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落鶩的面具 一場早已預定的謀殺。
燭影刀光。
我的腦袋抗拒不了地心的魅力,一個勁兒顛上顛下,對面的龔朱陶還在唾沫橫飛地重複他的英雄事蹟。
「……我推出一個雲手,再推出一個單鞭,龍行雨被我帶得一個趔趄……師傅你在聽嗎?」他不滿地推推我。
我醒過來,連忙點頭,「繼續講。」
他一樂,「他往上跳起,我就趕緊使了個高探馬……」
「噓——」我豎起手指,耳朵也跟著豎起來。
腳步聲。是酸菜,大半夜的,不在甕裏醃著跑來這裏做什麼?
「蘇小姐,商太爺有請,請蘇小姐立即過去。」她敲敲門。
「睡下了,明天吧。」我隨便找個藉口。
「師傅你要睡啦……我還沒講完呢……」龔朱陶就是缺心眼。
謊話被當面揭穿,任是我這樣的厚臉皮也沒法裝下去了,「咳,是不是急事?」是小廝已經報上去了麼?
「是,好像是商少爺發病的事情……」酸菜恭謹回答。
「你今天倒是客氣。」我站起來,從屏風上撩了外袍隨便套上,「朱陶,師傅去去就來。」想了想,「你還是先睡吧。」
「我也要去!」他強起來。
我本要留他下來,忽然想起癲道人的話,「也好,你跟著我,千萬別跟丟了。」
霽菱山築大構造又複雜,我常常找個茅房都會跑錯地方,東繞西繞,我一邊要注意跟著酸菜一邊還要盯好龔朱陶,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往什麼地方走,只是納悶今天的酸菜意外地安靜。
沒看到酸菜停下腳步,一個不穩我和龔朱陶都撞了上去,酸菜輕輕閃開。
我嘴角拉出苦笑,「你果然會武功?是商老頭派你來監視我的?」
酸菜的臉隱沒在夜色裏,看不明白,只能看到她光潔的下巴上下點點又左右擺擺。
老頭以為中毒的是我,所以對我很好,現在發現我一直在騙他瞞他,就動怒了?想要我做什麼呢?責罰我?不可能吧,商璃的命可捏在我手上。
或者是,懷疑我本來就和宛秋水是一夥兒的?
我有當武林盟主的野心,又被他抓到偷聽,假如我是他,我肯定認為蘇慕紫因為知道了商璃是內定的武林盟主,所以和宛秋水聯手造成商璃中毒,並且只有她保留瞭解藥以獨善其身。
如果我真的打了這個主意,還的確是萬無一失的方法。
我自嘲地笑笑。
繼而聯想到他當然不會為了我中毒而大動干戈,殺害宛秋水的分明就是另有其人,所以,我依舊可能在無意間謀殺了商夢。
更諷刺了。
好一個背黑鍋的天才。
「蘇慕紫,站起來。」有管狀的冰涼物體抵住我的下頜。
我抬起頭來,看到一張陌生的臉孔,因長年不見光而顯出少見的透明的色彩,輪廓明晰柔和,嘴角卻是堅毅,眼神戲謔。
長髮潑墨般灑到我臉上。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你知道我是誰吧?」他勾起一個笑容,「蘇慕紫,能說會道的蘇慕紫,目無尊長的蘇慕紫,逼死商夢的蘇慕紫,嗯?」
「商……叔叔?」我知道這種時候還是拍馬屁來得比較保險。
我七手八腳地爬起來,不用他說第二次,危機感告訴我,此人陰晴不定。
龔朱陶也跟著我站起來,「你是什麼人!莫欺侮師傅!」
「她是你師傅,我是誰呢?」玉蕭點住高高昂起的下巴,「難道因為她是你師傅,我就任她欺負麼?」
龔朱陶不怕虎地說:「對!」膽子忒大。
「呵,我還不想殺你。」他的視線從我身上游到龔朱陶身上,「小玉,攔著他。」
「既然你不想殺,就放我們走吧。」我拉起龔朱陶的手。
「我說他,你嘛——」他笑容又展開來,「肯定是要殺的咯。」
我退後兩步,「給我個理由先!」
「要我悉數你的罪狀麼?」他仰起臉作思索狀,「啊,第一是逼死了我的女兒,第二是逼死了東方家的獨子,第三是偷了我給筱筱的定情信物,第四是差點害死我兒子,第五是和商老頭子關係好得很,第六……即使我原諒你之前的所有行為,你得罪了筱筱,我可是不得不殺了。」
我愕然,「這個……我怎麼偷了穆筱筱的東西了?簪子?她送我的嘛!」
商青河顏色一凜,「噢?你說我該信你還是信筱筱?」
擺明瞭我說你也不相信啊……
「好吧,再說我怎麼差點害死你兒子了,想殺他的是你吧?」我攤開手。
「噫,你怎麼會認為我想殺自己的兒子呢?我不過是想給他些教訓,廢掉雙招子什麼的,好讓筱筱不再多看他。」玉蕭的冰涼透過我身上的厚外套,「你給他配的緩藥用錯了一劑,讓他提前毒發,算不算害他性命?」
變態!「老頭和誰關係好也不能推到我身上吧!」我抹去額頭上的冷汗,這種人用道理完全說不通嘛!
「誰讓你太好玩了呢?」他收回玉蕭。
「我又怎麼得罪穆奶奶了?」我還是要據理力爭。
商青河貼到我身上,臉上的表情冷得凍成冰,「就這句話,你便得罪了!」
看來沉默是金確實是至理名言。
既然駁不倒他的歪論,只能拖延時間到天亮,可能他會碰到陽光就化成灰!
「你的玉蕭哪里來的?別說是商夢自己給你的!」我握住他手裏的唯一武器。
「怎麼不是?小夢可是個孝順女兒,比起她哥哥孝順得多了。當日是我的生日,她傳書給我讓我去霽英吃酒,又把玉蕭給我,說是身上最寶貝的東西,當做她娘給我的賠禮。」商青河退開一步,輕易把玉蕭從我手心裏拔出去。
「老鼠是你殺的?!」我跨前一步。
「猜錯啦!」他叩我額頭,「小夢的手法,得我真傳。」
老鼠真是商夢殺的!「小翠也是商夢……?」
「又錯!」他又拍了我一下,「小翠多嘴,小夢與我抱怨了兩句,作為父親,自然要給好女兒理理門戶了。」
小翠也是因商夢而死,就是說我並非誤判,頂多是誤差!我一下從夢魘中脫出來,心裏舒坦多了,「這麼說來,宛秋水也是你殺的?」我步步緊逼。
「是。」他笑笑,和商璃的笑容一樣勾人心神。
「你一個人殺了一個門派?」我退後三步隨時準備跑人。
「怎麼可能?」他撅起嘴巴,「不是還有我的好徒弟韻文麼?」
大驚失色。
「阿文的師父竟然是你?!」我差點沒坐到地上去。
「是啊,還能有誰?」他眼睛眯起來,「你是不是還要問為什麼、怎麼會?真囉嗦,還是一起說給你聽罷。我當年被商老頭子趕出家門,走投無路,想要自我了斷,卻被雲禦靜兄救下,他與我兄弟相稱,互相切磋武藝,還與我剖心相待,倒是在淶水穀度過了一段極為安穩的日子,後來被靈釵教的舊仇人趁我不在時尋了仇,駕鶴而去,留下一柄寶刀一名子嗣,名曰子漠。後來我又撿來了韻文這個傻小子,就是這樣了。」
一捉摸,好像這邊的話題說完了。
「商韋氏怎麼對不起你了?」我繼續沒話找話。
「她為了自家勢力委身於我,與我本無感情,偏還要做貞潔烈婦,夥同了商老頭子,阻攔我與筱筱的姻緣。」眼光一散,「更可恨的是,她竟在我背後紅杏出牆。你說,該不該殺?」
我徹底沒語言了。
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更別說是他們這幫子局中人,到底當年是個什麼狀況,怕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了。
「你為什麼要到現在才來殺我?」我退了兩步,調整逃跑角度。
「山中子不時出現在你身邊守著,我如何下得了手?」他危險地笑著,「問完了?」
「沒!」我摸到龔朱陶身邊,低聲說:「朱陶快跑!」
「不!」龔朱陶這個傻小子。
反應竟然這麼快。
我還什麼都沒看到呢,他就躺下了。
一旁的酸菜也沒有反應過來,眼睛瞪得這麼大,手裏還抓著空氣。
簡直像是電影裏刻意放慢的動作。
他高大的削瘦的身子就這樣慢慢地歪下去,綠豆大的眼睛還沒有合上,嘴巴裏還含著話。
胸口細小的傷劃開了我的眼睛——一刀致命,迅如閃電。
「放心,我的刀很快的。」商青河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錯愕,隨即抬起手中的玉蕭,吹了吹手指,「他既然代替了你,就放過你吧。」
說完背過身去,「小玉,帶她回去。」
我抱住龔朱陶,感受著他的體溫,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傻子呆瓜豬腦袋,你就算是跑龍套也不該這麼敬業啊!你認識的第一個字是「龔」第二個是「陶」第三個才是「朱」……你看你這麼笨,怎麼這次會變得機靈呢?一直笨下去多好!你還沒練全套的太極還沒說今天比武最後是怎麼把龍行雨踢下擂臺的還沒……幫我賺錢……
「落鶩!!」我朝著商青河的背影大喊。
他的身形如我所料地一頓,緩緩轉過頭,「你果然知道了。」
「救救他!你可以的!落鶩!你說你欠我的!」我緊緊捏著龔朱陶的手,「如果你不救你就是個混球!」
「雖然我是混蛋,可我不想做混球。」他臉上又恢復了戲謔的笑容,走過來,向我伸出一隻手,「盡力而為。」
我無力地再次捏緊,複又鬆開手,「藥裏……哪一味錯了?」
「現在問這個?你還真是有意思。」他把玉蕭別在腰間,打橫抱起龔朱陶,「你把鹿茯苓和鹿芙蓉弄混了。」
走了半裏路,商青河又折回來,遞給我一張紙,「他給你的。」待我接過,補充道:「可能是最後一句想對你說的話了。」臉上還是笑,嘴角彎得老高,「真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要說這個。」
我渾然無知地打開,酸菜依舊很安靜,藏在夜色裏,讓人看不透,沒有過來催促我回去的意思。
現在是冬天,等朝曦打開天空還要很久很久吧……
一道微弱的火光閃動。
酸菜站在我旁邊,把火摺子朝下照,映出我落在上邊的點點淚痕,映出她折於紙上寂寞的長影,映出紙上歪歪扭扭的字跡。
然而在這黯淡的火照亮之下,薄薄的皺成一團的宣紙上赫然是三個大字:「我是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