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朱佑杭握著宋臨的手,光著腳丫慢慢走回臥房。
可憐的老翁垂釣圖,被宋臨濕漉漉的頭髮猛然一甩,老翁一下子變成了落湯雞。
可憐的宣德爐,原本龍涎繚繞屋中朦朦朧朧如仙境一般。不承想朱佑杭從帳幔裡扔出一堆潮濕的裡衣,其中一件不偏不倚正蓋在爐頂上,「茲~~」龍涎滅了。另一件剛巧撞到哥窯冰裂紋筆海上,「咣當」落地,「咔嚓」碎了。
宋臨一愣,「撲哧」笑出聲來,朱佑杭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胸腔震顫悶笑不止,「博譽……」
宋臨頭一歪,從枕頭上滑下來,笑問:「什麼碎了?」
朱佑杭嘆息,「我的心。」
宋臨貼上他的胸膛,靜聽不疾不徐強而有力的心跳聲。
朱佑杭碎碎親吻眼瞼,宋臨抬起頭送上了自己的嘴唇。
或許是命運的安排,幾個月前,倆人初次相會,宋臨在大庭廣眾之下明目張膽地大唱《佳期》,朱佑杭驚奇至極,評定——精緻著放蕩。
兜兜轉轉時過境遷,如今已然佳期在即,終於精緻著放蕩了。
如果宋臨還有興致的話,如果宋臨還能在百忙之中抽出閒暇的話,或許可以唱——……歡笑連連動錦帳,驚喘聲聲撼雕床……
他唱過,只是沒在朱佑杭面前唱過,此時唱來多麼應情應景啊!
如果朱佑杭還能氣定神閒的話,如果朱佑杭還能從急速搏動的心跳聲中分辨得出宋臨的唱腔的話,或許會評定——你的歡笑,我的驚喘,精緻!
同樣的事情,一旦落到自己的頭上,就只剩下精緻了。
如果,只能是如果。
雞鳴報曉,窗外龍吟細細鳳尾森森。
宋臨悠悠轉醒,額角一熱,啟眼看去,笑了,轉過身接著睡。
朱佑杭靠上他後背,沿著後頸一路吻到肩頭,雙手悄悄撫上腰側,嘴裡像唸經似的不停重複:「他還沒醒,我做什麼他都不知道。他還沒醒,我做什麼他都不知道……」
宋臨一骨碌爬到他身上,「我醒了!」
朱佑杭哈哈大笑,而後故作嚴肅地認真審視他的臉頰,搖頭,「難說得很。醒了就該神智清明,我問你……」手指穿過髮絲,揉著他的太陽穴,「你還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嗎?」他肯定說不記得!朱佑杭斷定。
果然——
「不記得!」
朱佑杭啞啞失笑,「那你還記得今天該做什麼嗎?」
宋臨一愣,立刻把請客的事想起來了,慌手慌腳連滾帶爬從床上翻下來,動作過度,脊椎牽到尾骨,倒抽涼氣猛然挺直後背,朱佑杭急忙阻止,攬著腰抱上床,故作淒苦,「唉……這就是我在你心中的地位,還不如一頓飯。」
宋臨根本就不理他,夠著膀子一邊套鞋一邊抱怨:「現在什麼時辰了?你怎麼不早點提醒我?」
朱佑杭笑眯眯地等他把兩隻鞋子都穿好了才慢悠悠地問:「鞋子上繡的是『秋山新雨』,空濛嗎?」
宋臨正忙著呢,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朱佑杭見其試圖掙脫懷抱,也不堅持,手一鬆,極其困惑地問:「博譽,鞋子先穿好了,一會兒襯褲怎麼穿?襪子怎麼穿?還是說……」笑眯眯地比劃他的身子,「……你打算全身上下就只穿雙鞋?」
宋臨一哽,低頭看看自己,一拍腦袋,惡狠狠地拽著朱佑杭的胳膊拖下床,「起來!大白天的還賴在床上!」
朱佑杭哈哈大笑,打開衣櫃,翻出衣服扔到桌上,宋臨隨手抓了一件套上,等衣結系好之後陡然發現袖子蓋過了指尖,只得脫下來,不動聲色地撿起另一件,偷偷瞟了瞟朱佑杭,沒想到那傢伙正靠著櫃門抱著胳膊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宋臨臉通紅,嘲罵:「光溜溜的也不嫌害臊!」
朱佑杭似乎這會兒才想起自己沒穿衣服,癟嘴,「又不是我一個人光溜溜的。再說昨天晚上……」眼見宋臨的臉快滴出血來了,朱佑杭安撫一笑,戲謔之言立刻頓住,走過去幫他穿衣服,輕輕地揉揉他的後腰,「還疼嗎?」
宋臨遲疑半晌,搖了搖頭。
朱佑杭誇張地大嘆一口氣,對著虛無的空氣萬分痛惜:「要是一直疼下去該有多好,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抱著你在床上……」
沒等他說完,宋臨惱羞成怒舉拳就砸,朱佑杭哈哈大笑,貼上臉頰親了一大口。
倆人穿好衣服,梳洗已畢。宋臨把朱佑杭拖進了廚房,一眼掃過去,空空蕩蕩,宋臨懊惱,「本來想跟你借點菜的,看樣子,還得我自己去買。」
「博譽,先吃早飯吧,你寫個清單,我叫人備齊。」
宋臨剛想點頭,一錯眼,看見廚子們盯著朱佑杭驚奇得差點把眼珠子突出來。宋臨腳一跺,計上心頭,「別吃了,走吧,早市快散了。呃……你先派人給徐津羅贊送個信。」
「好。」
宋臨抓了倆饅頭,拖著朱佑杭拐出了後門。
人手一饅頭,邊啃邊走,宋臨腳下一滑,朱佑杭背起他,宋臨把饅頭撕碎,一點一點喂進他嘴裡,說:「我們先去買點鹽。」
「廚房裡連鹽都沒有?」
「鹽跟鹽可不一樣。」
「哦?難道有的鹽是甜的?」
「明知故問!」宋臨抱著他脖子,「左拐,出了巷子口把我放下來。」
倆人站在一家小鹽行裡,宋臨說:「半斤淮鹽。」
老闆滿臉堆笑,光明正大地問:「官鹽還是私鹽。」
「私鹽。」
老闆左右瞟瞟,見沒其他客人,湊過去壓低聲音問:「是戶部的私鹽還是普通私鹽?」
宋臨一愣,頓時明了於胸,心中大樂,眼角餘光掃了掃旁邊的戶部尚書大人,可惜,朱大尚書跟沒聽見似的。宋臨心說:你就裝吧!轉臉問老闆:「哪種鹽便宜?」
「當然是普通私鹽。」
「那我就買便宜的。」
朱佑杭笑了,踱到椅旁坐下。
老闆轉身進櫃檯稱鹽。宋臨沖朱佑杭直聳眉毛,悄無聲息地說:「人家在你眼皮子底下賣私鹽,你就不管?」
朱佑杭笑問:「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買私鹽,我要不要管?」
宋臨撇嘴。
沒一會兒,老闆把鹽包遞到宋臨手上,宋臨全身上下摸索一陣,臉上紅白陳雜轉身就走,嘴裡嚷嚷:「小杭子,付錢。」
朱佑杭一愣,看看宋臨的背影,看看鹽行老闆,再低頭看看自己——手上沒摺扇,腰上沒玉珮,袖裡沒手絹,懷裡沒銀子,腰帶上除卻幾朵「南昌府野花」,也沒鑲個金綴個銀。朱佑杭朝老闆微微一笑,一攤手。
宋臨站在樹蔭下笑眯眯地等,沒一會兒,驚愕地發現朱佑杭居然也笑眯眯的,掂著兩錠大銀子出來了。
宋臨撞撞他,「你怎麼出來的?」
「你猜。」
宋臨嗤笑,「還用得著猜?肯定是利用你的身份訛詐人家了!」
「無憑無據誰會相信我是戶部尚書?」朱佑杭把銀子遞過去,問:「還要買什麼?」
「少打馬虎眼!說!你怎麼出來的?」宋臨拉著他朝賣雞的小攤走去。
朱佑杭裝正直,「我告訴他我是個安分守己的好老百姓,一時糊塗買了私鹽良心不安,一會兒就到衙門去自首,大老爺問什麼我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好像還是訛詐吧。」
朱佑杭微笑,「他是個精明的商人,深諳『破財免災』的從商秘訣。」
宋臨直截了當地送他個大白眼,沖雞老闆說:「我要那隻花母雞。」
頭髮禿了一半的老闆把手伸進雞籠裡翻翻撿撿,攪得雞毛漫天飛舞,終於逮著了那隻健壯的母雞。
宋臨付完錢跟沒事人似的向魚攤走去,嘴裡命令:「小杭子,拿著雞。」
朱佑杭撫著額頭莞爾,抓著雞翅膀拎起來,雞吃痛,雙足踢蹬,抻著脖子仰天大叫。
朱佑杭盯著袖子上的雞毛苦笑,「博譽,非得叫我拎著它嗎?」
宋臨肚子裡悶笑,腸子都快打結了,暗想:那位公子哥有生之年肯定沒幹過這個!臉上卻板得跟棺材蓋似的,故意揉揉腰,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我來拎吧,要是我能拎得動的話。」
母雞可能叫累了,停下來喘口氣,朱佑杭湊到面前,只看了一眼,沒想到這雞怕生,沖朱佑杭的鼻子就是「咯」一嗓子,朱佑杭眼神恍惚,急忙伸直胳膊離它遠遠的,皺眉哀嘆:「就不能買只燒熟的?」
宋臨調過臉去悶笑,緩了好半晌,用盡全身力氣沉下聲音說:「雞血是好東西啊!吃什麼補什麼。回頭你殺雞的時候,我接血。」
「啊?」朱佑杭抬頭,「我還會殺雞?我怎麼不知道?」
宋臨溜了他一眼,在魚攤前蹲下,笑問:「老闆,鯽魚多少錢一斤?」
「博譽……」
宋臨掐著魚尾巴提起來,問:「鰱魚怎麼賣的?」
「博譽……」
宋臨踢了踢魚簍,嫌棄:「黃鰱太小,老闆,五文一斤賣給我吧。」
既然如此——
朱佑杭嘴角勾了起來,右手一鬆,母雞「咯」一聲歡呼落到地上,抖擻全身羽毛,朱佑杭一腳掃在雞背上,母雞疼痛難當一沖三丈高,撒開兩腿奔騰而去。
宋臨聽到異響扭過頭來,正看見朱佑杭一臉惋惜地目送母雞消失在街角,朱佑杭長嘆,責備宋臨:「博譽,誰叫你說要殺它的?瞧!把人家嚇跑了吧。」
宋臨這個氣啊!猛然蹦起來,一陣抽痛,身子一栽。朱佑杭緊趕幾步扶住他,連摟帶抱拉到蔬菜攤前,宋臨一肘子撞在他胸口,「我要吃豬頭肉!你這頭豬!」
朱佑杭展顏大笑。
隨後,倆人兩手拎得滿滿噹噹地走回宋臨住處。
進了院子,宋臨說:「先殺魚……」
話音未落,朱佑杭指著水井問:「這裡面能養魚嗎?」
「朱佑杭!」宋臨急眼,「你敢把它扔進去我就把你扔進去!」往外推他,「你先回家,中午來吃飯!」
沒等他回答宋臨拐進了廚房,笑著對主人家說:「老丈,可否借用廚房?」
老頭恭敬行禮,「大人請用。」
朱佑杭跟了進去,老頭看著他臉上溫和的笑容深深一揖,「拜見公子。」
朱佑杭還禮。
宋臨瞪他,「君子遠庖廚,呃……既然來了就幫我剝蒜吧。」
於是,當宋臨殺魚的時候,朱佑杭在聚精會神地剝蒜;當宋臨炒木耳雞蛋的時候,朱佑杭在聚精會神地削姜皮;當宋臨燴豆腐圓子的時候,朱佑杭在聚精會神地配醬料……
臨近中午,大功告成,宋臨一口親在朱佑杭臉上,悄悄耳語:「你真好。」
朱佑杭抱住他的腰微笑,剛想說話,卻聽門外一個聲音喚:「博譽兄可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