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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宋臨去吏部領了印信、文書和官服,上戶部報到,隸屬於雲南清吏司。
黃昏時分回到住處,羅贊家的小廝正等著,說:「我家公子寫了家信,打發小的問問公子有什麼要帶的,小的明天回江南。」
宋臨匆匆回房,寫了封短信遞過去,囑咐:「轉告我家叔祖事關重大,切記切記!」
幾天後,宋臨換上官服,抬頭挺胸雙手一背,踱著小方步在屋裡繞了一圈。
心裡那個美!
宋大人正式榮升為朝廷六品命官,而且是京官,還是個戶部的京官,甭管往誰跟前一戳,那就得活生生高出一大截。
但凡在京裡做官的都知道,胸脯拔得最挺的,嘴角撇得最開的,眼睛斜得最歪的,無一例外肯定是戶部的官兒。
但是——
宋大人第一天走馬上任,沒人接風沒人恭賀,悶氣倒是滿滿噹噹塞了一肚子。
一大早起來就開始下小雨,宋大人一沒小廝二沒銀子,只好穿著簇新的官服舉著油紙傘漫步在春天的綿綿細雨中。
似乎挺詩意的,可惜,到衙門一看,好傢伙,連靴子帶褲腳外加長袍一片泥濘,髒得慘不忍睹,正好被左侍郎大人看見,老頭急眼,罵:「你的官容何在?只此一回,再有下次罰俸一個月!」
宋大人一縮脖子,匆匆去拜見頂頭上司——雲南清吏司郎中大人,這八字眉的胖子都沒拿正眼瞧他,問:「你是誰保薦到戶部的?」
宋大人搖頭,八字眉從鼻腔深處哼了一聲,毫不客氣地讓宋臨躬身行了一盞茶的禮,愣是裝得意外之極,「你不累嗎?」
把宋臨給氣得,恨不得沖上去踹他兩腳。
而後,宋大人開始核對賬目,跟個年輕官員同屋,宋臨把算盤撥得噼裡啪啦響,再瞧對面那位江秋江大人,眯著眼睛極其仔細地端詳一隻茶杯,這要是只金盃銀杯玉杯瑪瑙杯還情有可原,可惜,就是只瓷杯,口沿上還裂了條大縫,江秋居然珍而重之地用錦緞擦拭它,宋大人百思不得其解。
中午吃完飯,雨停了,雲層卻越壓越低,屋裡漆黑,江秋把所有蠟燭都點上,繼續摩挲那破杯子。
宋大人說:「江大人,您都看了一早晨了,是不是想喝茶?要不我幫您沏吧。」
江秋掀眼皮掃了他一眼,愣是沒搭腔,宋大人討了個大沒趣。
一炷香過去,宋臨興沖沖地跑到上司書房,沒一會兒又氣急敗壞地回來,「咚」把賬本摜在桌上,蠟燭倒了七八支,江秋生氣,立刻板下臉,「你幹什麼?」
宋大人端起茶杯一口氣灌下去,「我查出廣安縣虧空了三千多兩銀子,張郎中不但不追究反而把我罵了一頓,你說這叫什麼事?」
江秋這臉上似乎除了凝重就沒其它表情了,慢條斯理地說:「報到戶部的全是糊塗賬,既然是糊塗賬那就得糊塗著查。你要是想陞遷,那就當個精明的糊塗官,你要不想陞遷,那就當個聰明的糊塗官。虧空要是沒超過萬兩,糊裡糊塗放過去就行了。」
宋大人扯著嘴角瞪著眼睛,傻乎乎地干站著,等到回過神來,陡然發現這麼長時間居然沒喘氣。
宋大人徹底失去了查賬的興致,抓起算盤扔出去,江秋興致頗高,只見此人翻開賬本最後一頁,把收入支出的數字照搬不動地填到白紙上,出去交給上司,片刻又回來,接著審視那杯子。
宋臨詫異之極,湊過去,盯著看了好一會兒,問:「這是個寶貝?」
話音未落,江秋突然精神百倍,一把將宋臨摁在椅子上,勾著他脖子說:「兄台真是慧眼,這是宋朝龍泉窯瓷器,瞧這胎色,細膩柔滑觸手生溫,青瓷最是難燒,此杯釉色純正,稀世珍品不可多得啊!」
「啊?這得多少錢啊?」
「俗!」江秋微不可見地動了下眉梢,「金銀有價,珍玩無價!」
「就是說……古董的價格隨便自己定?」宋臨呆了片刻,立即決定——就當個賣古董的皇商!
當天下午,宋大人跟江大人明明初次相見,居然跟熟識多年的老朋友似的暢談古董,持續了好幾個時辰,從瓷器到字畫,從青銅到玉器,從刺繡到家具,舉凡能收藏的,江秋一一涉獵,此中學問似乎就沒他不知道的,等閒找不著機會賣弄,終於逮著一位能輕易放過去?
宋臨這個大外行聽得暈頭轉向雲裡霧裡。
等到散衙時分,一個跑腿的走來對宋臨說:「郎中大人叫大人趕快把核算結果送過去。」
宋臨光顧著古董了,把這事忘得乾乾淨淨,趕緊翻賬本最後一頁,居然……居然沒有總計,宋臨這個氣啊,把記賬的祖宗八代全從墳堆裡挖出來罵了一遍。
罵完還得算,花了半個時辰終於算完了,跑去上司書房,吃了個閉門羹,宋臨一腳踹在門板上,「你都走了還叫我忙個什麼勁兒?」
撐起雨傘回家,剛到門口,幾個斜挎大刀的人從內院出來,宋臨沒留神跟領頭的撞了個滿懷,那人一把將他推出老遠,「砰」撞在柱子上,眼前金星直冒,緩了半晌,定睛細瞧,小心肝立刻懸到了嗓子眼,眼瞅著他們走遠了才大著舌頭嘟囔:「錦……衣衛啊……」
出了衙門,宋臨往雨幕裡一站,回想上任第一天的種種經歷,嗤笑,「官場,這就是官場!」
剛拐過街角,一輛馬車正等著,朱佑杭挑開竹簾,「博譽,雨下大了,我送你回去。」
宋臨一愣,行禮,「住處離此不遠,公子厚意心領了。」
朱佑杭微微一笑,顧左右而言他,「污損官服有礙官容,按大明律,輕則罰俸重則杖責,」執摺扇一指他的袍子,「公子正在損傷大明朝的顏面。」
宋臨拿傘遮住臉,狠狠翻了個白眼,然後,噌噌噌爬上馬車,往朱佑杭身邊一坐,右腿緊緊貼著他左腿,混著泥點水珠的官袍跟朱佑杭的衣服糾結一處,立刻髒了。
宋臨抹了把臉,雙手使勁一甩,雨水四處飛濺,朱佑杭沾了一臉一身,再看宋大人,面色沉靜,表現得神遊天外。
朱佑杭好笑,把手巾遞給他,翻出披風,也遞給他,宋臨來者不拒。
馬聲嘶鳴,車輪緩緩啟動,宋臨欣賞窗外的萬千雨絲,漫不經心地說:「在這裡遇到公子難道是湊巧?」
朱佑杭點頭,「人生何處不相逢?天意。」
宋臨死死握緊拳頭,你就編吧!打定主意不開口。
朱佑杭輕輕拭去他耳垂上的雨點,緩緩啟口:「博譽……」
宋臨仰頭打了個大哈欠,避開他的手,眼皮一耷拉。
朱佑杭往靠墊上一歪,噙著笑容眯著眼睛凝視其煽動的睫毛。
車外夜幕低垂細雨輕敲石路,車內綿軟的呼吸無聲流轉。
漸漸地,宋臨臉通紅,朱佑杭笑了起來,「博譽,到了……」
「哦?」宋臨忙不迭地站起來,「砰」,腦殼重重撞上了車頂,疼得直抽涼氣。
掀起竹簾……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右腳跨了出去……
「客從門前過視若無睹似乎於禮不合吧。」
撐起雨傘……
「明天還想穿著髒衣服去衙門?」
置身雨中……
「或許我有辦法洗乾淨熨平整,總不能第一個月就被罰俸吧。」
宋臨斜視路面,遲疑了好一會兒,不清不願地說:「先生大駕光臨,榮幸之至!」
朱佑杭明朗一笑,跟宋臨一同站在傘底下,「一起吃晚飯吧。」
還要吃飯?宋臨猛一跌,直愣愣地看著他。
朱佑杭反客為主,拉著他進了門,主人家趕過來,剛說:「以為老爺不回來了,沒留飯。」看見旁邊還站著位雍容溫潤的年輕公子,一愣。
宋臨率先往桌邊一坐,笑嘻嘻地說:「您老別忙了,隨便吃點就行了。」
果然很隨便,蘿蔔乾加冷饅頭。
宋臨大樂,偷偷掃視朱佑杭,沒一會兒,失望地發現——他居然津津有味。宋臨狠狠咬了口蘿蔔乾,沖老頭喊:「老爹,趕明兒醃蘿蔔一定要放茴香。」
吃完飯,宋臨把碗一推,使勁想文詞兒打發朱佑杭,正毫無頭緒,只見朱佑杭站起來,向老頭施禮,笑說:「多謝老丈接待。」老頭受寵若驚,慌忙還禮。朱佑杭轉臉笑問宋臨,「公子打算何時接待在下?」
宋臨一口悶氣癟在心裡,上不去下不來,你這頭豬,你倒是會先下手為強!
萬般無奈,只好領著朱佑杭進了自己屋,端茶倒水忙活了一陣,朱佑杭拉住他的手,示意他坐下,「這裡很清淨,你一個人住?」
宋臨沒搭話,他正忙著關窗戶,出門時忘記了,油燈裡汪了滿滿的水。
「靠兩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照顧難免有不周到之處……」
沒等他說完,宋臨立刻轉身打發他,「天色不早了。」
「嗯。」朱佑杭似笑非笑地點頭,「脫衣服吧。」
宋臨身子猛然一栽,惹得朱佑杭展顏大笑,「脫官服吧。」
宋臨片刻都沒耽誤,三兩下把衣服扒下來,裹了裹遞過去,鄭重行禮,「多謝公子。」
朱佑杭拿著衣服完全沒有要出門的跡象。
宋臨頭皮直髮麻,一個勁地告誡自己:這傢伙連科考都能掌控,得罪不起……不能打他……千萬不能打他!
「博譽,沒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宋臨微不可聞地哼了一聲,「我想問的你不想答。」
「不會,我保證,我定然知無不言。」
「真的?」這句話問得懶洋洋的,可有可無地說:「我記得我好像在考庶吉士時交的是白卷,怎麼會當官?」
「哦?」朱公子驚訝之情流於言表,「難道……那就是『無字天書』?」
宋臨大怒,「砰」一拳砸在桌上,「姓朱的!」
再見那個「姓朱的」,笑盈盈地走出屋子,帶上門,「跟冷漠疏離彬彬有禮比起來,我更希望你生氣。」
宋臨衝出去,朝他背影喊:「不管你是誰,我告訴你,我不是戲子!」
朱佑杭一頓,緩緩轉身,「我不明白,這跟戲子有什麼關係?」
「我在你家串過戲,確實行為不檢,但我不是戲子,別以為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朱佑杭深深看他一眼,踱著腳步漸行漸遠,「如果你是戲子絕對不會進戶部衙門,你會待在別的地方。」
「什麼意思?」
朱佑杭穿過院門,消失在雨夜裡。
宋臨穿著襯衣襯褲,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火石,試圖點著摻了水的油燈,也不知過了多久,手臂酸麻,宋臨痛罵,「你這頭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