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宋臨捧著古董書看了一天,似懂非懂一知半解,薄薄三四十張紙被折了一大半,全是模棱兩可打算問江秋的,可惜江秋始終沒回來。
傍晚,宋臨出門回家,一路上嘀嘀咕咕:「玉,藍田的;瓷器,汝窯的;家具,黃花梨的……哎?您……您先請!」急忙退到一旁低頭站立。
短短片刻工夫,宋臨等得額頭上唰唰往下淌冷汗。
可是——
對面那雙鞋……它就是不挪窩!
鞋主人——錦衣衛王統領雙手抱著鋼刀靠在大樹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懶洋洋地問:「宋大人?」
宋臨心裡咯噔了一下:這傢伙衝我來的?不敢怠慢,慌忙回答:「正是卑職,聽候大人差遣。」
「聽說大人雙目如炬,能明察秋毫洞悉賬目錯漏。」
聽說?你聽誰說的?宋臨眼珠一轉,立刻把八字眉罵了個狗血淋頭,嘴上卻謙虛地笑說:「大人過譽,卑職恪盡本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若說雙目如炬實不敢當。」
「哦?」王統領「呼啦」抽出鋼刀仔細端詳,宋臨嚇得臉色煞白,雙腿一軟差點跪倒。這鍾馗打了個大哈欠含糊不清地接著說:「莫非左侍郎大人信口開河?」
左侍郎?老傢伙!你神智還清楚嗎?拖我下水你有什麼好處?急忙辯解:「左侍郎大人精明幹練,豈能信口開河?他老人家年高德劭……」
「年高德劭?」王統領嗓子眼兒一哽,鋼刀「歘」從宋臨鼻子尖上掃過去,一失手,「咣當」,砸到地磚上,「我眼裡只有一個左侍郎大人,刑部的!」
宋臨只覺著眼前寒光一閃,陰森森透過皮膚直插心臟,雙腿一軟身子一栽,眼瞅著就要摔倒。王統領急忙伸手去拉,「你怎麼了?」
再瞧宋大人,面如死灰嘴唇絳紫,拖著舌頭半天縮不回去。小心肝啊……左一晃右一蕩,跟風箏似的飄飄忽忽找不著方向。
王統領一巴掌拍在他臉上,宋臨一激靈,眼神終於對上焦距了,「我……還活著?」
「當然活著!」王統領打著哈欠撿起刀,「你要是死了左侍郎大人找誰去調查物價?」
「調查物價?」
「明天早晨在家等著,」大鬍子鍾馗摸著脖子出衙門,「左侍郎大人會跟你說清楚。」
宋臨靠著大樹幹嚥唾沫,朝後院斜了一眼,「你這頭豬!」哭喪著臉徘徊了小半個時辰,一抽大腿,蒼涼悲壯地走了。
第二天,宋臨沒吃早飯坐在門口等著,沒一會兒,一輛素色馬車停了下來,朱佑杭挑簾笑說:「久等了,上來吧。」
宋臨拱手行禮,上了馬車。
「可曾吃過早飯?松仁鵝油卷……」
「那個稀粥看著不錯。」
朱佑杭把瓷碗遞過去,「博譽……」
「大人,有佐粥的小菜嗎?」宋臨端著碗一圈圈地轉,「不如就拿昨天查的賬佐粥吧。」
「哦?昨天查賬了?你聽誰說的?還是……」朱佑杭似笑非笑地拿起鵝油卷放進嘴裡,「……你問誰了?」
你就打馬虎眼吧!宋臨掏出信封扔到桌上,「既然勿聞勿問,又叫我調查什麼物價?」
「今天廟會,我想去逛逛,」朱佑杭就著宋臨的手喝了口粥,「孤身前往毫無意趣,若非公事你會陪我嗎?」
你倒是老實!宋臨「砰」一頭撞在桌子上,半天爬不起來,一門心思就想把整碗粥潑到他臉上。
朱佑杭貼上他後背,時斷時續地輕觸耳垂,「中午請你吃素齋……」見宋臨無動於衷,悄悄環上腰身,「……晚上……嗯……想吃蘇州菜嗎?廚房準備好材料了,自己做可好?」
「君子遠庖廚!」宋臨驟然挺身坐直,「我是讀書人!不是廚子!」低頭見他正摟著自己的腰,大怒,一把推開,「更不是戲子!」死死瞪他,「我不是戲子!」
朱佑杭側頭微笑,輕輕晃動腰間的玉玦,「我不會讓戲子進廚房,也不會讓廚子上戲台。戲子妖冶靡弱,廚子壯碩虯結,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將此二者混為一談,還要硬拉到自己身上。」
「我硬拉到自己身上?」宋臨臉黑了氣短了,一碗粥嘩嘩啦啦全澆到毛毯上了。
一路上,朱佑杭欣賞窗外春光,宋臨心裡憋著氣,一挑簾子,「小哥,你走錯路了吧。」伸手奪過鞭子。
那「小哥」嚇了一跳,苦著臉哀求朱佑杭,朱佑杭裝作沒看見。
宋臨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馬吃痛,瘋了似的到處瞎跑,車子左搖右晃上顛下簸。
「砰」,車裡一聲巨響,宋臨一愣。緊跟著瓷器碎裂聲、失聲痛呼聲、桌子碰撞聲一時響起此起彼伏,宋臨驚詫。而後呼吸沉重斷斷續續連綿不止,宋臨仰天鼓掌哈哈大笑,一拍「小哥」的肩膀,「你趕車的技術登峰造極!百年難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小哥」委屈,朝車裡訴苦:「公子爺,小的……」
「你做得很好,」朱佑杭打斷,「管家,賞他。」挑簾子出來,見宋臨正高擎鞭子作勢要抽,急忙抓住他的手,「沿途風光旖旎,豈能辜負美景?」不由分說,拽著他下車。
宋臨樂呵呵地賴著不肯走,「大人此言差矣,我一個戲子加廚子,唱個曲炒個菜還行,這青山綠水……」
朱佑杭抬起眼瞼,攬住腰身,宋臨大駭,「你瘋啦?」慌忙跳下去。
「氣平了?」朱佑杭捲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淤青,「睚眥必報,讀書人的剛直氣質,值得讚賞。」
宋臨臉色凝重,「你怎麼這麼不小心?」轉目怒瞪管家,「快快扶住你家公子,帶跌打酒了嗎?」管家使勁舔嘴唇,宋臨大拍車轅,「糊塗!還不趕快打道回府,等著釀成大禍嗎?」
管家瞧瞧宋臨,再瞧瞧朱佑杭,權衡多時,還是覺著自己公子爺可能會幫著自己,剛哈下腰,還沒來得及說話,朱佑杭跳下車,慢悠悠地說:「你們回去取藥酒。」
管家猛一哽,不可思議地與「小哥」對視驚駭。
宋臨打道回府的如意算盤落了空,但此人片刻都沒耽誤,搶步上前扶住朱佑杭,「公子,您慢走,再出點岔子小的可擔待不起。」
朱佑杭也不客氣,身子一歪,虛軟無力,全靠宋臨支撐了。
群山蒼翠,小道迂迴,輕搖緩步逶迤而行。
宋臨折了幾朵小紅花湊到朱佑杭鼻端,說:「這花很香吧?」
「嗯。」
「暮春景緻惹人遐想,南昌府此時也美得令人流連忘返吧?」
「嗯。」
「昨天查賬了吧?」
朱佑杭接過花,凝賞片刻,抬手灑進波光瀲灩的池塘中,「載浮載沉,隨風而漂,這般……」
沒等他說完宋臨突然撤身,朱佑杭身形不穩,急忙扶住樹幹,見其大步流星往前走,莞爾,「你就這麼好奇?」
宋臨沒理他。
「好,也沒什麼不能說的,可我……」朱佑杭彎腰摘了朵小花,一片片地撕花瓣,宋臨等得心窩子都快長毛了。
終於撕完了,笑說:「過來,扶著我。」
宋臨明晃晃地翻了個白眼,走過去扶著他,「您老慢走。能說了吧?」
「可我想吃蘇州菜了,怎麼辦?」
宋臨咬牙,「我做!能說了吧?」
「此事說來話長……」朱佑杭握住他的手環上自己的腰,貼上耳垂,緩緩呼氣,沙啞著呢喃:「……不知從何說起,容我想想……」
這一想多長時間啊,重重疊疊的連綿廟宇已然觸眼可見,呼喝聲販賣聲熙熙攘攘轟轟烈烈,可是,朱佑杭還在蹙眉鎖額,一副甚為苦惱的模樣。
宋臨嗤笑,「長話短說!」
「好。」朱佑杭偷偷啄了一下鬢角,「你熱衷古董是嗎?吃完晚飯跟我秉燭欣賞前朝遺物,我們有一夜的……」
「我不想聽了!」宋臨大怒,一甩手跳上大路,往人堆裡扎去。
「古董有什麼可怕的?」朱佑杭展顏大笑,追隨而去。
「你的條件我真答應了豈不是羊入虎口?要是不答應,正中你下懷,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說!」
「哦?我居然這麼睿智精明?」朱佑杭拉住他的手,氣得宋臨使勁抽手,朱佑杭牢牢握緊,「博譽,官場險惡,你一定要記住四字真言……」
「什麼?」
「明哲保身。」拉著他走進人群,「你還沒吃飯,想吃什麼?」
宋臨皺眉細細品味「明哲保身」四字,抬眼看見一眾粗魯漢子正圍坐在小攤邊大碗喝湯大塊吃肉,宋臨瞧瞧自己——棉布儒服素面鞋子;又用眼角餘光掃了掃朱佑杭——錦緞長袍玉石腰帶。
宋臨大樂,「那個沒吃過,去嘗嘗。」
宋臨一屁股坐下來,怎麼看怎麼像喜鵲掉進了雞窩裡。
朱佑杭毫不猶豫地跟著坐下,老闆老闆娘外加所有食客齊刷刷地盯著他,這就不是喜鵲可以比擬了,怎麼看怎麼像仙鶴掉進了雞窩裡。有他撐著,宋臨完全被人忽略不計。
宋臨一條腿踩著板凳大拍桌子,「給小爺來碗羊雜湯,多放孜然粉。」一指朱佑杭,「給我們公子來碗羊腿肉,去皮去筋,要入口即化鹹淡適口,別讓我見著調料,上桌前放片煮熟的胡蘿蔔吸羶味。做得好公子爺打賞,做得不好……嘿嘿……砸你們招牌!」
朱佑杭把摺扇展開又合上,如此反反覆覆始終不置一詞。
老闆一縮脖子,朝老闆娘使眼色,老闆娘直乍舌。周圍食客跟吞了蒼蠅似的。
沒一會兒,羊雜湯上桌了,宋臨早餓了,連吃帶喝,三兩口見了底。
但是,朱佑杭的等了半個時辰才上桌。
他還沒動手,宋臨卻把筷子伸了進去,翻翻撿撿,攪得泡沫朝天,您還別說,居然讓他找出一縷蔥絲,宋臨心中高樂,但卻擺出猙獰的面目端起來兜頭扔過去,「我們公子千金之軀,豈能被肖小糟蹋!」轉臉哀傷地對朱佑杭說:「公子,讓您受委屈小的萬死難辭其咎!」
朱佑杭好氣又好笑。
剛想站起來,老闆娘不樂意了,大勺一掄攔住去路,「這位公子,我們是小本買賣,沒伺候好您是我們理虧,不過……這位小哥……」一指宋臨,「羊雜湯十二文。」說完手一伸。
宋臨全身上下摸了個遍,「砰」往板凳上一坐,朝朱佑杭靠了靠,「今天是公幹,沒公費銀子嗎?」
「有。」朱佑杭托著額頭把玩摺扇,「在管家身上,你叫他回去拿跌打酒了。」
宋臨差點血濺當場。
老闆看宋臨神色頹敗,嘿!有門兒,抄起菜刀蹦過來,「給錢就走,沒錢把腿留下,做一碗人腿肉給你吃,我請客,保證沒蔥絲!」
朱佑杭執摺扇一指宋臨,對老闆說:「把這小廝留下作抵押,我回去取錢可好?」
宋臨一跌足,惡狠狠瞪過去。
老闆上下打量宋臨,大手一揮,呼喝:「去,到半山腰挑兩桶山泉水。」
宋臨怒從心頭起,好你這頭豬!一把拽住朱佑杭的袖子,「老闆,您真沒眼色,就我這樣的您也不怕我半路跑了,您瞧瞧他……」全身上下一比劃,「他這身上少說也值個萬兒八千兩,您這不是守著寶山故意哭窮嗎?」
老闆和老闆娘對視一眼,大惑不解:這倆人真是主僕?有這樣當小廝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