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这几个人是来闹事的！青珞皱了皱眉，抢上前来：「嫌茶不好没关系，我们店里新来了上好的毛尖，我立刻命人给客官沏上。」

　　回过头，悄声在朱小毛耳边说道：「快去后院把小石头叫来。」小石头嘴拙，不能招待客人，青珞就让他在后面帮忙干些杂活。

　　那几个闹事的向青珞打量一眼：「你莫非就是掌柜的？」

　　青珞笑道：「正是，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那为首一人忽然一阵yin笑：「你这副模样，哪里像掌柜的？说是馆子里的小官还差不多！」

　　有道是「当着矬人，莫说矮话」，一句嬉笑的话正戳中了青珞的痛处，让他把什么「和气生财」的商训立刻抛诸脑后，脸色顿时一沉。

　　那人还在一旁拱火：「来来来，你给大爷斟杯茶。」

　　青珞笑道：「好。」拿起茶壶，慢慢倒上一杯，含笑送到那人面前，凤眼一勾一挑，直要勾出人的魂魄来。

　　那人涎笑道：「有点意思。」伸手欲接，眼前忽然闪过白花花一道水幕，被炽热的茶水淋了个满身满脸。

　　青珞还不解气，拿起茶壶来，连壶带水扔到那人身上：「瞎了狗眼的东西，跑到这里来撒野！」

　　虽然这几个闲汉本就是来闹事的，可谁也没想到刚还是满脸笑容的青珞突然变了脸色，都吃了一惊，其中一个伸手一推，喝道：「做什么呢？」

　　青珞猝不及防，被他推倒在地，后脑重重撞在凳子角上，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小老板？小老板？」

　　「青珞少爷？青珞少爷？」

　　青珞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于是他摆了摆手：「吵什么吵？天还没亮呢，让我再睡一会儿。」

　　「小老板，你糊涂了？你被人推倒撞伤了脑子，一直躺到现在。」

　　青珞这才记起昏迷前的事，再次睁眼，眼前还是漆黑一片，不禁埋怨道：「就算我平时总教导你们要节减，该点灯也总要点灯啊。」

　　一句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红姑战战兢兢地道：「青珞少爷，现在是白天啊。」

　　青珞一呆，还没明白她的意思，茫然问道：「白天为什么这么黑？」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默。

　　青珞忽然激动起来：「白天为什么我都看不见？我是不是瞎了？我是不是瞎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所有人心里都跟他一样惶惑。红姑见他惊恐不安的样子，心中不忍，正要上前说两句宽慰的话，忽然身子被人推开了——一个人疾步来到床前。

　　「青珞！」

　　青珞眼睛看不见，但他还是听得出来那是荆如风的声音，巨大的惶恐已经无暇让他去思量荆如风从何而来。他不安地伸出手去，找寻着荆如风的身体：「如风，我看不见了！我瞎了！」

　　荆如风将他紧紧拥进怀里，低声安慰：「不会的，只是一时看不见而已，别怕。」

　　回过头，见众人还在呆立，喝道：「还不快去请大夫！」

　　这一吼，吓得众人一哆嗦。朱小毛第一个回过神来，应声道：「我这就去！」他不知道荆如风是什么人，但看小老板如此依赖此人的模样，听他的一定不会有错。

　　夏天还没过完，青珞却觉得自心里一阵阵发冷，他揪住荆如风衣襟：「如风，我好害怕，我要是瞎了怎么办？我要是真的瞎了怎么办？」

　　感觉到青珞身体的颤抖，知道他怕得厉害，荆如风连声抚慰：「没事，你只是受些小伤，不会这么严重。冷静点，冷静点。」

　　虽然这么说，他其实也没谱，心里好生后悔，为什么不直接守在青珞身边保护他，偏要躲得远远的，发生意外连援手都来不及！

　　青珞的头脑中已是一片混乱，完完全全被恐惧填满，他紧紧抓住荆如风，仿佛这就是溺水时身边的浮木：「万一我真的瞎了呢？万一我真的瞎了怎么办？我不想做废人！」

　　情不自禁的，眼泪汹涌而出，心里只想着这一世若是作了瞎子，倒还不如死了干净。对人众人安慰，竟是什么也听不进去。

　　一见他的眼泪，荆如风又急又痛，喝道：「冷静点！你要是瞎了，我就照顾你一辈子！」

　　青珞身子一颤，手慢慢的松了。不再叫嚷，不再挣扎，安安静静地任荆如风抱着。

风从窗口吹进来，吹动着床上的纱幔，拂在两人身上。青珞倚在荆如风身上，脸上犹有泪痕，神情却已经沉静下来。荆如风两只手环着他，低着头，嘴凑到他的耳边喃喃细语，说着宽慰的话。

　　两个人仿佛完完全全忘记了，周遭还有别人。

　　红姑轻轻拉拉胖厨子的衣袖，胖厨子拉着伙计阿桂，阿桂拉着小石头，四个人悄没声息的退了下去。

　　回头看看，那相依偎的两个青年男子，明明这样的组合是不伦不类，此时看来，却静穆和谐的仿佛一幅画。

　　五十三

　　「请恕老朽无能，这位公子的眼睛似乎并无毛病，至于为何突然不能见物，老朽也说不清楚，还是请你们另请高明吧。」

　　老大夫说完，手施一礼，背着药箱去了。

　　已经过了三天，连续请了七八个大夫，每个大夫的说辞大同小异，说白了都是一句治不了。

　　相较于众人的愁云惨雾，青珞的反应却是出奇的平静。一开始的惊慌过去，他已经能坦然地面对这一变故。

　　「当真治不好也就罢了，也许老天觉得我还没倒够霉，非要唱上这一出。」

　　荆如风心里一阵难过，握住他的手：「你别这么说，一定能治好的。」

　　青珞淡淡一笑，把手抽出来：「这些天你一直陪着我，都没回家去，老太婆和林子骢一定都着急了，再说你自己不是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么？去吧，别为我耽误了。」

　　「没关系，我陪你找大夫。」

　　「是啊，倘若我的眼睛治不好，你就要照顾我一辈子了，这怎么好？」青珞说完，一笑，「你放心，我知道这是安慰我的话，我不会当真，硬赖着你。」

　　荆如风皱起眉头：「我说过的话，从来都算数。」

　　青珞低下头：「你能照顾我多久？一年？三年？五年？你总是要成家的，有了家室，还能兼顾我么？倒不如现在就放开了，反正我一个人，也能过得挺好。」

　　什么成家云云，说得荆如风一呆：「成家的事，我没想过。」

　　「现在不想，以后总要想的，难不成等你三四十岁了，还是孤身一人？」

　　「谁说是孤身一人，还是还有你么？」

　　青珞怔了怔，勉强一笑：「你这人，说话怎么总不经脑子？让人听了，还以为你要跟我过一辈子呢，我又不是姑娘家。」

　　荆如风脱口道：「阿端也不是姑娘家，子骢还不是想跟他过一辈子，这有什么奇怪？」

　　一句话说完，两人都呆住了。

　　荆如风回想两人相识以来的种种：为什么嘴上总说青珞刻薄吝啬，却从来没有真正怪过他；为什么每一次明明被他气得要死，却总还是忍不住留在他身边照顾他；为什么看见他受了伤、受了委屈，心里都会跟着心痛；为什么知道他离开，就发狂般的到处寻找，比他的亲兄弟还要热切焦急……这诸般怜惜，诸般留恋，诸般不舍，说来说去，原来只因一个「情」字！原来他早就爱上青珞了！

　　青珞吃吃地道：「你刚刚说的什么？你可知你说了什么？」

　　荆如风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却又多了一份顾虑，尤其是青珞露出这样不可置信的表情，仿佛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苦笑：「也许这话应该让子骢来说比较合适。」

　　「为什么？」好端端的，扯到那个混账做什么？

　　荆如风酸酸地道：「你不是喜欢子骢么？」

　　青珞大怒：「你胡说些什么？」两只手寻到荆如风的身子，从胸口往上，一路摸索过去。

　　荆如风忍不住问道：「你找什么？」

　　青珞气哼哼地道：「你的嘴呢？」

　　荆如风不明所以，只好把他的手拉到自己唇边。

　　青珞哼了一声，双手扳住荆如风的头，抬高身子，找准双手中间的位置，把自己的双唇狠狠印了上去！

　　「呜……」

　　荆如风彻底傻了，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只能感觉到青珞唇上的热度，那么柔、那么暖，情不自禁的张开嘴，配合他小舌的进入……（以下省略一百字描写）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气喘吁吁的分开。

　　荆如风红着脸、喘着气，偷偷打量青珞，发现后者也没比他好多少。他轻声道：「青珞，你其实也喜欢我，是么？」

这么明白的事实，还用问么？青珞呻吟一声，觉得自己还不如昏倒算了，他怒道：「你真应该改个名字，就叫‘荆如石’，跟外面的小石头去拜把兄弟好了，一样的死不开窍！」

　　明明被骂了一顿，荆如风却反倒笑了，他笑呵呵地揽住青珞：「青珞，我真得很开心。」

　　青珞又哼了一声：「被骂开心？」

　　荆如风摇摇头，过了一会儿，道：「明天咱们再去找大夫好不好？把这京城里有名的大夫都找来。再不成的话，咱们就离开京城，我带你周游各地、遍访名医。你的眼睛一定能好，相信我。」

　　青珞听他在耳边低低诉说，嘴上渐渐勾起一抹笑意，轻轻的点了点头。

　　清晨的第一抹阳光射在脸上的时候，青珞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看到荆如风正恬然睡在身边，脸上不禁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翻个身，准备继续作他的美梦。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

　　青珞眨眨眼，伸出手来，五指清晰可见。再回头看看荆如风，啊，原来这人睫毛这么长！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居然又能看见了！

　　其实青珞那天被推倒，撞伤了脑子，脑中的淤血妨害视觉，导致失明不能见物。如今淤血散尽，自然重获光明。只是这其中的道理连大夫都说不明白，更别提青珞了。

　　他只觉得惊奇：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眼睛也好了？

　　当下就想把荆如风摇醒，让他跟自己一同开心一回。可是转念一想，该怎么说呢？

　　难道说我睡了一觉，又不瞎了？

　　谁会相信？

　　此外青珞心里还有担忧：荆如风昨晚的一番话是发自真心还是一时冲动？倘若他知道自己好了，会不会反悔？如果他真的反悔那该如何是好？

　　眼看着荆如风的眼睫动了动，似有醒来的趋势，连忙闭上双眼。

　　「青珞，醒醒吧，天亮了。」

　　「是吗？反正天亮我也看不见。」

　　眼看着荆如风脸上暗了一下，青珞心里一痛，有些后悔自己口不择言。不过既然已经装下去了，只好死撑到底。

　　荆如风伺候他梳洗完毕，吃了早饭，说道：「这几天你憋在屋里，想必也闷了。咱们到前头去看看，如何？」

　　青珞心想也不知没有自己看着，这些伙计做得如何，倒应该去瞧瞧。于是点了点头。

　　荆如风大喜，前几天青珞都把自己锁在屋里，如今他肯迈出门，就是一件好事。

　　当下扶着青珞来到前头酒楼，两人拣了一张桌子坐下。

　　荆如风被伙计们拉到一边询问青珞的病情，青珞就在那乖乖地坐着，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四周。

　　嗯，几天没过来，生意还不错，酒客仿佛比出事之前更多了些。连小石头也被拉到前头来招呼客人，他那粗手粗脚的，也不知做不做得来。

　　正想着，忽见两名乞丐模样的人走进店来，所到之处，酒客纷纷掩鼻。

　　真是的，那阿桂都在做什么？没看见客人都被熏跑了么？青珞身子动了动，就想把那两人轰出去，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正在「失明」，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强自忍耐。

　　好在阿桂不算太失职，拿了些剩饭把那两人打发了。

　　接着，又有个酒客吃饱喝足，抹抹嘴巴，起身就要走人。

　　朱小毛呀朱小毛，别缠着如风了，快去收账啊。青珞的手握紧、握紧，最终还是沉住气没动。

　　「客官请了，半斤熟牛肉、一盘辣子鸡、一碟花生米再加半斤女儿红，一共是三十六文。」眼见着朱小毛接过钱来，忽然手一抖，掉下几枚铜子。他连忙低头寻找，找来找去，还差几文。

　　真是笨呀，明明就在那个桌角下面，怎么就生生地看不见呢？

　　青珞正要出言指点，转念一想，冷静，冷静，你正在「失明」，什么也看不见。

　　生怕自己忍不住破口大骂，青珞索性不再看他，目光回转，突然大惊失色——

　　「小石头，不要再往后退了！那是我的古董花瓶，要好几十两呢！」

　　乱糟糟的酒楼里忽然一片安静。

　　朱小毛、小石头、阿桂和荆如风一起转头，齐刷刷看向青珞。

　　青珞笑了笑，忽然惊喜地道：「如风，真是奇怪，我明明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开了‘天眼’？」

　　众人还是看着他，面无表情。

　　青珞在心里呻吟了一声：这下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