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油燈始終沒點亮,宋臨坐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裡,靜聽窗外疏雨滴春夜。
遠遠傳來打更聲,宋臨幽幽回神,往床上一躺,「沒把我當戲子最好,我還有什麼可顧慮的?我光腳的不怕他穿鞋的!」
第二天,朱府小廝來送官服,宋臨指著一處脫落的線頭吹毛求疵,「這是什麼?你正處心積慮地陷本老爺於不忠,大明朝的顏面被你損傷居心何在?」
一個大帽子扣下來,小廝嚇得面無人色,雙腿打顫,「砰」跪下來磕響頭,萬般委屈,「老爺饒命老爺饒命啊!」
「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宋臨穿上衣服,一臉悲天憫人地往外走,「你可願將功折罪?」
小廝趕緊點頭如搗蒜。
「你老實說,朱佑杭是不是王爺?」
「不是……」
此話一出,宋臨一陣心樂,掏出倆大錢塞到他手上,「請你喝茶。」
小廝看看倆銅板再看看宋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人真是六品官兒?出手也太……太闊綽了吧!
宋臨樂呵呵地自言自語:「朱,也要分三六九等,你就跟賣壽衣冥幣的二毛子一個樣!」
「啊?賣壽衣冥幣?」小廝撓頭,「可是,我家老爺是王爺啊……」
「咚」,宋臨一腳踢在門檻上,疼得齜牙咧嘴,衝過來一把揪住他領口,「他是小王爺?」
小廝使勁舔了舔嘴唇,牙齒直打架,「不是,將來襲爵……的是我們家大……大公子。」
「噢!」宋大人恍然大悟,這會兒才想起梁磊喊他二表哥。抬腿拐進胡同,「原來是個仗勢欺人的小衙內。」
剛進衙門,劈頭看見一隊錦衣衛目空一切地走來,宋臨趕緊退至一旁,恭恭敬敬垂手站立,等他們進了內院才離開。
與江秋見了禮,宋臨把門一關,勾著他脖子拖到牆角,江秋被唬得莫名緊張,「什麼事這麼神秘?」
宋臨悄悄耳語:「戶部怎麼會有錦衣衛?那可是一幫殺人……」慌忙住嘴。
一聽這話,江秋狠狠白了他一眼,「我還以為什麼事呢,」站起來開門,「後院是尚書大人的書房,天天都有刑部的錦衣衛來……」
「啊?」宋臨頭皮發麻,「尚書大人被監禁了?」
江秋一跌足,猛甩頭,一臉鄙夷,「戶部尚書兼任刑部左侍郎,此事天下盡人皆知,你是從哪個深山老林裡爬出來的?」
宋臨一點不尷尬,笑嘻嘻地自嘲:「初來乍到,無知小民沒見過世面,擔待擔待。」
江秋沒理他,掏出個磕了邊兒的木匣子凝目欣賞。
「這又是哪個朝代的?」宋臨問。
又逮著了機會,江秋一把將他拽到身邊,「本朝洪武年間的花梨木錦盒,鑲的是和田羊脂玉,包的是十足赤金,存世者舍此再無。」
「啊?這得多少錢啊?」
「俗!金銀有價……」
沒等他說完,宋臨搶著問:「俸祿能買得起?」
江秋「騰」站起來,死死瞪他,「砰」又坐下,端起茶杯「咕嘟咕嘟」灌下去,「我去交賬。」匆匆跑了出去。
宋臨翻開賬本,撥弄著算盤發呆,時過片刻,笑著自言自語:「受賄來的贓物,看來他是個不想陞遷的聰明糊塗官。」
這一早晨,宋臨喝著茶翹著腿,實在無聊,把屋子逛了十七八個來回,江秋出去之後就沒回來,想說話都找不著人。從旮旯裡翻出本古董鑑賞書,估計是江秋的,宋臨仔仔細細讀了一遍,一知半解心神激盪。
將書一合,半天冒出了一句——「宋朝古籍居然論頁賣!」
午飯時分,吃出根頭髮,宋臨頓時胃口全失,跟左右官員客氣一番,「慢吃慢吃,失陪失陪。」
剛走進院子,遠遠盱見兩個官員從轎上下來,瞧服色是一二品的大員,宋臨趕緊往牆角一別,正當這時,一個當差的老頭匆匆走過,宋臨一把拉住,輕輕「噓」了一聲,壓低聲音說:「別出去,有大官。」
老頭神色一凜,伸出半個腦袋,剎那又縮回來,憋著嗓子說:「一個是我們尚書大人,另一個官兒更大。」
哦?天下盡人皆知的尚書大人?宋臨偷偷探出一隻眼睛,四周掃視一圈,頓時大感失望,別說人,連轎子都沒了。
倆人長出一口氣,拐出牆角,老頭行禮,笑說:「多謝大人。」
宋臨還禮,「不瞞先生,在下是新上任的,人生地不熟,煩請先生指點一二,」察覺週遭無人,湊過去悄悄地問:「衙門裡官威森嚴的是哪幾位?在下心中有數也好早做準備。」
老頭笑眯眯地施禮,然後扭頭就走,不咸不淡地說:「您要是問誰和藹可親,小老兒倒是能舉出很多來。」
宋臨對準大腿狠狠抽了一巴掌,「官場!宋臨,你小子一定要記住這是官場。」
剛抬腿,還沒落下,後院突然驚爆銅鑼響,宋臨嚇得一腳踩空差點栽倒,急忙扶住牆壁。
只聽一人直著嗓子大叫:「集合,到前廳集合,集合……」
一大群人慌慌張張從屋裡跑出來,宋臨心驚:出什麼大事了?天天都得這麼戰戰兢兢過日子?趕緊混進人堆裡跟著跑。
三四十個人黑壓壓地擠在屋子裡,一個嗓門洪亮的老頭一指地上堆積如山的賬本,說:「從現在開始放下手頭差事,全力以赴查賬本,誰要能查出一星半點的紕漏,賞銀一千兩!」
一千兩?宋臨大驚,偷偷瞟了瞟周圍,宋臨更加吃驚,居然一個個面無表情,簡直麻木得無以復加。
宋臨和江秋一人捧了一疊賬本回書房。
江秋把賬本往地上一扔,接著撫弄那無價的破盒子。
宋臨噼裡啪啦算了好幾頁,皺著眉頭問:「江大人,上頭這麼心急火燎,您再敷衍了事不太好吧。」
江秋終於從古代藝術結晶的聖潔世界裡翩然回神了,無動於衷地說:「我勸你跟我學學,別瞎忙活了,這種賬向來做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連一文錢都不帶偏離的。」
「哦?聽大人的口氣,查賬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一年多以前,征西大將軍……」江秋仰天打了個哈哈,改口:「……也是一堆賬本,刑部沒能耐,拿來禍害我們,整整查了半個月,結果呢,出賬入賬嚴絲合縫。」找了塊錦緞,小心翼翼地把盒子包起來,「全是高手做出來的,能查得出來才有鬼!」
「一年多以前?」宋臨想了又想,眼前高光一閃,瞪著江秋深吸兩口氣,急忙掩飾失態,端茶杯往硯台裡添了點水,心說:一年多以前不就是聖上剛登基的時候嗎?眼見水漫了出來,頓住,問:「後來呢?」
「後來沒轍了,找不著證據,所有人都以為要不了了之了,真是沒想到,文鬥永遠比不上武鬥,也不知刑部哪個不要命的跟錦衣衛借了三千人,深更半夜闖進人家府裡,跟從戰場上下來的精兵強將大打一仗,居然讓他們贏了,抄出幾千萬兩私扣的軍餉和大批精銳兵器,立了大功。從那以後,錦衣衛就和刑部成一家了。」
宋臨目瞪口呆,「深入……虎穴,膽……膽識過人啊……」
「匹夫之勇!一群大老粗,毫無讀書人的斯文氣質!」江秋撇嘴,一臉瞧不起,「做人做官該以我們尚書大人為榜樣,那種海納百川的雍容氣度,凡事平和中庸的典雅風範……」滿眼心馳神往。
宋臨差點笑出來,心說:你這說法,尚書大人似乎是和稀泥的兩不靠吧。
一個繼續算賬,一個繼續研究古董,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幾個辦差的人走來,下達通知:「尚書大人指示,查出紕漏者賞銀五千兩。」
倆人張口結舌面面相覷,也不知過了多久,江秋「嘩啦」取過算盤,斷定:「犯事兒的最起碼也是個二品官兒!」
再瞧對面的宋臨宋大人,神情恍惚眼神渙散,五千兩啊~五千兩啊~眼前「唰」飛過一群喜鵲,「嘩」飄落陣陣鮮花,隨後,散財童子駕著馬車緩緩駛來,一路拋拋撒撒全是白花花的銀子!五千兩得買多少宋代珍本啊~
二話不說埋頭苦幹。
一個多時辰之後,宋臨突然抬起頭來,朝天膜拜,無聲地感謝上蒼。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高手怎麼樣?做出來的賬還不照樣有窟窿?
窟窿就是錢!沉甸甸的五千兩啊!
意外之財該誰發?
財神爺也在思考!
他老人家洗完頭坐在風口裡吹乾頭髮,思考得太專注了,一陣小風吹來,其中一根連根拔起離群而去,忽忽悠悠下落凡塵,宋臨中午吃飯,一筷子就把它叉進了嘴裡。
這就是上天的選擇!
宋臨不動聲色地捧著賬本去了上司書房,對八字眉說:「大人,這個月的支出比收入多了十二貫,請大人明察。」
「哦?」八字眉激動得手直抖,拿算盤噼裡啪啦算了一陣,一拍他肩膀,「棟樑之才!」
宋臨謙虛一笑,退回去之後,托著腮喝著茶,靜靜地等。
沒一會兒,一個跑腿的走來,宋臨心中大樂:終於來了!
跑腿的笑著說:「宋大人,尚書大人有請。」
宋臨緩緩站起來,深深一揖,「煩勞頭前帶路。」
繞過迴廊,進入內院,眼前立刻就是另一番情景,兩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齊刷刷站的全是錦衣衛,宋臨趕緊低下頭,貓著腰放輕腳步。
跑腿的敲了敲門,畢恭畢敬地稟報:「大人,宋大人到了。」
屋裡不疾不徐地「嗯」了一聲。
「吱呀」,門打開,宋臨走了進去,「咔嚓」,又關了。
宋臨往地上一跪,「雲南清吏司主事宋臨參見尚書大人。」
一個滿含笑意的聲音說:「起來吧,坐下說話。」
「砰」,宋臨一頭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