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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臨把火燒旺,倒油燒至五成熱,蔥姜爆鍋,色澤金黃,然後倒腰花,剛炒沒兩下,「咣當」廚房門大開,「博譽……兄?」一人大驚失色。
小栓子跟在後面喊:「羅相公,宋秀才販貨去了……呃……秀才,炒腰花呢,呵呵……」一步步往外挪,「你不是說要喝豬腰子湯嗎?……你忙著……」撒腿趕緊跑。
宋臨訕笑,「公聆兄,廚房油煙重,外面談外面談。」
「君子遠庖廚……」
宋臨心說:你煩不煩?君子是人當的嗎?我不自己燒吃什麼?等腰花炒熟急忙盛出來,往桌上一放,拉著羅公聆出去,「小弟不登大雅之堂,見笑見笑。」
「博譽……」
宋臨打斷,愁眉苦臉,「又是參加文會?我就比睜眼瞎多認幾個字,看個小說記個賬還行,家裡連四書五經都聚不齊,我這秀才怎麼考上的別人不清楚你還不知道?去了徒增笑話,饒了小弟吧。」
唉!插句題外話,他那秀才頭銜……
話說宋大秀才當年考童試,那叫一個陰差陽錯!
宋臨和羅贊(姓羅名贊,字公聆)那是穿開襠褲尿尿玩泥巴的朋友。從小上樹掏鳥下河摸魚光著屁股打水仗,什麼齷齪事兒沒幹過?
羅贊祖上當過官,還是個大官,可惜家道中落。
但是——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也是良田百傾奴僕成群的詩書大戶!
羅家請了先生,宋臨去附讀。
羅贊被他爹天天耳提面授諄諄教導,偶爾恐嚇詐騙祖訓家法輪番上陣,外加時不時強迫其頭懸樑錐刺股,落下了勤勉堅強嚴肅認真的惡劣品性(至少宋臨是這樣認為的,最明顯的變化就是不再稱呼對方為「小臨、小贊」,改成「博譽兄、公聆兄」了)。
當宋臨還在戒尺的啪啪聲中痛哭流涕地背《大學》時,羅贊就已經開筆寫八股了。當羅贊通過童試,進了縣學成了廩生時,宋臨還在戒尺的啪啪聲中痛哭流涕地背《大學》。
三年之後,宋臨考院試。羅贊見他實在一無是處,只好自己動手寫了七篇萬能八股叫他背熟。
所謂「萬能八股」,就是四不靠,語句模棱兩可,跟哪樣都沾點邊,跟哪樣也都離得遠。就這文章其實根本討不了好,那是西席先生怕東家責罵,寫出來糊弄傻學生背熟了應付考試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敷衍了事混過去拉倒。
但是,光會背還不行,您還得會改,考題要是出自《周易》,您總不能把《詩經》抄上去吧。
話說宋大童生,懶得渾身長綠毛,就背了一篇,還磕磕絆絆丟三落四的。考試前一天晚上,對著油燈算了半夜賬,為兩筐花生浸了水賣不出去損失五兩銀子著急上火拍桌子摜板凳,嘴上生了仨大燎泡,第二天頂著倆碩大的黑眼圈進了考場。
也沒看題目,大筆一揮,洋洋灑灑,記不住的地方毫不猶豫地胡謅,填滿搪塞。他第一個交卷。
回家後,該幹嗎幹嗎,考試這檔子事都沒在他心裡留下一縷青煙。當晚煮飯沒引火媒子了,隨手抓了本書,「刺啦」撕了一半才定睛細瞧,好傢伙,孟子燒著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主考官見其神情倨傲舉止灑脫,對科考似乎滿不在乎,又似乎認定功名如同探囊取物,心中疑惑:難道此生人中龍鳳?取卷細讀,剛看個開頭,大喜過望,仰天拱手,含淚感嘆:「國之棟樑!國之棟樑啊~~」後面就沒看了!
得!宋臨這運氣,該怎麼說?這就好比王母娘娘幾萬年感了一回冒,一個大噴嚏打下來,鼻子裡那點甘霖一點沒糟踐在成千上萬的腦袋裡瞅準了宋臨嘩啦啦就砸了下來。考題居然讓羅贊蒙得八九不離十,宋臨隨手一抓挑得就是它!
天意啊天意!「順天者昌!」宋臨就是這句至理名言的最佳註釋!
宋大童生一夜之間以第一名的成績榮升為縣學廩生。吃著國家的糧食,開著自己的乾貨鋪,以父母雙亡守孝未滿為由,天天不去上學。縣太爺感其至誠,居然還額外發了補貼。
雖如此,宋臨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但凡「雅集」、「文會」,他一概不參加,時日一久,流言飛語四處蔓延,有人說他目中無人,有人說他出身寒微羞見世面,還有眼光卓絕者一語道破暗中玄機——胸無點墨不學無術恐人前出醜!
宋臨對後一種論斷深有同感,挑大拇指,「見解入木三分!」他樂觀得很,任由漫天誹謗縈繞周身,他自巋然不動!
幾月之後,孝滿,秋闈在即,羅贊囑咐他積極備考。宋臨總是點頭微笑連聲諾諾,此後,見著羅讚他就躲,躲不掉的就鬼扯幾句趕緊溜,溜不了的只好繼續點頭微笑連聲諾諾。
比如:今天就這樣。
不過,羅贊說:「不是文會。先生多年前的同窗好友昨日途經本縣。先生恩准你去拜見。」
「啊?我就不用去了吧,我這模樣……」
羅公聆左右端詳他的臉,「墨汁還沒洗乾淨?」
沒三五天洗得乾淨嗎?宋臨不情不願地進屋翻出方巾儒服換上,大熱天的,居然穿了三層衣服,還沒走路,熱汗順著大腿嘩嘩淌進靴子裡。
倆人往一個眯縫眼小老頭跟前一站,一揖到地,口中山呼:「晚生拜見前輩!」
先生笑著向小老頭介紹,「這兩位都是學中佼佼者。」
「哦?」
這句「哦」明顯不信任,宋臨心裡咯噔了一下,心說:我臉上難道寫著「濫竽充數」四個字?老傢伙一眼就看出來了?
老頭朝宋臨招招手,宋臨摸摸臉,看樣子真寫了字!用眼角餘光掃掃羅贊,腳步虛浮地走了過去,垂手站立,大氣都不敢出。
老頭迎著光線把宋臨上上下下打量了十幾個來回,看得宋臨後脖頸子陰森森涼颼颼。
過了半晌,老頭唏噓感嘆一回,終於說話了,「天庭飽滿,印堂發亮,此子非池中之物,必定大富大貴,前途不可現量,不可現量啊~~」
「啊?」宋臨「啊」了一半,趕緊閉嘴,眼睛眨都不眨地瞪老頭,您老人家的早飯讓眼睛吃了吧,您分得清我是男是女是胖是瘦嗎?不是池中之物是什麼?難道還能飛上枝頭當鳳凰?鬼扯!
隨後,閒話片刻,出了個小試題,倆人沉吟一番,大筆一揮寫了出來,老頭詳加比對,居然昧著良心說:「俱佳俱佳!宋生尤佳!」
宋臨撇嘴,偷偷白了他一眼,暗忱:老傢伙試出我不是真金,沒臉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您就欲蓋彌彰吧!
倆人出來,宋臨往門口拴馬石上一坐,羅贊拉他,「有礙觀瞻,起來。」
宋臨往後一倒避開,摸摸額頭再摸摸臉頰,問:「我真天庭飽滿印堂發亮?」
羅贊仔細端詳他,突然笑了起來,「印堂比什麼時候都亮!臉上全是墨汁。」
宋臨一愣,哈哈大笑,清了清喉嚨,癟起嗓子學老頭的沙啞腔調:「此子非池中之物,必定大富大貴,前途不可現量,不可現量啊~~」擺出西子捧心的德行,笑嘻嘻地一拍羅贊腰側,「小弟不日即將飛黃騰達,兄長若不嫌棄萬望前來相助,小弟定當拾履相迎!」
羅贊煞有介事地拱手作揖,一臉嚴肅,「多謝賢弟提攜,感激涕零沒齒難忘!」
宋臨仰天大笑,跳起來攀上他肩膀,左右瞟瞟,沒人,壓低聲音說:「你猜那老頭是干嗎的?」沒等羅贊開口,接著下結論:「走江湖看相的遊方術士,阿諛奉承騙人錢財!」
「不至於吧,誇我倆能騙錢財?」
宋臨暗自翻白眼,「能!先生心花怒放,能不給賞錢?」
羅贊不置可否。
宋臨目視前方,呵呵一樂,「我一個下九流的小本買賣人……」羅贊板著臉打斷,「晚上到我家吃飯,有鹿肉。」
夕陽西垂,宋臨和羅贊對面而坐,鹿肉剛上桌,宋臨還沒來得及伸筷子,羅贊笑問:「一起溫習可好?」
宋臨「騰」站起來,恭恭敬敬作揖,「小弟多有打擾,深感不安,就此告辭,留步留步。」
「你真不參加秋闈?」
「小弟才疏學淺……」
「行了!」
宋臨嚇了一跳。
羅贊站起來,「我再寫幾篇文章,明天派人給你送去。」
「不必。」
羅贊沒理他,叫人撿了幾樣菜裝進食盒,遞過去,「讀書人氣節為重,切忌與販夫走卒為伍!」
宋臨點頭,心中卻大不以為然:我自己就是販夫,不跟他們為伍,難道跟你為伍?
回到家,竟然燈火通明,宋臨一步闖進去,大喊:「小栓子!你出來!誰叫你點蠟燭的?」
小栓子端著飯碗,一邊往嘴裡扒一邊咕噥:「油燈不亮……」眼見燭光中宋秀才臉色明滅不定,趕緊轉話題,「羅相公沒為難你吧?」
「你怕他?」
廢話!小栓子把豬腰子全叉進碗裡,「你不怕他?你幹嗎躲著他?呃……說實話,你燒菜的本事一般人還真是比不上!秀才,等你考上舉人,我給你當書僮吧。」
「不當我小舅子了?回家吃去!」
「當小舅子也得我姐有本事啊!哎哎!別推我,我自己走。」
宋臨咣當鎖門,吹熄所有蠟燭,吃完飯洗澡睡覺。
第二天,羅家小廝送來了十幾篇文章,宋臨往香菇筐裡一扔,剛打算出門送貨,又來了個小廝,「公子,老爺請您去祠堂一趟。」
「咔嚓」一個悶雷直炸下來,宋臨全身癱軟,恨不得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小心肝激靈靈一陣收縮:老傢伙,你就不能讓我消停一會兒?
宋臨淒淒楚楚一磨三蹭地挨到宋氏祠堂,剛進大門,呼啦一排站起七八個老頭,一個個怒目而視,其中叔祖手持家法威風凜凜,宋臨雙腿一陣哆嗦,慌忙跪下來砰砰磕響頭。
叔祖高舉籐條,大罵:「進府趕考!要敢說個『不』字,進得來出不去!不打斷你的狗腿對不起列祖列宗!」
宋臨哭訴:「孫兒心有餘力不足……」
「少廢話!」一個胖老頭一腳踹過去,「七哥,家法伺候!」
叔祖一籐條抽在他後背上,疼得宋臨眼前一黑,趕緊點頭如搗蒜,「我去考!我肯定去考!」
老頭們笑了,叔祖笑眯眯地拉起他,「好孩子。臨兒,喝杯茶壓壓驚!」
宋臨喝了半壺茶這驚都沒壓下去。叔祖掏出一包銀子遞過去,叫過傳信的小廝,「富貴,跟公子上南京趕考,一路照管飲食,要是公子出了岔子……小心你的皮!」
富貴點頭。
七月下旬,宋臨帶著富貴,與羅贊搭伴,乘舟逆長江而上,西行前往南京,從此踏上了茫茫未知的科考徵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