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1 信念與守護
說好半個月的行程,直拖了一個月也沒有返回。
在這一個月裡,雷霆倒著實幹了幾樁漂亮的大事。他和唐尼一行人從鄰國非法越境到安德拉的北部城市加拉,通過當地華人黑幫與反對派迅速接上了頭。先是假借國際人道救援組織的名義,號稱要運送一批救濟物資去政府軍所在的中南部。之後用金錢賄賂了軍方和機場人員,那些貼有水果與副食品標誌的運輸機抵達邊境附近的軍用機場後,玩了個乾坤大挪移,迅速卸下軍火,轉由陸路運往加拉。而這些被掏空了的運輸機按照原定路線向中南部飛行的途中,突然掉頭,轉往政府軍勢力無法控制的鄰國多爾,再輾轉返回裡島。
安德拉的戰火迅速燃氣,不斷蔓延,很快,整個安國籠罩在一派硝煙之中。這個遠在萬里之外,僅僅只是聽過名字的西非小國,緊緊牽扯著丁冉的心緒。
自從雷霆走後,丁爺不再限制他的行動。丁冉每天的生活極有規律。早起獨自晨跑,吃飯,然後開車到四方道義字堂口的總部,幫刀師爺處理些事情,幫阿堅解決些難題,在大家脫不開身的情況下臨時充當不同的角色,被派上不同的用場。
下午一般在雷霆家度過。指揮利是嬸搞清潔,衣物、被縟、各種紡織品要每日晾曬殺菌,家具、器皿、地板所有角落都要徹底消毒,老火湯總要煲上一大鍋,材料豐富,火候十足。誰知道雷霆會在哪一個傍晚突然回家,總要做好準備才行。
大馬小馬夏天一過就要升學了,有些科目的分數依舊差強人意。照這樣下去,很難升入名牌高中。趁著寒假,趕緊找老師來家裡補習,每天課程安排得滿滿噹噹,兩匹馬被管束得失去了自由,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心裡暗暗叫苦。但是雷霆正生死未卜,丁冉又從早到晚眉頭緊鎖、失魂落魄,雙胞胎也不敢多說什麼,乖乖做了一回好學生。
這樣忙忙碌碌著,也看不出異常。深夜回家,早起跑步,到吃飯時便吃飯,到睡覺時便睡覺,從前那些壞毛病一樣也沒有減少,只是越發沉默了。常常一天到晚說不了幾個字,能用手勢表達的意思,絕不肯隨便開一次口。
有時候刀少謙與他相對而坐,各自在電腦上敲打計算,脖頸痠痛了抬頭扭動的功夫,會看到丁冉正呆呆坐著,眼睛盯著面前的半空,散著神,一臉茫然。又一陣之忙碌後,再抬起頭,他依舊是那副表情那個姿勢。
實在看不過去的刀刀會伸過手掌去晃一晃,詢問他在想什麼,丁冉總是聽不懂一般,好半天才將頭轉向他,極為緩慢地搖兩下,定住。
零四年的年夜飯,丁冉將兩匹馬駒接到了自己家裡。人多了,氣氛卻依舊冷清。馬家兄弟偶爾開個玩笑鬥鬥嘴,丁爺會在旁邊跟著樂呵一陣。而丁冉則彷彿聽不見一般,默默低頭吃飯。
大年初一的早上,六點準時起床,沿著丁宅後面的小路一口氣跑上山,又跑下來,不做停留再上去,來來回回十幾趟,直到精疲力盡,才脫力地躺倒在山頂那片開闊的平地上。
冬日夜長,四周還是灰濛蒙的。平時早起鍛鍊的老人家們,此刻應該都休息在家中,等待子女晚輩的拜賀。山裡靜悄悄,一個人影兒也沒有。
端月元朔,舊一年的結束,新一年的開始。丁爺會帶著幫會爺叔到黃大仙廟去上「頭炷香」,祈求這一年平安順利,財源廣進。那些整日裡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男人們,想必個個是喜笑顏開,一團和氣吧。舞獅的隊伍會從東三條大道一路敲敲打打,五顏六色,風采歡騰,直鬧到東一條大道的社團總部。
可是那些,都發生在另一個世界——沒有雷霆的世界。
不知躺了多久,丁冉睜開眼睛,目之所及,是灰藍色、浸染著朝霞的天空。太陽從山邊的角落裡徐徐升起,灑下淡淡金光,晨霧氤氳,四野迷濛,一切都被罩上了一層幻影,虛無縹緲。
雷霆,這是你離開的第三十六天。此刻,你身在何處,面對何人,心有何念?是否也與我一樣,在望著同一片天空?
安德拉的戰事越來越膠著。北約各國相繼介入了戰爭。政府與反對派的飛機每日來往頻繁,連番轟炸,雙方的敢死隊員不斷製造出自殺式的襲擊。大量難民向鄰國湧去,一邊飽受飢餓和傳染病的摧殘,一邊躲避著流彈與地雷的侵害。
新聞所報導出的安國畫面,城市變作了一片片廢墟,隨處可見軍人和平民的屍體。局勢一度失控,連使館區和國際紅十字會所處的中立區都被戰機投擲的炸彈波及了。
雷霆他們處理好最後一筆交易,從加拉的戰火中逃出來時,曾經與裡島進行過一次聯絡。因為當地交通已徹底癱瘓,家裡派阿堅帶人飛去鄰國進行接應。阿堅在約定好的碰頭地點等了三天,沒有等到雷霆的蹤影。之後那裡也受到了戰爭的威脅,無奈之下只好返航。
又幾天之後,陸續得到消息,從加拉通往接應地的那條必經之路,被反抗軍炸燬了。連同周圍的所有村莊,一道夷為平地,根本沒有人可能生還。
對於這個無法證實、卻真實性很高的信息,大到同生會,小到義字堂口,一時間除了丁冉,人盡皆知了。
作為雷霆的師爺,丁冉的朋友,刀少謙覺得在這樣的時候只有他最適合對丁冉道出實情。一番引導鋪墊之後,刀刀再三囑咐丁冉要平和要冷靜要淡定,這才將消息一五一十對其講明。
出乎他意料的是,丁冉沒有情緒失控,悲痛欲絕,也沒有昏厥暈倒要死要活,他只是垂下眼睛,盯著腳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刀刀幾乎要以為他變成石人了,才清清淡淡地搖頭說道:「不可能。」
刀師爺雖然能言善辯,卻不是個會安慰人的傢伙。想說幾句好聽的,脫口而出只是:「面對現實吧丁丁,做人不能一味逃避。」
丁冉平靜而篤定:「雷霆不可能這麼容易死掉。我知道,也感覺得到,我相信他!」
有關於雷霆的生死,外間傳得沸沸揚揚。很多人表示出了惋惜,說雷堂主太虧了,為社團建立如此大的功勞,還沒來得及享受,就這麼走了。也有人幸災樂禍,說什麼叫急功近利、好大喜功,後巷瘋狗,本就低賤,正是有命做、沒命享。
堂口裡開始人心惶惶,不少小弟私下尋找著退路,準備投奔別的山頭。而雷霆曾經的那些對頭們,也變得虎視眈眈,蠢蠢欲動起來。丁冉更加忙碌了,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有時連早飯都顧不上吃,就跑去四方道坐鎮幫忙,對外界的流言蜚語,充耳不聞。
賬目要盯緊,不能出一點差錯。賭船生意正是低潮期,客源跟不上。每晚船隻出海的成本大概要三十到四十萬,船上餐飲住宿全部是免費的,所有的收入來源,都維繫在賭場這一塊。為了儘早打出名頭,哪怕只有幾個客人,只要夠份量,丁冉也會為了他們單獨出航。一趟下來,加上維修保養等林林總總的開銷,有時候不但沒有盈餘,還會有小小的虧損。丁冉自己名下能拿出來的錢全部投入了賬面,又想盡各種辦法,甚至敲詐欺騙,從其他堂口和爺叔處蒐羅來一些資金,勉強可以維持運營。
七爺沒少幫忙,卻無法事事顧全。九爺也在笑珍的威逼利誘下,提供了許多便利。甚至還撇下老臉放低身段,在他那些生意夥伴面前,為賭船拉了幾次客。丁爺一直冷靜旁觀著,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卻紋絲不動。
又半個月過去了,雷霆依舊杳無音信。
羅家和崔家具是一副表面關切,暗地看笑話的心態。紛紛等待著義字堂口自行瓦解,他們好不費吹灰之力地瓜分殆盡。
槍械加工廠那邊不太平,三天兩頭出狀況。刺蝟帶人嚴密看守著,直到丁冉一怒之下打斷了某個酗酒鬧事傢伙的手腳,才稍稍安定下來。
羅嘯聲見風頭已過,在西區的地下磚廠又陸續開了張。因為和詹士湯有交易,丁冉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暗地協助阿仁死死咬住那些羅家的馬仔,以求將毒品小作坊各個擊破。
曾經被奪取了天王裡周邊幾條街的小和興瘸子莫,也坐不住了。帶著一幫兄弟,殺到久未光顧的老字號順記,吆五喝六耍起了威風,意在向早已混亂不堪的義字堂口施加壓力,好將失去的地盤重新收歸旗下。
當丁冉趕到的時候,瘸子莫的小弟們已將順記門口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洩不通。見只是一個瘦弱的青年,帶著零星幾個跟班,紛紛起鬨,故意留出了一條狹窄的通道,使人能勉強經過。丁冉低著頭往裡走,小弟們故意湧過來,嘰嘰喳喳地揶揄挖苦,挑釁般用身體擠蹭著,甚至有膽大的上手推搡。
小鬍子勝中在前面奮力分開人群,丁冉艱難穿行而過,總算忍耐下來,坐到瘸子莫面前。他受不了密集人群帶來的壓力,手指不易察覺地抖動著。費了好大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有掏出消毒水和紙巾擦拭衣服與手臂。
僵持許久,瘸子莫率先嘿嘿笑了起來:「這,這是唱,唱得哪一出?看來瘋狗的堂口裡真沒人了,怎麼會把你派出來!」
又是一陣沉默,丁冉指指門口吵吵嚷嚷的小弟們,輕聲說道:「瘸子哥,他們不知道我是誰,我想你不會不知道吧。沒有人派我來。我過來只事想告訴你一句話:雷霆的地盤,我保定了。」
「嚯,嚯,小,小弟弟,你你拿什麼保?」瘸子莫滿臉譏笑,「你有人?有槍?還是回去求你的干老爸給你撐腰?原來大名鼎鼎的丁森也會管這種雞毛蒜皮搶地盤的小事?」
丁冉靜默一會,面無表情地回答道:「乾爸自然管不了這種小事。但是,如果他的兒子被人欺負,他就一定會插手的。」
說完掏出那柄銀色蝴蝶刀,「唰」地甩來,刀刃上下翻飛,在一眾小弟緊張的注視下,忽然調轉刀尖,向自己上臂刺去。
瘸子莫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慢,慢,慢點,你這是要拿丁爺壓我?」
丁冉波瀾不驚地抬起眼,輕笑一下,手上力道一分不減,刀尖劃開皮膚,有血珠滲了出來。瘸子莫有些慌了:「好,好好,小弟弟,我不與你一般見識。這,這筆帳,等瘋狗回來和他算!」說完惡狠狠地瞪過一眼,揮手帶著一眾小弟魚貫而出。
丁冉渾身力道卸了下去,後背全是汗。即便擋下了這次發難,卻不知接下來還會有什麼等著他,想笑都笑不出。
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天王裡的場子那頭,有人上門鬧事,爭鬥之中,一人被酒瓶砸中了後腦,當場死亡。幾個管事的,都被警方帶走了,賭場的生意也受到影響,停了好幾日。丁冉和刀刀一邊忙著請律師,找線索,一邊還要疏通關係,蒐羅人證物證,總算判了個自衛殺人,當庭釋放。
只要是屬於雷霆的,就一定要幫他守住,這是支撐著丁冉的強大信念。
有時刀刀會跑來勸慰開解他幾句,丁冉只說「沒事」。對爸爸和姐姐,他也是這句話。
只有單獨面對樣樣的時候,他會很小聲也很小心地問:「樣樣,狗狗叔叔一定還活著的,對吧?」
樣樣裂開只有幾顆牙齒的嘴巴,咯咯咯地笑。
丁冉就默默將臉貼在小嬰兒彈性十足又軟又糯的皮膚上,耳語般說道:「樣樣,我好想狗狗叔叔啊!」
小傢伙被毛髮蹭到,鼻子發癢,大大地打了個噴嚏,又咯咯咯笑了起來。
等到雷霆失蹤滿兩個月的時候,所有人都放棄了希望。
丁爺帶著權叔,來到四方道小白樓,與刀刀、阿堅一道商討處置事宜。大馬小馬也被招了過來。雷霆尚且年輕,沒有子嗣,兩匹馬駒對於他來說,也算半個兒子了。
眾人商量著,雖然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總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就正式操辦一場,來個了結吧。
丁冉從外面做事回來,一進會議室,發現這些面孔統統都在,當時就明白了過來。他冷冷地挨個掃視眾人,丁爺不住嘆氣,阿堅頭頸低垂,刀刀想說什麼,只剛喚出聲「丁丁」,就被他的目光逼得住了口。
最後望向大馬小馬,丁冉聲音澀重:「你們也認定他死了?」
大馬抬頭怯怯看了眼,不敢做聲,小馬動了動嘴巴,勉強吐出兩個字:「冉哥……」
話沒說完,一記結實而響亮的耳光便招呼在他臉上,粉紅色的五指印清晰可見,瞬間腫起。反手又是一記耳光,將大馬抽出一個趔趄。
兩匹馬挨了打,不敢反駁,心裡卻也委屈得要命。大馬緊咬嘴唇,小馬眼泛淚光。刀刀趕緊上前勸阻:「丁,這是干什麼,何必拿孩子出氣……」
丁爺也面色沉鬱:「阿冉,你這是什麼意思?好吧,雷霆是我派出去的,你若是有什麼火氣,就衝著爸爸撒吧!」
丁冉輕輕後撤了兩步,然後轉身安靜地退出了房間。從半圓形旋轉樓梯上拾級而下,步出大門,沿著人跡稀少的街道,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一路走到了當年的後巷。
「瘦皮猴,來玩兒啊!瘦皮猴,來玩兒啊!瘦皮猴……」是誰的呼喊,稚嫩清亮,遙遙傳來。
多少年過去了,夕陽依舊是斜斜的,將影子拉扯得又細又長,石牆地縫之間,依舊爬滿了細細密密的青苔。欄杆早已老舊,鏽跡斑駁。在當年的欄杆上,他的捲毛狗高高騎坐著,晃蕩著雙腿,吹著歡快的口哨。捲曲的黑髮在風中神氣活現,上下翻飛。
「瘦皮猴,你看那邊,螞蟻搬家了,你不知道吧,螞蟻搬家是要下雨了……」
「瘦皮猴,昨晚看動畫片了嗎?幻影超人打敗了深海大魔王,不過他的能量用完了,也沉入了海底……」
「瘦皮猴,聽說那邊那個路口,住著個沒頭的惡鬼,一到下雨天,就跑出來攔車子,說嗚嗚,我要回家……」。
丁冉趴在欄杆上,將頭深深埋在雙臂之中,難以抑制地抖動起來,努力不使自己哭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