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披著雨走了半個城,一步一步似在逃離不堪的過去。然而以我的腳步,究竟可以逃得多遠。
蜷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我發現進退兩難。合眼便是斷續的夢境,而醒著,卻原來比夢裡更痛。
曾經遙不可及的自由,如今伸手一握,卻是稀薄冰冷。眼前全是孟廷的影像,重重疊疊。他摁我在牆上,嘴唇欺近,說:「因因好香。」我一掙卻忽地醒來,原來已不覺天亮。
沒有證件,我只能在肯收黑工的地盤找了份工。
白天在工地上搬沙,夜晚便在露宿者聚集的隧道裡找個角落棲身。薪水低薄,但幸好是每日結帳。握著單薄的紙票,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賺錢。在街邊攤檔上買一碗素麵,眼淚都跌入碗內。
每日路過報檔,忍著不去翻看當日報紙。不見了我,孟廷會不會著急,會不會登報找我。我只笑自己賤得可以。
然而一整月也這麼過了。天氣漸冷,早起地面上凝一層薄霜。我在單薄的膠底鞋裡墊一層舊報紙御寒。除去一日三餐,餘下的錢仍不夠租一張床。夜裡將拾來的廢紙箱展開,權當做被褥。
前路渺茫,但我只能如此。
初冬的早上,在花壇邊的水龍頭下洗漱。水流冰到極點,冰得我額頭生生的疼。天氣潮濕寒冷,身上便無處不痛,痛到整夜也輾轉難眠。十年的囚禁折磨,已差不多毀了這身體。
趕到工地,準備咬牙再拼過這日。工長卻叫人來找我,對我說:「把手伸出來。」我默默滯了一下,只好將縮在背後的雙手伸到他面前展開。指尖到掌心,層層血泡不堪入目。耳邊便有嘲笑。
我困窘地抬起臉,想乞求他開恩留下我。眼前忽然間模糊起來,我伸手卻捉了個空。地面慢慢傾斜,真撲到眼前來。耳邊最後聽到半句:「不是不給你機會,早說過你做不了…」
醒來的時候,天是黑的。好半天才清楚,原來自己躺在街邊。想爬起來,卻連眼皮也極沉重。頭昏沉麻木,卻仍然感到痛楚,仍慢慢憶起發生的一切。
原來我已逃了出來,離開了孟廷。
原來他們將昏厥的我,拋到街上。
臉上一點一點、落下冰涼。原來又是冬雨。
漸漸地學會了在垃圾箱裡翻找可以入口的東西。原以為有手有腳,總不能學人去做乞丐。那幾日病著躺在街角,果真有人丟硬幣給我。終於淪落至此。
想起孟廷嘲笑的眼神,原來他最瞭解我。在他面前、在他眼裡,我是懦弱無能的一個人。而我果真便是。
臨近聖誕,我隨著露宿者一起,去領教會的義餅。我並非信徒,但求可得一餐而已。派餅人看了看我,語氣不無鄙視:「你這麼年輕,難道不想找份工作?」
次日,我便用乞討的錢去理了發剃了須,捱餓步行了四個半鐘,趕到他為我介紹的工作地點。
「忠順勞務中介」, 就是那家店了。玻璃門清潔光亮,想必門內十分溫暖。我在街對面立了好久。
「你要知道,如果不是阿Sam的面子,我這裡不會收留像你這樣的人。」聽著這樣毫不留情的話,我低頭承受著帶著輕蔑的目光,只能勾起嘴角勉強笑笑。
那樣毫無信任的審視的目光,若再多一秒,我恐怕自己已無法堅持。所幸他再無興趣看我,把玩著手裡的打火機,敲在檯面上,嗒、嗒、嗒,牽動著我的心跳。我不知所措立在中央。窗明几淨,與我週身的污糟,這樣強烈的對比似一種折磨。當我就快要窒息,他才道:「好了,希望你有自知之明,兼懂得報答。」
這樣的警告,令我感覺自己真有那麼不堪。然而我的確不堪。若他知道,我在成為乞丐之前,竟是三位闊少爺的低賤性奴,恐怕早一腳將我踢出門外。
因此面對他的鄙視,中介店老闆,或者任何人,我亦無話可說。
大概有阿Sam的介紹,我慶幸並沒有人查看我的身份證件。夜裡躺在店裡提供的床鋪上,裹著柔軟的棉被,我已心滿意足。
至少可以捱過這個冬天吧。
兩個星期的快速培訓很快結束。我穿上制服,剪短頭髮,乾淨整潔如電影中的城堡僕傭。與另外一名同事一起,由店裡的車送到僱主府邸。
噴著「忠順中介」字樣的麵包車在市區穿行。同事和司機在閒聊著,我不搭言地坐在一旁。並非是刻意的沉默。想必是長期與世隔絕的囚禁生活,我已成了這個世界的異鄉人。他們那些隨意的話題,於我卻十分陌生遙遠。
忽然發現,車行的街道越來越熟悉。
一切恍如僵夢。車停下來,停在那幢熟悉得令我心跳欲止的屋宅門口。
全身的血液似乎也凝滯。
或許應該逃走。然而我的腳步卻隨在人後,踏進門內。
院子裡的日日春已經枯了,氣溫的驟降使花朵來不及凋謝,便那麼凍在枝頭。細霜之下猶帶暗紅。
除此之外,一切還如從前。出走的雨夜之前、我住了差不多五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