的郭靖素來把鬧鐘上到早晨七點,而且他的鬧鐘是地攤上最便宜的款式,和郭靖一樣的粗神經,一到點兒就叮鈴咣啷歡快地叫上整整一個小時。郭靖犯的小小錯誤是他忘記把鬧鈴關上,于是留守宿舍的令狐沖段譽兩個人,每天早晨七點就準時聆聽郭靖衣柜里的鈴聲。學生宿舍衣柜完美的設計使得衣柜內部構成了一個共振腔的構造,鬧鈴響起來的時候儼然是在青銅古鐘里播放重金屬。

對此令狐沖和段譽做出完全不同的兩種反應,段譽每天早睡早起健康快樂的吃早點,而令狐沖已經養成早晨六點四十必然紅著眼睛從床上跳起來的習慣。隨后他就會從楊康留下的工具箱里翻出大小器械,整整琢磨上一個半小時,去思考到底應不應該給郭靖衣柜上那把大鐵鎖留一個全尸。

"老五,你把桌子上老虎鉗給我,"令狐沖招呼段譽。

段譽好像沒聽見,呆呆地把頭扭到窗外去了。

"老五?"

還是沒有回答。

令狐沖抓抓腦袋,有點納悶。段譽雖然有點呆,不過反應也不至于遲鈍到這個地步。令狐沖看著墻上的掛鐘時間已經到了六點五十分,這意味著他如果不能在十分鐘內徹底擺平郭靖鎖在衣柜中的鬧鐘,他就再次喪失了早晨睡懶覺的機會。所以令狐沖顧不得段譽,掂了掂手里的家伙,把注意力集中到那把雄壯黝黑的大鐵鎖上。

扳手舉起,令狐沖這就狠了心準備砸下去。

第二天早晨六點五十分,前一天的格局原封不動。

令狐沖挑戰那把鐵鎖一個小時后,發現老東西確實比較經用,只好悻悻然收手,留到第二天繼續對郭靖的鐵鎖發難。而段譽完全沒有以前出去吃早餐的興趣,呆呆地站在窗戶前面,支著下巴往外看。

"喝啊!"令狐沖往下砸的氣勢已經十足,可他搖搖頭,收回姿勢去拍段譽的肩膀。

"老五?老五?看見狐貍精啦?"令狐沖不是遲鈍的人,已經感覺到段譽昨天一整天失魂落魄的。最明顯的表現是樓長掃了一堆碎紙,剛回去拿簸箕,段譽公然一腳踩在碎紙上就過去了。在宿舍樓里,天大地大不如樓長大,令狐沖喬峰這種自認是猛到家了,也還是不敢和樓長沖突。可是段譽踩了一腳就這么過去了,樓長看見段譽那個眼神,心里有點詫異,什么也沒說又把碎紙掃到一堆去倒了。倒垃圾的瞬間,樓長才猛地哆嗦了一下,打心底里往外冒寒氣。

"去你的。"段譽揮開令狐沖的手。

那個女孩果然又從窗下經過,不過那時候已經過去了,段譽只是還在回味而已。

被令狐沖打攪了,段譽很不高興,聳拉著腦袋跑掉了。

"狐貍精?狐貍精?"令狐沖覺得無聊,有些自嘲地往窗外喊,"我也很仰慕你,大家出來見一見?"

"啊!"背后一聲大喊。

令狐沖被嚇得一哆嗦。化學系的田伯光剛好進來串門,想必是聽到他剛才的話了,正呆在門口。隨后田伯光興高采烈地扭頭沖了出去,在樓道放開了嗓子大喊:

"瞧一瞧看一看,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令狐沖精神病發了。"

"靠,沒見識,"令狐沖撇了撇嘴,"沒見到老五的樣子也有資格說認識神經病?"

段譽繼續失魂落魄,每天早晨六點半準時起床看那個女生從窗前走過,令狐沖繼續跟郭靖那把鐵鎖斗爭。如果這種事情換到歐陽克身上,那么根本不會有人郁悶,歐陽克絕對會去花店訂一束玫瑰在銀杏樹下埋伏。這種忽如其來的感情降臨在段譽的頭上,卻讓他憂郁起來,以前在食堂里看女生,段譽只抱著純粹的娛樂目的,和有人喜歡喝啤酒的時候看電視一樣,而現在花癡改頭換面成了情圣,段譽就開始思考怎么去接近她。

一旦想到這個問題段譽就頭大如斗。他沒有膽量和歐陽克那樣打埋伏戰,也沒有令狐沖那么厚的臉皮去打陣地戰,更沒有郭靖遇見黃蓉那么好的運氣去打一場遭遇戰。他只能這么早晨起來遠遠地看她,一邊擔心著某一天早晨她不再從這里路過。汴大很大,段譽知道她一旦走進人群里,那么再找到她的機會就小得可憐了。

有一天打開窗戶是否再也看不見她呢?想到這種問題,段譽近乎恐懼了。

于是每天早晨段譽醒得更早,在床上瞪大眼睛想東想西,最終還是一籌莫展,只好等到六點半再起來等那個女生路過。

如此大約過了一個星期,直到那天晚上田伯光說他們屋的燈管壞了,跑到郭靖床上借宿。

早晨六點半的時候,令狐沖和田伯光還此起彼伏地打鼾。段譽推開窗戶趴在窗臺上等,好像約好了一樣,那個女生又一次抱著歌譜從下面盈盈走過。晨曦中修長的身影有些朦朧,段譽嘆了口氣,想贊嘆又沒什么詞兒了。

隨著這一聲贊嘆,床上兩條漢子噌地竄了起來,一起趴在段譽肩膀后面。令狐沖手操一架老式望遠鏡,是楊康特地從舊貨攤上低價淘來的羅剎國軍品,放大倍數實在是讓人滿意。令狐沖連那個女生的鼻子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陽光照在那個女生臉上,留下一抹近乎透明的嫣紅,令狐沖咂吧咂吧嘴:"我靠,怪不得怪不得。"

"伯光同志,你怎么看啊?"令狐沖打著哈哈,蠻有將軍臨陣的派頭。

田伯光也操著一架望遠鏡,微微點頭說:"喔??"

田伯光宿舍的燈管好好的,他跑來借宿的惟一原因是令狐沖發現了段譽的異常動靜,拉田伯光去認認那個女生是誰。田伯光比令狐沖他們高一屆,和郭靖同系,外號叫"刀疤".其實田伯光臉上一顆痣都沒有,別說刀疤了。他真實的外號是"刀巴"——或者說就是個"色"字。

田伯光比段譽多出了一年看女生的歷史,也非常坦率地承認這個問題。初來的時候,田伯光和郭靖聊天,很嚴肅地說:"其實我是個有點色的人。"當時就嚇傻了一個宿舍的人。后來令狐沖才發現他所言非虛,汴大上下但凡有漂亮的女生田伯光都知道對方的老家、年紀、所在的系、是否依舊單身等等。而且田伯光自吹夏天十米目測女生三圍誤差在百分之三以內,可惜這一點令狐沖無法查證。令狐沖曾經說那你看看我的三圍是多少,田伯光搖搖頭說我對男人沒有經驗。

此時田伯光再次證明了自己在花癡界的非凡資歷,一邊拿望遠鏡仔細觀察一邊嘴里嘀咕:"那不是傳說中的王語嫣么?"

"傳說中的?"令狐沖傻了。

"和我一屆的,計算機系。汴梁的,就住29樓。"

"三圍是多少?"令狐沖湊上去。

"觀察這個是我個人愛好,"田伯光嚴肅地說,"可是我不能傳黃販黃嘛。"

段譽這才第一次聽說那個女生的名字——王語嫣。

"王語嫣你們都不知道?王黃木趙周聽說過沒有?"田伯光對兩個晚輩的孤陋寡聞感到遺憾。

"什么亂七八糟的?"令狐沖愣了一下。

"校花列表,我去年更新的。王語嫣第一,接下來是黃蓉,木婉清不是你們班的么?這你身為班長都不知道?"

"木婉清,就她還校花吶?"

"審美能力不過關,一邊玩去,"田伯光很不屑,"趙敏和周芷若差不多,不過學生會主席總應該加分,所以就把趙敏放在前面了。"

"前輩,您這還真權威啊。"

田伯光齜牙咧嘴笑得高興,拍了拍段譽:"不過王語嫣是真漂亮,進校的時候我們同學跑來說計算機系那邊有個新生好看,我還不相信,蹓跶過去一看才發現一幫高年級的都在旁邊晃來晃去。我還跟她選修過一門課,真是壯觀,她要坐左邊人都擠在左邊,她坐右邊人都往右邊換。我們校慶紀念冊里第一張照片不是她么?校慶籌備組的老師點名要她去拍的,純粹欺騙考我們學校的孩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學校遍地都是王語嫣那樣的呢,進來才知道還是傻姑比較多??"

"有眼光,有前途,令狐沖跟你比起來是沒救了。"田伯光覺得段譽花癡得很有水準。

段譽尷尬地笑笑,腦子里面只有王語嫣三個字飛上飛下,仿佛一只空虛的蝴蝶。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段譽就要發瘋了,不是因為王語嫣,而是因為令狐沖和田伯光兩個活寶。

自從這兩個家伙知道了段譽對王語嫣的仰慕,王語嫣這個名字每天至少在段譽耳朵邊出現二十遍。段譽打飯回來令狐沖就坐在那里問候:"喲,今天看見王語嫣了么?"

田伯光則閑著沒事就蹓跶過來:"來來來,我給你講一講我們學校美女在各個系的分布統計??"

最夸張的是有時候段譽睡得比較沉,令狐沖居然能六點半爬起來來搖他:"喂喂,老五,起床看王語嫣了。"

當段譽聽見令狐沖趴在課桌上哼一首可怕的歌謠的時候,他的忍耐力終于達到了極限。令狐沖哼的是:"遙遠的地方,有一個校花,名字叫做王語嫣??"

"你們有完沒完啊?"老實如段譽也會發火。

"嗯?"令狐沖從桌子上詫異地抬起頭來,"別急別急,我們準備了一件東西送給你。"

"什么?"

"鐺——鐺鐺鐺——"強烈的降調帶著命運交響曲的氣勢,令狐沖一腳踩在凳子上,揮舞一張地圖抖了一抖。他剛才趴在桌子上一直在畫這個。

"嗯?"段譽不解,那就是一張普通的汴大地圖。

"看看,"令狐沖拿筆點了一點,"我們統計了一下,這一個星期除了你在樓下看見王語嫣七次,我和老田在食堂看見她四次,文體中心看見她兩次,圖書館看見一次,29樓門口看見一次。"

地圖上標志著這五個點,旁邊注明了王語嫣出現的次數。

"然后我們把這五個點連起來,"令狐沖一邊說一邊畫。

"這就是王語嫣的每日行動路線圖!"令狐沖長笑一聲,"古書不是說么?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有了這份路線圖,你就知道怎么找到她,然后??"

令狐沖單掌下劈,有揮劍斬敵酋之勢:"然后怎么樣我就不知道了。"

段譽哭笑不得,眼見令狐沖畫得認真,也不全是戲弄的意思,可是他要是再三感謝收下這份路線圖又顯得很愚蠢。

"你別耍了行不行?"段譽嘆了口氣。

"靠,不就是個女生么?這你都搞不定?實在太讓我瞧不起你了。"令狐沖又在地圖上加了幾筆,"得了,我們幫幫你吧??反正最近也無聊得很??"

段譽抬頭一看,差點把自己舌頭給吞下肚去。只見地圖上畫著三色的箭頭,注明一方面軍段譽,二方面軍令狐沖,后援部隊田伯光。三個箭頭去勢豪邁,如狼似虎地直指男生樓下的一個小點——王語嫣部。

這個事件后來被楊康寫到一本回憶汴大生活的野史里,史稱"第一次圍剿".

第一次圍剿失敗了。

歷史證明即使是兩個花癡加一個狂想主義者也無法突破男女間那層薄薄的紙,為此領軍人物令狐沖不得不增兵遣將。直到那張地圖上增加了三方面軍楊康,四方面軍歐陽克,五方面軍林平之,段譽還沒跟王語嫣說上一句話。

段譽這個傻孩子被夾在一群軍事戀愛的瘋子中,有些欲哭無淚的感覺。

一個契機出現在郭靖從蒙古回來的時候。在愛情上,郭靖本人戰斗力極其低下,只能說是個福將,本來不會對段譽有什么幫助。不過總是出現在他前前后后的黃蓉卻不同了。

"啊?王語嫣?"黃蓉眼睛本來就大,現在瞪了起來,就像那種眼睛占面部二分之一的卡通人物。

段譽把黃蓉噴到自己臉上的吐沫星子擦了擦。令狐沖點頭:"你知道她啊?"

黃蓉翻了翻眼睛:"認識?何止認識啊,我和她幼兒園就是一個班的,我三歲就認識她了。小時候我爹出門的時候老把我放在她們家跟她一起睡呢。"

"跟王語嫣一起睡?"令狐沖贊嘆,"香艷啊。"

"不對吧?"楊康琢磨了一下,"你不是比王語嫣小了三歲么?怎么在幼兒園和她上一個班?"

"她好哭唄,所以一直在小班。"

這個時候故事預設的主角完全被排除在了畫面后,只剩下一堆好事的人竄上竄下。

"追王語嫣啊?難了。"黃蓉嘟嘟嘴巴,"追她的人可多了。中學時候她就經常給我說她收到紙條,不敢給她家里知道,都在外面悄悄扔掉了。"

"估計現在她們宿舍的女生打草稿都不用買紙,王語嫣每天收的情書背面就差不多了。"田伯光在一邊說。發現有熱鬧可湊,他天天往郭靖他們宿舍跑。

"沒那么夸張,不過她收的情書可能是夠論斤稱了。"

"唉,"令狐沖長嘆,"給老頭子發報,讓他派飛機來,沒空軍我們是剿不了王語嫣了。"

"叫姐姐,叫姐姐,叫姐姐我就介紹王語嫣給你認識。"黃蓉看著段譽老實巴交的樣子,狡黠地笑著。她就喜歡老實巴交的東西,如板凳狗、倉鼠、郭靖??

"唉,沒什么事沒什么事,不就看個女生么?"段譽沒精打采地揮揮手,"老令狐說得我跟什么一樣。"

黃蓉不解地眨眨眼睛,段譽聳拉著腦袋走出去了。

其實段譽也不是不想和王語嫣說話,他惟一一次在食堂里遇見王語嫣的時候,王語嫣就輕聲對他說了一句:"同學對不起,請讓一下。"就那樣,段譽心頭熱了好一陣子。

可是每當想到自己為什么要去追王語嫣,段譽又覺得很迷惘。相比起很多人段譽實在是有點天真爛漫的,他覺得光因為一個女生好看就要千方百計去把她追上手很有點無恥。而且四處拉扯關系去追人家更像個陰謀家,這完全不符合他第一眼看見王語嫣時心里的感覺。

那些天段譽一個人跑到三教去自習,暑假里自習室空蕩蕩的,段譽就歪了腦袋趴在桌子上想,想自己為什么會喜歡王語嫣,可是想破了腦袋,除了王語嫣好看這一條他就想不出其他理由了。看女生是他的閑暇愛好,一旦準備開始進入愛情,段譽就認真起來了。

他一趴趴兩個小時,直到一輪紅日墜到了體育中心的上方才收拾書包往回走。段譽從來沒有結論,其實誰又在乎為什么呢?

圍剿地圖畫到第四張,暑假將近結束,作戰目標仍然遙遙無期。

汴大校園里漸漸熱鬧起來,王語嫣很久不從樓下經過了。喬峰和阿朱也回了學校。

"喲,王語嫣圍剿戰略示意圖?"喬峰一個字一個字念著令狐沖給地圖起的新名字,"我靠,誰又想追那個丫頭了?"

"喔?丫頭二字,境界全出,老大這么一稱呼,頓時覺得其他幾萬漢字都俗了。"令狐沖贊嘆,"老大也認識?"

"連王語嫣都不知道我還混什么?"喬峰對令狐沖的贊美感覺很好,"你們還是太嫩,問問上一屆的,瞎子都知道。"

"我剛認識那丫頭的時候她還是一小女孩呢,兩年一過,現在也有點成熟了。"

比王語嫣僅僅高了一個年級的喬峰沒有忘記在眾人圍繞下擺一擺滄桑。

"那是,那時候她當然還天真純潔,被老大你發現以后就成熟起來了。"令狐沖點頭。

"我靠。"喬峰拎起啤酒瓶子做欲砸狀。阿朱這時候就站在他背后,他若是不和令狐沖玩命勢必不能表現自己的純潔。

"行了行了,我們還是關懷一下老五,看人這小白臉都快憔悴成菠菜葉兒了。"

段譽還沒來得及跟令狐沖瞪眼,喬峰已經聳了聳肩膀說:"那跟后面先拿個號得了。"

"拿號?"

"你傻啊?汴大里面光棍一抓一把,想過要追王語嫣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那些人組織一支敢死隊去蒙古,沒準連鐵木真也能給抓回來。你現在才知道去追,早都排到八千號以后了,大家不拿號,那不成哄搶校花了么?你當共產共妻吶?"喬峰瞪著眼睛說得很認真。

"八千??"令狐沖咂吧咂吧嘴,"我們這汴大全部適齡男人算上也湊不夠數字啊,老大你就沒動過心?"

"也不是沒有,"喬峰深深吸了口氣,用一種多情應笑我的姿態輕聲說,"當年我們還曾在一起??"

喬峰感慨地搖頭:"??打過紅燒肉呢。"

阿朱這才知道喬峰在逗她,噗哧一聲先笑了出來,一屋子人也笑得東倒西歪。

"機會留給年輕的弟兄們嘛,"喬峰很有領導派頭地揮手,"大家沖啊!"

一片笑聲里,令狐沖不經意地扭頭,看見段譽失魂落魄地默然獨立。

"我靠,你們屋段譽不是個花癡么?你認真什么?你也動了賊心啊?"喬峰拎了飯盆和令狐沖一路去打飯。

以往令狐沖總是說一些廢話,從反抗蒙古霸權到反對大師傅把蟑螂和紅燒肉一起烹調,沒邊沒際。不過那天一路上令狐沖的話題前三句繞出去,后三句總繞回到王語嫣身上,算是難得的認真了。

"唉——"令狐沖長嘆一聲。"你看我們老五那個衰樣,以前他隔三岔五還聽點什么《王大娘打缸》,俗是俗點,也算豪放。現在他一天到晚失魂落魄,整天一首《Thesoundofsilence》翻來覆去地聽,楊康已經瘋掉了,我也差不多了。"

"怕什么,"喬峰嘿嘿笑了兩聲,"等他什么時候開始聽《金剛經》,那就是真的沒救了。你們送他去少林寺出家,徹底安靜了。"

"我也是說啊,哪兒哪兒不都是女生們,一抓一把,何必看一個王語嫣看得跟仙女一樣呢?"令狐沖無奈之下揮手,表示四處都是女生。

對面走過來一個女生剛好擦著令狐沖面前走過去,令狐沖一雙近視眼把她從頭掃到腳,忽然感慨大發:"不過路上看見這些確實都不夠水靈??"

在兩束怨毒的目光中,喬峰和令狐沖各自打個寒戰,一陣風地溜了。

進食堂的時候,令狐沖的心思還在這上面:"我們老五也不錯,還算個小白臉,不至于一點希望沒有吧?"

"我靠,看不起我們黑臉的啊?"喬峰還在有一句沒一句地逗。

"別扯來扯去,"令狐沖竟是少有的嚴肅,"老大,不是你一見鐘情了,你當然笑得開心。"

喬峰收起笑臉,嘆了口氣:"一見鐘情的多了,不是個個都能往一起湊的。湊不到一起,過一陣子也就沒事了。他這還是喜歡王語嫣,他要是喜歡李師師怎么辦?你進宮刺殺了皇帝把李師師搶來給他啊?"

"我要是劍法巨牛,我就進宮幫他搶了李師師也未嘗不可啊。"

"你小子夠狠。"喬峰也不得不豎大拇指。

"可他喜歡的不是王語嫣么?能幫就幫一點了。"

"我靠,你小子他媽的確實是個老太婆心腸,軟得可以了,"喬峰苦笑,"你們屋那個花癡,他發一個花把所有人都折騰起來了,有必要么?"

"無論如何,"令狐沖在食堂的門口側眼看西風,敲了敲冰冷的飯盆,"喜歡一個人總不是錯吧?"

那天吃飯的時候,喬峰有些心不在焉。

吃完飯各自回宿舍的時候,喬峰忽然對令狐沖說:"不如打賭吧,賭一頓麥當勞,你要是能幫段譽追到王語嫣,我請你三頓,你輸了請一頓就行。"

令狐沖猶豫了一下,說:"一賠三這個賠率還是小了一點,不如一賠五吧,你輸了請五頓。"

"你小子他媽的不是黃世仁,世界上還真就沒有黃世仁了。"喬峰狠狠地啐了一口,"五頓就五頓,要賭就賭大的。"

令狐沖滿懷對麥當勞的憧憬去了。

之后大約一個星期,喬峰在食堂里遇見楊康。

楊康說:"你賭得真黑。十個老令狐幫忙,我們老五也追不上王語嫣吧?這和賽馬的時候買烏龜贏有什么區別?"

喬峰嘿嘿地笑:"其實輸了他不請我也沒關系,反正段譽要是真的能追上王語嫣我就請令狐沖五頓麥當勞,我又不是請不起。"

楊康愣了一下。他腦子還算靈活,可是現在還是反應不過來。

"就算是八千分之一,也難保你們老五不撞上頭彩,"喬峰咧咧嘴,左眼眨眨,"讓令狐沖幫他試試看吧。"

楊康微微抬起眼皮瞟了喬峰一眼,兩人相對笑笑,都不再說什么。

發表感想容易,真地策劃卻有些難度了。

令狐沖抓抓腦袋,實在不知道怎么讓段譽和王語嫣從相識到相知到拉著手去幽明湖邊花前月下。令狐沖能想到的還是當初教郭靖的那幾個辦法,比如英雄救美,再比如半夜讓段譽沿下水管爬到王語嫣她們宿舍里去。

不得已,他還是只有去找黃蓉想辦法。

令狐沖擺出大哥的姿態摟著段譽的肩膀怕他逃跑,然后笑嘻嘻地問黃蓉:"王語嫣到底有什么愛好沒有?"

"嗯??"黃蓉抬起小腦袋看著天花板,"喜歡打掃衛生??"

"我靠,這愛好太有創意了,"令狐沖苦笑,"能不能來點有用的,比如足球籃球羽毛球什么的,讓段譽去學習學習。"

"籃球吧,好像??"

"段譽你籃球行不行啊?"令狐沖問。

段譽苦笑。

"還有別的沒有?老五就一米七出頭,玩籃球太矮了,自己暴露缺陷嘛這。"

"你自己不也一米七么?"段譽反駁。

"喔??羅剎詩歌吧,她好像是喜歡普希金,羅剎的小說也行,我上次還看見她拿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

段譽的臉色有點發青。

"喔——"令狐沖恍然大悟的樣子,"其實對那本書我也有點了解,尤其是里面一句話我一直忘不了。"

"我就翻過開頭幾章,"黃蓉倒是老老實實承認了,"什么話那么好?"

"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我縣地主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第三個兒子,"令狐沖用他極富感情的聲音說。

"這不是第一句么?"

"讀完第一句我就喪失了讀下去的勇氣。"

"沒辦法!咬牙上吧!"最后,令狐沖說得斬釘截鐵,"人王語嫣喜歡,你也得喜歡!"

令狐沖第二天真的從圖書館借了一本《普希金詩選》扔給段譽:"《卡拉馬佐夫兄弟》真的不是人讀的,你還是湊合著看看普希金,免得到時候一點共同語言都沒有。"

段譽苦著臉:"追個女生也不至于這么搞笑吧?"

"靠!"令狐沖瞪眼吼了一聲,"拿點男人樣子出來,追就正大光明地追,我在你身上下了那么大賭注,你可不要害我破產。"

段譽開始讀普希金,但很快令狐沖就因為這個倒霉的計劃而遭千夫所指。段譽的家學和王語嫣實在有差距,從他讀佛經不少我們可以明顯看出段譽的文化教育是以本土化為走向的,而王語嫣則是個西域文學愛好者。段譽不得不為此惡補西方文學。好在歷史系二年級也沒什么課,段譽成天也不用自習,抱一本普希金就在屋子嘀咕:

"再見吧,自由的原素!

最后一次了,在我眼前

你的藍色的浪頭翻滾起伏??"

楊康被他嘀咕得實在受不了了,只好說你念詩就大大方方念,不念出聲來不能體會詩歌節奏,嘀嘀咕咕和老鼠啃玉米一樣。段譽真的相信楊康。受他老娘的熏陶,楊康是這個宿舍里惟一一個略懂羅剎詩歌的人。于是段譽就放開了嗓子:

"呵,空虛的世界!你甚至

拿不出一點有趣的愚蠢!"

連隔壁都聽見他中氣十足的聲音。本來一走廊里有半走廊的懶人,那些天徹底變成了"空虛的世界".一到晚飯大家走得干干凈凈,互相告誡著:"嗨,快點快點,段譽又要開始嘞。"

楊康素來號稱睡覺的時候地雷開炸都沒反應的,可是最后也嘗到了他自己種的苦果。段譽非但豁開了嗓子研讀詩歌,還經常來請教他:"楊康,你說他寫《紀念碑》的時候,這亞歷山大的石柱到底表征什么?"

楊康頓時傻眼。他自己其實根本不喜歡羅剎詩歌,完全是被包惜弱逼著讀的。有一個人整天和他探討詩歌的表征內涵,這立刻讓他回想起以前每天抄寫《歐根。奧涅金》的時候。楊康也開始收整書包出去自習。可是他又實在沒有自習的興趣。

有一天郭靖帶著黃蓉從商店前面過,看楊康吸著一瓶酸奶站在商店前面,有點恍惚的樣子。

郭靖說楊康你干什么呢?楊康說,就是沒什么事情可干,所以站這里喝瓶奶想一想啊。黃蓉說,沒事干你不回去睡覺?

楊康長嘆一聲看了看表:"才十點,老五還沒結束呢,我怎么敢回去啊?"

段譽在羅剎詩歌上的勇猛精進沒吸引來王語嫣,倒是讓他在"羅剎詩歌"這門選修課上拿了個滿分。

羅剎詩歌的老師是汴大花了大票銀子從羅剎請的外教,金發碧眼的蘇飛霞小姐。

據說蘇飛霞小姐出身不凡,祖上論資排輩還是羅剎的一門貴族,于是學生們統統稱呼蘇飛霞老師為"長公主".蘇飛霞也在汴大教了四年羅剎詩歌,講課素來嚴格。文史哲的才子們自以為很拽的大有人在,頗有幾個自恃讀過點高爾基葉賽寧,想去蘇飛霞老師手下混幾個選修學分順帶親近異國美人,結果不好好上課的倒有一半被羅剎美人斬落馬下。

蘇飛霞也感慨說這汴大學生太浮躁了,羅剎詩歌音韻優美格調又高,其實也不算難,怎么就沒人學得好呢?于是乎落落寡歡,覺得汴大不適合她繼續執教了。

這個時候,段譽橫空出世了!

本來段譽的考試考得一塌糊涂,名句對作者的連線題都錯了一半。可是蘇飛霞老師看見他的論文的時候,真是驚為天人。蘇飛霞簡直不敢相信大宋還有這樣精熟異國文化的天才,尤其是這個學生居然是歷史系而不是西域語言文學系的。段譽這篇關于普希金的論文倒也真是近乎學術研究的大作,光引文列表就列出三頁A4紙去,洋洋灑灑談論普希金詩歌的美學意義和思想境界,甚至談及了朗誦普希金詩歌漢文版應注意的幾個要素。

蘇飛霞確信段譽不是抄襲后更是大喜,當即幫段譽把這篇文章發表在《西域語言文化學報》上,成為段譽有生以來第一篇發表作品。

段譽的事跡后來廣為流傳,最終的版本說曾經歷史系有牛人段譽,乃是物理生物競賽雙料冠軍,后來棄理從文,校長獨孤求敗親自錄取入歷史系。其人非但學術一流,一手情書更寫得出神入化,大學四年讀完二十四史,精通羅剎文,寫詩風格近于普希金。后來被英吉利著名學府牛津和劍橋同時以全獎錄取,段譽就讀劍橋兩年后頓悟大道,于是放棄學位去南美叢林過自然生活云云。

言歸正傳。

段譽相思許久,轉眼就開學一個月了。普希金雖然倒背如流,可是段譽和王語嫣之間還是隔了千山。直到有一天令狐沖早上出去跑圈,回來時候興高采烈,仿佛一個戰勝的將軍——考慮到他當時那個嘴臉,我們也可以說很像一個陰謀得售的老賊。

"兄弟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么多了,能不能泡上,看你家祖墳上青煙有多高。"令狐沖氣喘吁吁地拍了拍段譽,紅光滿面地說,"明兒別朗誦了,早起跑圈去吧。"

當時汴大要求大一大二早起繞幽明湖跑步,跑一圈拿一張早操票,每周平均得四張早操票才算體育合格。而大三就成了太極拳,體育教研室主任張三豐老當益壯,早晨親自起來和學生一起拿架勢練身板,還是一次一張早操票。

其實學生們更喜歡跑圈,先是大冬天的打太極拳,拿個高探馬的姿勢,手腳都凍得厲害,遠不如跑圈暖和,而最重要的,還是跑圈是一早受累一周輕松,咬牙一早上跑四圈,剩下就可以睡一星期懶覺了。那時候段譽相思正苦,整天沒精打采的,很少出去跑圈。他聽令狐沖這么一說,呆了一下,放下普希金詩選:"什么亂七八糟的,你幫我拿票了么?"作為段譽的最忠實后援團,本來令狐沖時不時會多跑一圈幫段譽拿一張早操票。

"靠,我這重要消息,你不請我吃飯也幫我拿幾張票,還要我幫你拿。"令狐沖笑得像只狐貍,"我剛才在幽明湖看見王語嫣了。"

"不會吧?他們大三不是打太極拳么?"段譽雖然有兩癡,反應還不算慢。

"土了吧?不懂了吧?早說你沒文化吧?多想想,校花不是學生會的么?跑圈發票那些人都是學生會的。"

"我去的幾次都沒見過她??"段譽從床上坐了起來。

"所以才說你土。"令狐沖做不屑狀搖頭,拿起自己滿是茶銹的保溫杯喝了一口,一付老謀深算的樣子翹著二郎腿,"王語嫣不管發票,她就堵在小道上不給人抄近路,要不是我目光敏銳還真發現不了。"

令狐沖夸夸其談,全然不考慮段譽不戴眼鏡而他自己是五百度的大近視。

"別逗了,"楊康從上鋪探下腦袋,"就你還目光敏銳呢?你不是抄小路給王語嫣抓了才發現她的吧?"

"喔?"令狐沖雙眉一揚,不但不慚愧反而頗為驚喜的樣子,"顏康弟明察秋毫,莫非也是抄過小路的?"

"那——是!"楊康從枕頭邊摸出一疊早操票,手指做勢,好像在嘴里沾點口水,然后一張一張地數了起來。

"要不是我上個星期抄了三天的近道,我這個星期不是還得早早爬起來。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九啊。學校簡直殺人。"楊康拿被子一蒙腦袋,"我睡,誓把床底睡穿!"

令狐沖一回頭,只見段譽已經衣服整齊開始穿跑鞋了。

"喲,不至于那么雷厲風行吧?王語嫣雖然是塊寶,放那里一天兩天沒人偷你的,今兒去跑圈已經晚了。"令狐沖揶揄著。

段譽的小白臉似乎紅了一下,血色立刻退了:"一邊歇著去,我拿飯盆吃早飯,跑什么圈??"

段譽真拿了飯盆出門了,令狐沖這才在他背后說:"吃早飯啊?我覺得也不至于花癡到這個地步嘛。"

出了門,段譽的臉才真紅了。系鞋帶的時候他腦袋里其實空空如也,只有王語嫣那只空虛的蝴蝶又一次飛上飛下。如果令狐沖不說,他怕是真的出去跑圈了。是不是真的太傻了點?段譽自己也拿不準,不過好歹是掩飾過去了。段譽拎著飯盆一路小跑在早晨的寒風里,一呼吸都是新鮮空氣,心情忽然好起來了。

到底是因為新鮮空氣還是因為王語嫣呢?段譽不知道,他只是這么一路往前跑。

"問世間,情——為何物?"段譽前腳走,寢室里令狐沖手舉茶杯吊起了嗓子,仿佛舉著紅燈的鐵梅一般。

"靠,學校不讓我活你也不讓我活,還有沒有天理啊?"楊康從被窩里探出腦袋。

"我不是在思考哲學問題么?總不能跟你們這些土人一樣只追求物質生活吧?"令狐沖歪歪嘴角做了個鬼臉。

"這個簡單。情,就是兩個人吃飯男生付帳,沒情就是AA."楊康斷言,"這是真理,記著點夠你受用兩三輩子的。"

"還是你他媽狠。"令狐沖笑著罵了一聲,"哪個女生真跟你還不傷心跳樓么?"

段譽真的去跑圈了。

早晨的幽明湖一片安靜,湖心的小島上綠色未褪,在淡青的天空下莽莽蒼蒼。

清晨和午夜幽明湖的小氣氛最引人遐思,仿佛千年前吟哦的詩人,百年前憑欄的少女,十年前淹死的某著名藝術家一起都涌上了心頭,一片靜穆中一直追想到三皇五帝去。所以在幽明湖投湖的著名詩人有記錄的就有二十多,是以得了"幽明湖"的稱呼。

在這么有藝術感的環境里,段譽如果從白衣女生旁邊飄然走過,忽然優雅地回頭,說:"請問你是王語嫣么?我們見過的。"那是何其浪漫的事情,即使王語嫣心如止水,想不起曾在食堂端著燒大排撞了一次段譽的肩膀,恐怕也要聯想到是否與段譽前生相識。

當然,這只是狂想主義者令狐沖的構思。而實際上,此時繞湖一圈都是人頭攢動,一片哼吃哼吃。新校長東方不敗居然親自前來領跑,五六十歲的老家伙居然穿了一身火紅的運動衣,比周圍妙齡女生們還要嬌艷,一路跑得意氣風發,還在招呼周圍蹓跶的懶漢們:"跑啊跑啊,同學們跑起來,跑起來,跑起來就暖和了。"

半大小子們當然不好承認自己居然沒有那老家伙有活力,于是東方不敗身邊匯了一大堆人,還真的越跑越有氣氛。惟有可憐的段譽在那里小跑著搜尋王語嫣,不時被后面的喊聲打斷幽情:"嘿,同學讓讓,同學讓讓??"

那邊更有趙志敬尹志平兩個跑得飛快,足足超了段譽三次了。他們兩個早上起來就賭看誰先拿到五張票,慢的早點請杭州小籠。結果這兩個人都夠狠,拼到第五圈上還追在一起,忍著腿腳的酸痛就是不肯放棄那小籠包子。一起從段譽身邊超過去的時候尹志平還哼哼:"趙??志敬你他媽真??真狠,為??為籠包子你??你跑??跑得跟兔子一樣。"

幽明湖中間好些小道,按照規定晨跑得按大圈,所以幾乎每一個岔道口都安置了學生會的骨干。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早晨這段時候中間小道徹底封路,除了八十老太和未成年的孩兒,其他人統統打了回票。據喬峰說有一次學校教工的孩子指著從小路過去上廁所,廁所就在他兩百米外,結果給學生會主席趙敏攔住了。那兄弟臉憋得通紅還不便仔細說,只好說我不是你們汴大的,我就從小路過去一下有事。結果趙敏一臉鄙夷,很不屑地說同學你別抄小路了行吧,跑幾圈又累不死,虧你還是男生,女生不也跟你們一起跑么?

不過王語嫣分明沒有這等威風。段譽繞湖蹓跶了一整圈,終于在最后一條小路上看見王語嫣時,王語嫣似乎正跟幾個男生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

不同于趙敏一個飛眼足以把存心不良之徒驚退三尺,王語嫣只知道雙手交握在一起呆呆地站在道路中間。狡猾些的學生上去問:"請問同學現在幾點了?"王語嫣低頭看表,那家伙就哧溜一聲從旁邊閃過。王語嫣剛想轉身去追,后面倒有三五個人趁這個機會擦著她肩膀竄了過去。王語嫣長跑短跑都不行,只好低低說一聲討厭,然后回頭,還是呆呆地站在路中間,等待下一批抄近道的耍類似的把戲。

段譽心里撲通撲通跳了兩下,想想先賢們已經做了榜樣了,不如他也上去效仿,即使被王語嫣捉了??那也是桃花刀下死,作鬼也風流啊。

段譽小跑著湊了上去。王語嫣本來是決心這次一定要捉一個的,誰知道她張開雙臂攔了段譽剛要發問,卻心里一個寒戰自己先退了一步。原來段譽那張笑臉看起來簡直就是送上門來給她抓的,不但心甘情愿地被抓,而且被抓得渾身舒暢。

接下來段譽的話更讓王語嫣堅信自己遇見了一個癡呆。因為段譽一時張口結舌,神思徹底地恍惚了,根本不知說什么好。于是他張口說:"同學,借過一下。"

王語嫣問:"同學你什么名字?哪個系的?"

段譽聞言驚喜,毫不猶豫報上家門說:"歷史的,我叫段譽,云南來的??"

結果可想而知,王語嫣立刻去叫了監督晨跑的老師。體育教研室專教健美課的達爾巴老師說喲,還有這么明目張膽的?當即把段譽拉到一邊去,記了年級和寢室號,狠狠地批了一通。

段譽心里一涼,不知道達爾巴嚇他,心里說完了,這個學期體育別想及格了。于是他一時也沒有心情看王語嫣,在一米九的達爾巴面前老老實實地垂著頭,一聲不吭地挨訓。汴大學生桀驁不遜的大有人在,達爾巴是遇強則強,專喜歡煞那些猛人的威風。看見段譽這樣,達爾巴不禁覺得訓他很沒有成就感,五分鐘打發了他。

倒是王語嫣在一邊看著段譽老實巴交的樣子,覺得段譽很可憐。這還是她第一次利用學生會的小職權壓迫某人,心里微微有點歉意。想想段譽湊上來的樣子其實有點可笑,也不是狂妄大膽的樣子。

"也許就是傻呢。"王語嫣悄悄地想。

后來段譽吃飯的時候經不住令狐沖地逼問,吞吞吐吐把事情說了。剿王計劃的總負責人當場抓狂,五百度眼睛跌落在地。

"不是敵軍太狡詐,實在是我軍太愚蠢了!"令狐沖感慨之后開始計算他和喬峰兩個吃一頓麥當勞的價錢,足足可以折換十幾條雞腿。憤青心里那個痛啊。

不過山重水復的時候,形勢在一個早晨徹底改變了。

學生會的幾個都知道大家喜歡抄王語嫣把守的小道后,決定還是換了粗壯威猛的去守路口,把王語嫣換去發早操票。令狐沖雖然有點喪失信心,段譽卻還振奮起來。雖然也沒什么機會套近乎,至少這樣他每天早晨都可以看見王語嫣。看著白衣的王語嫣站在必經之路的橋上,認真的撕一張票給每一個跑過去的學生,段譽就覺得心里很踏實。王語嫣原來不從他們樓下經過的一段時間,段譽經常心亂,擔心在汴大這上萬號人里,真的就無從找起了。后來知道黃蓉和王語嫣熟,心里好過了不少,覺得至少知道了點線索。再后來每周又有兩個早晨可以看見她發票,那兩個早晨簡直成了段譽最開心的時候。

也許愛昏頭了就是這樣。其實段譽也不要真的和王語嫣有什么,只要能夠這樣常常看見她,離家萬里有些空虛的心也就安了??

所以周二周四,段譽每次跑五圈??

這就由不得王語嫣不記住段譽了。段譽每次也不好和她說什么,只是安靜地站在旁邊等她撕票,然后對她笑一笑又去跑。那笑容還是如第一天一樣,王語嫣覺得只能用一個詞概括——就是"幸福".不是高興,不是溫和,也不是輕浮,段譽那種笑容真的只有感覺生活特幸福的人才能發出來。

終于有一天給段譽撕票的時候王語嫣手上稍微慢了一點,抬頭對他笑笑問:"同學你不抄近路啦?"

"不抄了不抄了。"段譽受寵若驚,點頭如搗蒜一樣。

"你怎么每個星期都跑那么多?幫別人跑啊?"

段譽想這可不能認,郭靖也是每周跑八次,四次跑給黃蓉。他覺得要是認了,多半被王語嫣誤解幫女朋友跑。可是他當然也不能承認跑一圈可以看王語嫣一次好幸福,于是腦袋猛地轉了起來,臨時撒謊說:"我前兩個月病了,一直沒跑,現在補一下。"

王語嫣終于明白了。看著段譽滿臉是汗,王語嫣想難怪他要抄近路呢,也不應該怪他。對于上次抓了段譽,王語嫣又開始內疚起來。手一抖,王語嫣撕下票給了段譽,說:"湊齊票也簡單,你以后也不用跑那么多了。"

段譽渾渾噩噩,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回宿舍整理早操票的時候,才發現手里居然有八張,足足頂兩個星期的份額了。花癡沉思良久,恍然大悟,原來王語嫣后幾圈每次都給了他兩張票。

美人恩重無以為報,段譽傻呵呵地樂了兩天。

到了第三天他實在忍不住得意,就支支吾吾地告訴了令狐沖,揮舞餐叉齜牙咧嘴地傻笑:"其實我拿那么多早操票干什么?"

令狐沖趕緊一挺胸膛:"看這里,看這里,有我有我,多的給我啊。"

"行啊。"段譽高興起來別說幾張早操票,就是請客也好商量的。

"不過??"令狐沖畢竟是智慧聰穎之士,琢磨了一下覺得不對,"那你以后還去跑啊?你跑一天頂兩個星期了,你還跑不給看出馬腳來了么?"

段譽一愣,這才發現大事不好,生活中最大的樂趣要損失不少。

"算了,"令狐沖一咬牙一跺腳,"不如大家挑明了說,好歹你現在也算認識她了,當面鑼對面鼓說清楚,爽快點一刀見血,是驢子是馬??"

"我靠!"段譽趕快把他打斷,"你發瘋呢?嚇人也不是這么嚇的??她不愿意怎么辦?"

"不愿意就一拍兩散!"令狐沖斬釘截鐵的。

段譽還沒來得及反駁,又聽見他嘀咕:"不行下次再想別的辦法。"

"行了行了,算我怕你了。"段譽嘆口氣,又覺得一籌莫展。

"不行你請她吃頓飯也行,試探試探,她不是都送你票了么?"

"??不知道她愿意不愿意來,"段譽抓頭,"我們又不熟。"

"也是,十有八九給人拒了,不如改請我,我是來者不拒的??"令狐沖說到這里,忽然靈感來了,"對了,不如請她去聽音樂會算了,這多高雅,一看你就是有修養的人。"

"嗯??"

令狐沖狠狠咬了一口茄子:"這個沒什么好想的,追女生要有點魄力,就這么定了!"

令狐沖就這么對段譽的愛情拍了板。

這下面的一幕是令狐沖站在了大宋臣民大會堂,他身后的卻不是段譽,而是喬峰。

喬峰攢電腦的生意日漸紅火,不得不隔幾天出來進配件。令狐沖正好蹭他的出租車就來幫段譽買票。

"唉,給你小子害死了,"喬峰長嘆,"沒你的事,你熱火什么勁兒?你不是也看上王語嫣了吧?"

"為朋友兩肋插刀在所不惜,你懂不懂。"令狐沖站在那里沒個正弦,正看演出簡介。

"你讓段譽自己來買就是了,你跑來算什么?"

"他今天不是考試么?這場演出很火的,今天不買怕就賣完了。"

"就是太火了,"喬峰搖頭,"可是也不至于這么多人啊。"

在他們的面前,是一條綿綿五百米的長龍,他們屁股后面還跟著長龍的后半截。

可憐的喬峰足足陪令狐沖等了三個鐘頭,距離售票處還有五百米。

"靠,沒文化,不懂別瞎扯,上面說這次是SDSO(作者按:SDSO,SongDynastySymphonyOrchestra,宋朝交響樂團)第一次嘗試用古箏、古琴、編鐘、嗩吶等中國民族樂器演奏西域吟游詩人馬勒的第四交響曲,氣勢宏大之余更具中國傳統氣息,完美地結合了西域獨神宗教體系和中國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最后的女高音獨唱完全改為漢語版,由原文的《HeavenlyLife》翻譯做中國本土風味的《天宮的生活真紅火》??"令狐沖讀著演出說明。

"讓我死了算了??"喬峰一捂臉。

"那么多人,不知道好位置還有沒有剩下,要是有第一排的位置就好了。"令狐沖望了望前面的長龍,喃喃自語。

"聽交響曲有搶坐第一排的么?你當看雜耍吶?"喬峰呸了一口,"不過你小子也夠邪門的,沒你什么好處。皇帝不急太監急。不過就是你作太監,也犯不著把我一起拉來陪閹吧?"

"唉,"令狐沖看出喬峰是真有些不耐煩了,只好解釋說,"你沒看見段譽那個樣子,這事兒成不了,老五死心眼,不知道遺憾多少年。我們出來排一天隊,也就是個兄弟意思。是沒什么好處,不過真成了對段譽是個大事。"

喬峰低頭看了令狐沖一眼,令狐沖沒看喬峰,只是探長了脖子去數前面的人。憤青沒笑,一臉淡淡的認真,一半身子在雨傘外面已經淋濕了。那天正是陰雨的天氣。

"跟我有什么關系啊?"喬峰嘟噥。

也怪不得喬峰不仗義,那天喬峰也是半身濕透。他腳下堆著兩臺彩顯,兩只機箱,手里還拎著五只硬盤三只光驅,就這么進一步挪一步,確實也苦不堪言。"你自己先打車回來不行么?"后來喬峰給郭靖抱怨的時候,以郭靖那樣的智商也覺得喬峰是犯傻了。

"靠!"喬峰一瞪眼,"都推給令狐沖我不是太孫子了么?"

早晨,晨曦淡淡,敞開的窗口吹進一片涼風。

滿宿舍的人都出去了,王語嫣在自己身后合上門,輕輕伸了個懶腰。早起去給晨跑發票是個艱苦的差事,王語嫣也和所有的女孩一樣睡懶覺。可是學生會主席趙敏問到她的時候,她還是老老實實點頭說好,她的性格就是這樣的。

摘下玳瑁的發卡,一幅柔軟的長發自由自在地垂落。王語嫣從簡陋的綠漆書架上拿了她的牛角梳子,安安靜靜地坐在窗口梳頭。

王語嫣也很懶,不喜歡選早晨的課。她就喜歡同寢室的女生都出去以后坐在窗口梳頭,就著涼風,一腦袋思緒飛啊飛,和自己的發絲一樣亂。

一陣風緊,長長的棉布窗簾飄了起來,窗戶上掛的風鈴叮當叮當響得清脆。一串鈴聲不絕,空虛而亂,王語嫣沉浸在冰水一樣冷的風里,開始走神。同宿舍女孩不喜歡王語嫣的一個原因是,王語嫣寡言少語,比較沉悶,一腦袋都是小資產階級的情調。比如這個時候,王語嫣就覺得自己是在暴風雨前的小木屋里,聽惟一一串風鈴的聲音,鈴聲和風一起穿堂而去,聽的人無可寄托。

"唉??"王語嫣嘆了口氣,是一口很長的嘆息,幽幽脈脈,漸至不聞。

然后她一手抓著自己披落的長發彎下腰,把桌子底下一塊紙板拿起來放在窗臺上。

紙板上一行水筆涂的黑體大字:"休息時間,請勿參觀,王語嫣自習去了。"

對面男生樓某個窗口光學玻璃的反光退去。觀察者放下望遠鏡,挺了挺肚子對背后的兄弟說:"喲,算了,人家不樂意咱們看了??"

對面是大四的男生樓,大四比較閑,一干兄弟買了望遠鏡的不少,晚上一邊洗腳一邊往女生樓這里看,順帶大口吃面喝湯聽著上鋪兄弟的廣播,吃喝玩樂樣樣齊全,人生之樂無過于此。

大三這邊女生樓的女孩們自發現對面老有光學玻璃的反光閃爍,就有點憤憤。本來想告訴樓長讓校警管一下,可是王語嫣宿舍的阿碧比較搗蛋,有一天表壞了,就拿報紙寫了個大字牌:"現在幾點了?"

對面的兄弟一看,先是有種陰謀被揭穿的羞澀,不過很快就厚起臉皮,大書一張貼在窗口:"十一點半,吃午飯吧,學一有大排。"

這種城墻拐彎厚的臉皮和幽默感分明很得汴大女生欣賞,于是阿碧就和對面那個拿望遠鏡的男生去買大排了。一屋子女生笑得前仰后合,只有王語嫣覺得缺乏安全感,于是拿了兩個衣服夾子把兩頁窗簾夾在一起。女生們覺得好笑,一是因為對方的創意實在不愧是在汴大呆了三年多的人,二是因為自己畢竟還是受歡迎的,至少在汴大男生中,同校的女孩依然有些神秘感。

相比汴梁大街上的鶯鶯燕燕,汴大的女生們還是太樸素了些。再時尚也是那一把清湯掛面一樣的長發,不施脂粉的臉蛋上即使青春,不過總是欠點嫵媚。所以看見同校的傻小子們還是有興趣拿只望遠鏡霧中看美人,"美人"們也覺得只要不是真的春光乍瀉,被看看也沒什么,至少是魅力的證明。

夜里熄燈以后,兩千只鴨子唧唧喳喳議論不休,一串一串的笑聲過耳,都是揣摩對面男生樓老是看她們宿舍的傻小子。按照一個女人頂五百只鴨子的平衡式,六個人的女生宿舍本來應該有三千只鴨子。缺席的一千只鴨子是王語嫣和阿碧,王語嫣一直悶悶的,只是戴著耳機練聽力,阿碧那張快嘴也安靜就很奇怪了。

"阿碧,你睡著啦?"大姐在下鋪問。

"唉!"阿碧懶洋洋地哼哼,"睡覺睡覺,我們說那么多,人家都是來看王語嫣的!"

一片都啞了。

王語嫣愣了一會不知道說什么,翻身去睡了。周圍一片窸窸窣窣翻身的聲音,整個宿舍竟是再也沒有一個人說話。

后來二姐就寫了一張大紙板,一看見對面有反光就放在窗臺上:"休息時間,請勿參觀,王語嫣自習去了。"

對面的兄弟也很合作地點點頭,說:"靠,女生也知道我們在看王語嫣?"

女生們忍了王語嫣很久了,似乎所有男生都是在看她。

王語嫣的老爹理論上是個風流瀟灑的主兒,否則也生不下王語嫣這種丫頭。不過遺憾的是,王語嫣沒有見過她老爹,所以無法確認。她生下來的時候,老爹已經跑了。

王語嫣一生中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仿佛在母系氏族社會長大的孩子。小時候上幼兒園,她看見別人都有爹就她沒有,于是很傷心。可是她一問起母親的時候,她娘王夫人就會瞪圓了眼珠子吼她。也就因為如此,王語嫣從小就很膽小。

王夫人是一家大公司的副總,家里有的是銀子。因為工作忙,沒有時間陪女兒,王夫人就買了無數的DVD和書堆在家里,沒事的時候王語嫣就只好看那些打發時間。

所以五歲的時候王語嫣就知道藍鯨可以有三十三米長,而一個幼兒園的孩子還以為天竺的大象是世界上最大的動物。大家總是把王語嫣當一部百科全書用,并且說你媽媽教你好多東西啊。其實沒有人對王語嫣說什么,她那些知識都是看DISCOVERY看來的。

除了看科普性的東西,王語嫣還喜歡看一些外國大片,喜歡大理國著名的男影星段正淳。因為段正淳很帥,而且總是在大片里演父親一類特別有責任感的角色。所以七歲的時候王語嫣就想:"要是我爹和段正淳一樣就好了。"

后來她九歲的時候,段正淳去大宋參加汴京電影節,順帶訪問王語嫣她們的小學。校長老太看王語嫣長得和一朵小花一樣,于是指定讓王語嫣去給段正淳獻花。王語嫣穿著小白裙子跑到段正淳面前捧給他一束玫瑰的時候,段正淳這種精于舞臺表演藝術的老賊馬上表現出對孩子的愛心,一把接過鮮花一把抱起孩子,把話筒湊到王語嫣嘴邊說:"你喜歡看叔叔的電影么?"

臺下校長老太有點擔心,王語嫣的木訥一向是出名的,要是說錯了話豈不丟了汴京貴族小學的名聲?

眾人屏氣靜聲中,只聽見王語嫣童聲朗朗:"我沒有爸爸,看叔叔的電影,老想叔叔是我爸爸就好了。"

全場寂靜,段正淳擦了一行老淚,卻止不住另一行叭嗒叭嗒掛珠子。一向嚴厲的校長老太也幽幽地嘆了口氣。不過這一幕淪落到大宋新聞網的記者手里就變樣了,第二天的首頁大字標題是——"女兒汴京認父?大理國人氣明星段正淳走訪大相國寺小學".

段正淳嚇得逃之夭夭,后來再也不敢和王語嫣聯系,怕是真的牽扯出緋聞來。倒是王語嫣一舉成名,每次教師節聯歡會、全校家長會之類,都是王語嫣當學生代表去講話。這一直從小學延續到大學,即使在計算機系這種牛人一抓一把的地方,王語嫣的美麗也到了上達天聽的地步。計算機系主任沖虛親點她的名要她代表計算機系在校慶一百周年的紀念合唱團里領唱,所以她才暑假一連兩個月早晨從段譽他們樓下抱著歌本走過。

為此非但計算機系學生會主席鄧百川大為不滿,連計算機系名震一方的籃球高手慕容復都覺得老家伙有點好色的嫌疑。可是對于王語嫣來說,這只是一件她不得不做的事情,她每天早起長裙飄灑,很溫順地去參加彩排,甚至沒有想到自己也可以拒絕的。

相對于學校里的風光,家里的王語嫣就沒什么光彩了。

她母親王夫人在公司是有名的"強人",在家卻很郁悶,以她相當豐厚的收入卻沒什么機會去雇一個鐘點工來支使。因為她竟然養了一個比鐘點工還勤快的女兒。

除了讀書和彈琴,王語嫣幾乎總是拿著一方抹布拂去家里任何一個角落的灰塵,或者推著吸塵器很安靜地走過來走過去。實在沒有事情可做了,王語嫣就會捧起一本羅剎詩人普希金的集子坐在沙發上讀。

很多收電費的走進王語嫣他們家時都會有一點小小的驚觫,他們無一例外的看見在一塵不染的客廳中,美麗的女孩子悄悄坐在燈下看書。對待客毫無經驗的王語嫣甚

至不知道打個招呼來表示自己是個大活人,所以這種和現實很脫節的環境立刻讓查電費的兄弟懷疑是不是鬧鬼了。

甚至連王夫人自己也不喜歡王語嫣的木訥,她自詡的淑女教育也許是成功的,可是每當她回家看見王語嫣默默起身,很溫順地站在沙發邊說媽媽你回來啦,王夫人就會再一次的體會沒有家庭的悲哀。和王語嫣在一起,實在是很難讓人感覺到溫馨的。

總之一句話,如果說黃蓉是一杯干紅,阿朱是一杯陳紹,康敏是一盞二鍋頭,那么王語嫣就是一杯礦泉水。或許很好看的一杯礦泉水,不過依然沒什么味道。

王夫人并不喜歡女兒這樣。

看著女兒越長越漂亮,王夫人油然而生恐懼,覺得女兒和年輕時候的自己越來越接近了。更年期那會,王夫人老是懷疑有某個小子在旁邊窺伺她的女兒,意圖效訪當年那個負心的漢子。

所以王夫人對王語嫣是喝罵多于慈愛的,每每說起來就是男人個個不是好東西。

王語嫣也總是點點頭,然后吃王夫人在飯店里買回來的盒菜——王夫人雖然人到中年風韻不減當年,但是卻是根本不會做菜的。

王語嫣永遠只是淡淡地點頭聽母親說。她有這種反應并不奇怪,因為她從小就只有讀書讀書讀書打發時間。王夫人的表現從來不超過那些小說里的單親母親,讀書太多的王語嫣實在無法對此表露什么新鮮感。

王夫人一方面希望女兒有些貴族一樣的冷漠氣質,可這個時候又會覺得女兒不把自己的話當回事,于是心底暗存不滿。心情好的時候,也就這么算了,可是王夫人后來的感情經歷和她與王語嫣老爹那次一樣慘不忍睹,這個憂郁高貴的女經理傷心的時候,除了嗚嗚痛哭就是把惱火發泄在女兒身上。

好在王夫人好歹是受過很高教育的人,也是黃藥師歐陽鋒他們那個高收入小俱樂部里的一員,所以還不至于抄一只拖鞋打王語嫣的屁股。她老是流著眼淚掐王語嫣的胳膊,在女兒白凈細膩的胳膊上留下指甲的痕跡。

夜晚到來的時候,王語嫣在自己的小屋里,燈下,拉開衣袖看自己胳膊上未褪的紅痕。聽著窗外的聲音——對面的樓不是王語嫣家這種高級花園住宅,依稀是飯前父母在喊孩子。

看自己胳膊的時候,王語嫣總是很安靜的,她感情確實也比較淡,不恨母親。她覺得王夫人還是喜歡自己的,畢竟王夫人在商場一點不在乎價格給她買衣服的時候,那種欣賞女兒的眼光和其他的母親毫無分別。

可是,有一次聽見對面樓上的父母又在喊女兒吃飯的時候,王語嫣哭了,哭得淚流滿面。她趴在自己的胳膊上嚎啕大哭,如此的??悲傷。

這,就是我們的王語嫣了。

回到公元1063年的那個早晨,王語嫣拿一只大紙板放在了宿舍的窗戶上,忽然想起了段譽早上給自己的信封。

王語嫣從運動衣里拿出信封打開,一張音樂會的門票忽悠悠飄落。王語嫣忽然有些詫異,有些不知所措。

段譽開始給她那個信封的時候,王語嫣很不高興。她也不笨,又收到過那么多情書,當然也知道一個男生塞在自己手里的信封可能是什么。可憐花癡在無限的決心和令狐沖的威逼下才鼓足了勇氣把信封遞上去,卻沒有注意王語嫣當時只是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出于禮貌才沒有拒絕。

王語嫣本來以為會是段譽刻骨銘心的情書,誰知道卻是一張簡簡單單的音樂會票子。而且是馬勒,是她惟一沒聽過的馬勒《第四交響曲》。

風吹得渾身一涼,王語嫣卻有點傻了。

如果段譽直接寫情書說"愛你一萬年",王語嫣也許不屑地皺了皺眉頭就放下了。她收到的情書確實太多,整理整理出版一本世界經典情書大全也差不多了——大家抄來抄去,還是抄文學大師們的經典情書。

事實上令狐沖也鼓勵段譽送票的時候來一封熱辣動人的,楊康也拍了胸脯說看在兄弟情面,不收雞腿也幫段譽攢一篇經典表白書。可惜段譽終于還是不好意思,于是到了王語嫣的手里,就只有一只沒有任何標志的雪白信封,一張同樣樸素的入場券——馬勒第四交響曲,《天堂生活》。

王語嫣放下了牛角梳,心思更亂了。

王語嫣在宿舍里沒什么朋友。

漂亮未必不是錯誤,比如別的女生的男朋友來宿舍,見到王語嫣以后竟都不由自主地和她搭腔。阿碧就惡狠狠地問她原來的男朋友,是不是王語嫣真的很漂亮。可憐那兄弟是物理系的高才,大學幾年都和嚴肅的科學標準打交道。這時候雖然也知道阿碧問的是什么,可是他無法徹底背棄自己的審美觀和良心。于是他點頭說王語嫣是很漂亮啊。后來阿碧和那個男生崩了,不知道是不是與對此一無所知的王語嫣有關。

風華絕代固然難求,一旦出現就是無法否認的。

所以宿舍的女生們都不太喜歡王語嫣,王語嫣最要好的朋友還是小了她整整兩屆的黃蓉。黃蓉倒是不在乎她漂亮,黃蓉總是覺得自己最好看??

"怎么辦呢?煩死了。"王語嫣微微苦著臉對黃蓉說,她們在汴大的茶店里吃冰淇淋。

交朋友最怕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比如王語嫣交了黃蓉這個朋友。黃蓉當然知道段譽最近整天跟發了癡呆一樣,在宿舍里大念普希金。何況還有郭靖??當郭靖也在黃蓉的耳朵邊說:"唉,段譽現在還是那樣。"黃蓉也覺得段譽很可憐了,黃蓉其實是不在乎偶爾出賣朋友的。

于是黃蓉咬了口自己的草莓冰淇淋說:"那就去唄,段譽那個樣子又吃不了你。"

"挺煩的,"王語嫣說,"說起來又扯不清楚??"

王語嫣確實低估了黃蓉。她以為黃蓉是個孩子的時候,黃蓉卻已經幾近投奔敵人的陣營了。

"反正去聽音樂會又沒什么,大不了聽完了給他說清楚就行了。"黃蓉鼓動說。

"嗯,"王語嫣還是猶豫,"就怕說不行他還老是纏著??"

"哎呀!"黃蓉急了,"你看看他那個樣子,那么面,能拿你怎么樣啊?你怕什么?"

"你認識他?"王語嫣終于覺得黃蓉的語氣有點異樣。

黃蓉瞪圓了眼睛,只來得及捂嘴:"不認識,估計也是那種男生了??"

王語嫣低頭嘆了口氣。

"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啊?"黃蓉只好反過去問她,王語嫣只是不說話。

"最多跟那個段譽說不喜歡他嘍。"黃蓉嘟著嘴。

確實,對比段譽和王語嫣,差距太大了。即使黃蓉的勸說,也不過讓他們倆一起去聽一次音樂會吧?第一次見到王語嫣的時候,段譽好像做夢一樣,而這整個的故事,也像是一場純粹的夢幻。

夢總是不真實的——無論多喜歡都一樣。

"如果要拒絕呢,就要干脆徹底。"黃蓉喝著一杯芬達,跪在郭靖課桌前的那排椅子上瞇瞇笑著眨眼。

"我??我沒說什么啊。"郭靖趕快申明。

"切??頭過來!"

郭靖把腦袋伸過去給黃蓉刮了一個鼻子。

"誰說你?越來越傻瓜了,"黃蓉順手拍了拍郭靖的腦袋,"段譽啊段譽,王語嫣今天晚上和他去音樂會可是準備讓他徹底死心的。"

"喲,"旁邊楊康湊上來,"他可借了我那雙新皮鞋。第一次被穿出去就給人拒了,我那鞋可命苦。"

"歇會兒歇會兒,"黃蓉哼了一聲,"別擔心你那皮鞋,聽我說完。王語嫣心特別軟,你們段譽看起來就那么呆,王語嫣到時候肯定狠不下那個心。要是你這樣一看就特別狡詐陰險的反而危險。"

"靠,長得老奸巨猾不是我的錯,"楊康恍然大悟,順帶感慨一番。

"同學,同學??"旁邊桌子上苦讀的兄弟終于忍無可忍,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四道目光一起射到他臉上,都夠兇悍:"怎么啦?有事別拍桌子行不行?"

楊康和黃蓉兩個異口同聲說完,都斜著眼看著那拍桌子的男生,只有郭靖趕快起來招手:"小聲點小聲點,人家還自習呢。"

"自習就自習,說不行啊?"楊康和黃蓉又都擺出同一副尊容。

"切。"雙方惡狠狠地對視一番,楊康和黃蓉一起從鼻子里哼出一口氣,甩了甩手扭過頭去。

"出去走走,悶死了。"黃蓉不由分說地把郭靖拉跑了。楊康抓了抓腦袋,雙手抄在口袋里,也懶洋洋地縮著肩膀踱了出去。

自習的兄弟無奈地搖搖頭,微微有一絲疑惑——為什么黃蓉不是和楊康一起出去,反而是跟郭靖呢?某種程度上說黃蓉和楊康相似得像一對兄妹。

難道聰明的女生就喜歡那種傻頭傻腦的兄弟?女生就喜歡和她們完全不一樣的人,帶她們去感受完全不同的世界?

完全不同的??世界?

王語嫣相信有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某個數著手臂上掐痕的日子,王語嫣聽見對面樓上的小女孩咯咯笑著跑來跑去,后面有父母追著她說別跑別跑,吃飯了別出去玩了。于是她知道那個小女孩和她不在同一個世界中,那個世界和她只有20米的直線距離,隔著她家豪華的雙層玻璃窗。可就是隔著這兩層堅實的玻璃,那個世界永遠只是窗戶中看到的影子。

把臉貼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看出去,是一片昏黃溫暖的燈光。放下厚重的深藍色窗簾,她又聽見客廳里沉悶的響聲——母親暴躁的時候忽然把讀著的書扔在地上,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在深夜單調的空調器的響聲中,王語嫣也會輾轉反復,有一些遙遠的模糊的夢想。雖然不敢確定,但是王語嫣的夢想世界似乎翻版自那本她讀了整整六年的《飄》。那個飄在天上的白瑞德是生平除了段正淳外第二個給王語嫣以震撼的男人,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段正淳就是電影版《飄》的男主角(作者按:上文關于段正淳和王語嫣在汴京貴族小學的一段故事其實來自好萊塢著名影星瑪麗蓮。夢露和克拉克。蓋博,蓋博作為《飄》的主演,成名于夢露童年時。夢露從小沒有父親,出名后得以見到蓋博,曾說小時候總是在影劇院里看蓋博的舊片,心里總是喊他爸爸。蓋博當眾流淚,大概確實是有感于孤女無依的辛酸)。王語嫣記得段正淳在劇中不止一次的微笑,從嘴角摘下飄著淡淡青煙的雪茄。那種帶著一點點邪意的微笑,卻讓人覺得這個人擁有某種值得依賴的力量。

王語嫣曾經想,會不會有一個陽光比較淡遠的早晨,當她推開家門的時候,有人靠在她家門口的樓梯上,然后一聲不響地拉了她的手帶她去看另一個世界??

不過這意味著她必須把王夫人獨自,甚至永遠地扔在家里。王語嫣私下里也以為這個想法很有些大逆不道,從不敢多想。

可是念頭這個東西仿佛去年秋天野草隨風揚來的種子,它的生長不被凍土和石頭阻擋??只需要春天的第一縷風吹過它頭頂的土壤。

慕容復就在這個天時地利人合無不具備的時機橫空出世,而且他絕非一縷春風那么簡單,慕容復第一次出現在王語嫣家里的時候,絕對是一股橫掃太平洋而來卷著水汽和溫暖的熱帶風暴。

十八歲的慕容復第一次離開家從蘇州到汴京讀書,第一站是遠方親戚王夫人的家。當時慕容復身上的一身運動服絕非名牌,頭發凌亂,似乎很久都沒有洗過,也沒有梳理。他把行李隨手放在客廳,只對沙發上端坐不動的王夫人點了點頭,算是招呼。

王夫人對自己這門遠方親戚不甚滿意,慕容復甚至不是在城市中長大的,他出生的那個參合莊算是王夫人幾代前的老家,他和王夫人的關系也僅此而已。這種親戚通常被王夫人似笑非笑地稱為"老家來的".

所以她只是端坐在那里,懶得動,揮揮手示意慕容復自己找椅子坐下。王夫人早已經想好了說辭,說你從參合莊一直考到汴大讀書不容易,不要在大城市就貪玩,年輕人還是要好好學習,將來有出息云云。然后王夫人就可以把手邊那個封了1000塊錢的信封塞給這個老家來的小子,然后打發他滾蛋,沒事不要再穿著滿是灰塵的運動鞋把她1500塊一平方英尺的柚木地板踩得滿是鞋印。

誰知道慕容復只是默默地看了王夫人一眼,微微動嘴唇說:"我不坐了,來看看姑母,我就去報到。"

"這里離汴大那么遠,你怎么過去?"王夫人對慕容復那種冰冷的不馴的語氣給嗆了一下,可是女經理照顧著自己的面子,畢竟還沒有發火。

"出門看看坐公共汽車去,我有地圖。"

"公共汽車站離這里有二十分鐘路,現在夜里也不一定有了,"王夫人皺了皺眉毛,"你坐一下,我叫公司的司機送你過去算了。"

"不用了。"慕容復唇邊有一絲很淡卻很犟的笑容,"我暈車。"

心里極度不悅的王夫人卻沒有注意到旁邊坐著的女兒眼睛里那種神情。王語嫣在那一刻看見了她一生中第三個重要的男人——慕容復。她對這個陌生的遠房表哥的第一個印象是慕容復掩映在長發下的眼神。稀疏和凌亂的頭發垂在慕容復額頭前,頭發上的灰塵和汗水卻遮不住慕容復一雙很野的眼睛,那種凌厲的目光竟然讓王語嫣的心里忽地冷了一下又熱了起來。

當然和黃藥師段正淳那種陽剛氣質的典型代表相比,慕容復還是太意氣用事了。

黃藥師那種角色到后來都練到了水火不侵的地步,和完顏洪烈在生物學院會議上對抗的時候,自始至終臉色半分不變卻依然咄咄逼人,而慕容復還只有借著頭發去遮掩他的惱怒。不過無論如何,王語嫣在那個時候看見了一生第一個可以和母親王夫人對抗

的男孩,高大,沉默,站立的姿勢中有一種蓄勢待發的力量。而最最重要的是,那一刻慕容復的眼神很像王語嫣夢想中的白瑞德,有一種難以察覺的邪意。

縱使喬峰那種和慕容復水火不容的人在場,估計也只有贊嘆說真他媽的太酷了。

可是卻沒有人了解慕容復那時候的心情。

這個驕傲的籃球高手從踏上汴京的土地就察覺到了周圍的眼色,正如郭靖因為那身老蒙古袍子被彭瑩玉攔在汴大的門口,慕容復也因為那顯得土氣的發型和衣著而被火車站的保安搜遍了全部的行李。當時慕容復指著身邊的人問怎么只查我一個,保安不耐煩地回答抽查只查外地的,你懂不懂啊?

出了火車站的慕容復狠狠把那張火車票扔在地上,于是他被佩了紅箍的老太抓住,說這是我們大宋京城你還敢亂扔紙片?

即使在去王語嫣家的公共汽車上,慕容復依然被售票員大笑了幾聲,因為他的官話實在不那么標準。

走在陰霾的天空下,慕容復到達汴京的第一天就明白這個城市深處有某些東西是拒絕自己的。直到他看見了矜持的王夫人,聽到她的第一句話"脫鞋脫鞋,脫鞋再進來",那股一直在心底卷動的怒火終于悄悄升了起來。

慕容復并不在乎承認他是敏感的,他絕不是心思粗得像水泥管道的郭靖。他是慕容復,而不是任何其他人,如果他不想原諒別人對他這個外地人的輕慢,那么他絕不會逼自己裝得寬容。

于是在身后關上門的時候,慕容復告訴自己他不會再走進王語嫣的家門。事實證明,慕容復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

很久以后,王語嫣問慕容復,那天后來他到底找到公共汽車沒有。慕容復趴在三教的窗口噴了一口煙說沒有,我知道那時候已經沒有車了,我是一路走到汴大的。那時候慕容復甚至沒有回頭看王語嫣一眼,他的背影趴在窗臺上,那種蓄勢待發的姿勢卻再次讓王語嫣感覺到這個驕傲的籃球手的力量。一陣夜風讓她忽然迷亂,覺得自己為了這個人而報考汴大是值得的,是一種幸福。

夜。

曲終人散,王語嫣和段譽走在靜悄悄地馬路上。很晚了找不到出租,去汴大的公共汽車又已經只剩下一小時一次的夜班車了。王語嫣說我們走走吧,我有話給你說。

段譽點頭,卻不知道說什么。

王語嫣扶著自己那只白色的小包走在左邊,而段譽隔了一米的距離在右邊和她并排走。王語嫣低著頭,漫漫的長發遮掩了她的神色,段譽好像等著自己被宣判一樣,這個已經被囚了四個月的囚徒在等著當頭一刀或者他的《天堂生活》。

可是一路王語嫣始終沒有說話,不知道多少路燈被甩在身后,車燈在路上拉出五色的流影,無數條流影消失之后,段譽只感到自己和王語嫣一直走著,是這些虛幻光影中惟一的真實。

一路走去。似乎沒有盡頭。

不知道什么時候,段譽感到自己緊張的心情完全靜了下去。好像是緊張得麻木了,又像是被永不停息的秋風吹涼了胸口,段譽只想這么走就好了。時間的概念在這里短暫的停頓,除了王語嫣之外,段譽不再感覺到四周的任何運動。好像兩個人只是走在一個過去時代的城市愛情電影中,而放映機則停滯在某個夜的鏡頭上。

"哈哈??"段譽忽然笑出聲了,因為他覺得自己確實有點像令狐沖說的白癡了。

王語嫣抬頭,看見那種孩子一樣透明的笑容,她也笑了,說:"我們去喝茶。"

"其實??"王語嫣說,"我們也不熟的??"

無數灑了金粉的紅色卡片和一串串金色的絲線從頭頂垂下,王語嫣喝著一杯珍珠奶茶,面對著喝綠茶的段譽,終于抬起了頭。

段譽很難相信此時自己居然可以冷靜下來,這雖然不是個好兆頭,卻是他早已經想到的。于是他點點頭:"我知道啊。"

"對不起啊。"

"沒什么啊??"段譽覺得身上忽然有點涼,于是他笑了笑。

"我??"

"我說吧。"花癡忽然膽大起來,有賭徒脫下褲子的孤注一擲之感,卻絲毫不感到緊張。每個人的心都不是可以輕易看透的,令狐沖以為段譽興高采烈地來赴這場約會的時候,段譽已經準備了一些話,用來結束這段沒由來的愛情。

"我暑假時候看到你的??"段譽說,"那天下雨,本來準備出去吃包子的??令狐沖,喔,是我們宿舍一個兄弟,還在睡覺??"

王語嫣不敢看段譽的眼睛,她拉下那些紅色的卡片去看里面的字。似乎以前坐過這個位置的人都給未來的人留下了一些話,祝福他們快樂,祝福他們幸運,或者希望他們珍惜時間??王語嫣可以設想那些寫卡片的人嘴角唇邊的笑容,人們覺得幸福的時候都不會吝嗇于祝福別人??

"最近老想老想,"段譽輕聲說,"腦子都有些亂了。所以??反正也好了。"

王語嫣感到一瞬間的虛弱,她從來不曾聽見有人慢慢地給她說一段傾慕,仿佛一本愛情小說的女主角是自己,自己卻無力改變那個令人厭惡的結局。

"我不知道??"王語嫣摘了一張卡片給段譽。

段譽看了,那張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寫卡的人說:"不必擔心失去的東西,因為你最終擁有的會遇見你,即使那不是你等待的".

段譽說:"可遇不可求,我早就知道的,可是??"

"還是??算了吧??"王語嫣幾乎要拼湊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去照亮段譽黯淡的眼神時,心里那個很野的眼神,還有另一種生活的誘惑卻終于壓下了她的軟弱。

"是么?"段譽站了起來,說,"我去一下廁所。"

等待著你

等待你慢慢地靠近我

陪著我長長的夜到盡頭

別讓我獨自守候

等待著你

等待你默默凝望著我

告訴我你的未來屬于我

除了我別無所求

你知道這一生,我只為你執著,

不管它喜還是悲,苦還是甜,對還是錯,

你知道這一生,我只為你守侯

我對你情那么深,意那么濃,愛那么多。(作者按:歌詞出自陳淑樺《一生守候》,大宋朝月光下的王語嫣和段譽也只有在這個故事中才會聽過這首歌吧。)

當段譽回到桌邊,歌聲寂寞地回蕩,桌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張已經結賬的單子,王語嫣喝了一半的珍珠奶茶還在桌上。段譽坐下來,他頭上那些大紅的紙片上依然寫滿了過去人的祝福,那未來的人真的會因為這些祝福而快樂么?

段譽吸了一口冰涼的綠茶,他想王語嫣是如何走的呢?

是一臉不屑地結賬而去,不想再和他糾纏,還是畢竟有一點悲傷,正茫然數著自己的長發,在月下空曠的道路上走著?

段譽靜靜地吸了一口綠茶??王語嫣揚手召了一輛TAXI遠去??

王語嫣站在三教的樓外,又是下雨,雨下得疏狂。王語嫣就這么怔怔地看著遠處的籃球場,慕容復已經不在那里。王語嫣看著他在三教的燈光下起跳投籃,遠遠的三分命中,也看著雨來的時候他抄起外衣和場邊等待的那個女生攜手離去。

這個身不由己的游戲里總是很少勝利者。王語嫣捅破了段譽的肥皂泡,誰會捅破王語嫣自己的肥皂泡呢?

忽然有人站在了她旁邊,王語嫣吃驚的回頭,才發現段譽站在她旁邊。

"雨太大了。"段譽說。

看著段譽那張孩子氣的臉,王語嫣苦笑,搖了搖頭:"對不起,你別管我了好不好?"

"你沒有傘吧?"經過一陣子的手足無措,段譽低著頭小心地說。

"沒關系。"

段譽從后面的令狐沖手里拿了傘,走到了王語嫣身邊。

身邊不少男生女生并著一把傘跑進了雨里,王語嫣忽然有一種徹頭徹尾的無力感。

"別再跟著我了!"似乎是一生中第一次,王語嫣如此失態的對別人大喊。

"我只是碰巧??"段譽把傘塞到了王語嫣手里,然后一聲不吭地自己走進了外面的大雨里,連串的雨水好像無數長鞭抽打下來,打得段譽身上都有些痛了。可是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皺著眉毛看了看陰沉的天空,然后雙手揣在褲子口袋里,就像一個做錯了事而不敢回家的孩子那樣,在雨里散步一樣走遠了。

王語嫣忽然有一種感覺,段譽不會再走回她身邊。

"你也不至于連我一起虐待吧,"令狐沖伸出去阻攔段譽的手最終只好停在半空中。

"唉,"令狐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你那邊城門失火,我老老實實在池子里游泳憑什么倒霉啊?"

雖然他是去接段譽的,不過可憐他們兩個人加起來也只有一把傘。

這個時候趙敏拎著把雨傘出現在門口。令狐沖急忙湊上去,一臉特懇切的笑容:"喲,趙敏,你也跑來自習啊??"

趙敏咬著舌尖,露出了她很經典的微笑:"下面你要說你沒有帶傘是不是啊?"

"就是就是,"令狐沖急忙點頭,"趙敏你那么急公好義的人,總不忍心看我淋成一只湯雞嘛。"

趙敏居然點了點頭:"是喔是喔,我當然關心你嘍,怎么忍心看你冒雨回家呢?"

"啊?"令狐沖眉開眼笑,"那我來打傘吧?"

一把黑色的雨傘忽然橫在趙敏和令狐沖之間,張無忌剛從廁所里竄出來,急忙說:"我們正好多一把呢。"

"看看,看看,"令狐沖很無辜的樣子說,"把我當壞人了吧?我只是景仰我們主席嘛,順帶想蹭把傘回家而已。沒有別的企圖,沒有別的企圖。"

張無忌愣了一下,還沒反應回來,趙敏倒笑了,拿起張無忌手里的雨傘敲了令狐沖腦袋一下。雨傘到了令狐沖手里,趙敏很小鳥依人地靠在張無忌肩膀上共打一把傘出門去了。

"靠。"令狐沖說,"不但沒有英雄救美的機會,連美救英雄的機會都不給一個,老天何其不公啊!"

"公平公平,絕對公平!"忽然有人在令狐沖背后說。

令狐沖回過頭,喬峰正站在他背后笑得開心:"美人,給你救英雄的機會,來來來,我來打傘。"

兩條漢子罩在那把小黑傘下走進了雨里,遠遠還傳來如下對話:

"靠,老大,你傘打低一點行不行?"

"我個子高你妒忌啊?哪來那么多廢話?"

"你個子高沒關系,拜托你別老去健身館練,你那兩塊胸肌都快把我擠到傘外面去了。"

"小看我!擠你一塊就夠了,哪用得著兩塊?"

"??"

"??"

直到轉過了一個拐角,令狐沖才歪著嘴笑了笑:"完蛋了,我的麥當勞。"

遠處的趙敏和張無忌肩貼著肩走在一張傘下,前面的段譽走在雨地里,后面的王語嫣默默地站在臺階上。

"這么就完蛋了?"喬峰嘟噥了一句,"走眼走眼,這大家都是孤男寡女,怎么就不成呢?"

"靠。"令狐沖說,"我要是丘比特就拿那廝的金箭狂射,見人就給他們一箭,保證個個都愛得死去活來的。"

喬峰笑了,張了張嘴什么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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