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半夢半醒之間,宋臨感覺時而溫暖如春,時而清爽宜人,時而燥熱難當,然後通體舒泰沉入夢底。
霞光萬丈,梔子花的清香縈繞鼻端。
宋臨猛然一震,悄無聲息地眯開一條眼縫,素帳之上繡著老翁垂釣圖,兩行反寫的行楷——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透過帳幔還能看見本朝宣德爐和滿堂楠木家具。
「嗡」一聲,宋臨魂飛魄散,一動不動。
過了好一會兒,明顯感到身後有一道和緩的呼吸聲,宋臨悄悄朝外挪了挪。
「嗯……」身後發出夢囈,呼吸一濁,溫熱的鼻息拂動了宋臨頸後的碎髮。
宋臨淒苦,蜷身僵持,極力回想昨晚的事。
絞盡了腦汁,只是依稀記得除了跟趙虞喝酒就是自己一個人借酒澆愁。然後……
這頭豬來了,把我帶到了他府上!(即使毫無印象,宋臨還是義無反顧地斷定!)
然後呢?……然後呢?
還要問然後?宋臨大聲嗤笑。
「刺啦」一把掀開被子——
果然——
光溜溜未著片縷!
宋臨「騰」直挺挺坐起來,頭顱翻江倒海,「砰」又直挺挺倒了回去。捂著腦袋呻吟。
「嗯……」
真是沒想到,身後居然也在呻吟,「博譽,天亮了嗎?」
宋臨反手一把卡住他脖子,「亮了!」繼而挺身死死壓在朱佑杭身上,橫眉豎眼咬牙切齒,「您終於得逞了,恭喜啊尚書大人!」
朱佑杭緊鎖眉頭痛苦不堪,沙啞的嗓音萬分艱難地開口:「博譽……我……禁不起……」聲音戛然而止,朱佑杭頭一歪,面色索然氣息緩和,似乎睡著了。
宋臨一愣:禁不起?禁不起什麼?
「啪」一巴掌抽在他脖子上,朱佑杭身形一顫,悠悠轉醒,迷惘的眼神遊移多時,溫和一笑,「博譽,我想睡覺,有事等……」聲音漸低漸消失。
宋臨失神,納悶:他的笑容怎麼這麼虛幻?偷偷掀開被子,一眼掃過去,果然不出所料,軀體坦呈肌理清晰。宋臨喉嚨深處「哼」了一聲,陡然扯起被子扔了出去,「乘人之危卑鄙小人,你這頭豬!」
朱佑杭眼瞼聳動,垂目看看自己,撫著額頭嘆息:「博譽,不能等到……」
「不能!」宋臨蹦起來穿過帳幔跳到地上,三兩步跨到門邊,剛想打開門,身後傳來一個疲憊不堪的聲音:「博譽,矮幾上有衣服,你這樣出去有礙觀瞻。」
宋臨一拳打在自己大腿上,折回來眨眼功夫套好衣服,見朱佑杭蹙眉鎖額表情凝重,極不安穩地睡著了,都來不及蓋被子。
宋臨冷笑,暗想:我馬上就把門打開,讓大家好好觀瞻觀瞻大明朝莊重溫潤的戶部尚書大人偉岸的身軀!
左手抓著門耳,右手已然扯開門閂,身後無聲無息,宋臨示威似的瞪了他一眼,可朱佑杭依舊沉睡,宋臨遲疑了,額頭頂著門板,總覺得不對勁,具體哪裡有悖常理,心中騰挪萬丈,一時之間卻無法理清。
低頭凝視身上的藍色衣衫,扭頭看看矮幾上另一套墨綠色長袍,猛然間發現,印象中朱佑杭總習慣於墨綠色,衣裳如此,摺扇如此,連腰間掛的玉都綠得發黑,價值遠遠比不上藍田羊脂。
宋臨驚覺:對他的瞭解實在太少了。而他卻知道自己喜歡吃什麼穿什麼,有什麼特長有什麼願望。
「唉……」朱佑杭含糊不清地嘆息,宋臨跟木偶似的痴痴轉過身去。床上的朱佑杭臉色睏倦神情蕭索,唇角糾結,平時的風采蕩然無存,連端午節通體浴血都沒現在如此觸人心弦。
宋臨輕手輕腳插上門閂,內心深處一個虛弱的聲音反覆不停地叨念:難道我把他收拾了?……
閉上眼睛一寸一寸地感受自己的身體,除了頭昏腦脹意欲裂開之外沒有異樣之處。
我把他收拾了!宋臨斷定!
宋臨以為自己會歡呼雀躍一跳三尺高。
可不知為什麼,惆悵懊惱卻紛至沓來,大有連綿不絕愈演愈烈之勢。
宋臨慢慢走過去,床單被縟上乾涸著斑斑駁駁的乳色痕跡。在床沿坐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不忍之情流於顏表,「是不是……很疼?」
朱佑杭艱難地睜開眼又閉上,「嗯。」
「哪裡疼?」宋臨雙手穿過他的腋下,抱住後背,吻著嘴角,「我酒後失德,我……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
「嗯。」朱佑杭答得心不在焉,只管閉目睡覺。
「你是不是……受傷了?」手指往下移,「嚴重嗎?」
「博譽,」朱佑杭壓住他的手,「沒什麼,不用自責。」
「這時候還有什麼好矜持的?」
「矜持?」朱佑杭勉強失笑,「這詞用得……真是……」
宋臨見他連笑都這麼吃力,心裡「咯噔」了一下,說不出什麼滋味,扶他趴好,蓋上被子,「還是找個大夫看看吧。」
「博譽,」朱佑杭半夢半醒間說:「我餓了,我想喝湯,博譽,我想喝湯……」
「好。你等一下,馬上就來。」宋臨站起來,匆匆出去。
剛拐過牆角,一抬頭看見管家正領著一群丫鬟垂首站立。
老頭見是宋臨從裡面出來,驚詫萬分,「宋……大人……」使勁揉揉自己的眼睛,「宋大人?」
宋臨行禮,「大人還沒醒,所有人一律不准進去打攪,還望老丈約束家下人等。」
管家趕緊還禮,一疊連聲地答應。
宋臨在眾人疑惑萬分的目送禮中穿過庭院進了廚房。廚子見他又來了,當頭攔住,「又想搗亂?把這兒當成你們家炕頭了?」
宋臨都懶得理他,直接吩咐:「去,生火燒水,」踢踢雜役,「你,去洗排骨。還有你,泡香菇木耳。」端起油罐聞了聞,「這油不行,去買,告訴老闆,要黑菜子油。」
所有人傻了吧唧地互相對視,心說:這是從哪來的二百五?
見沒人挪窩,宋臨只好自己動手,炒了菜,熬了粥,等把排骨湯燉到火上時,已然忙了半個多時辰了。
宋臨端著托盤進房間,「湯還要等一會兒,先喝粥吧……哎?」
朱佑杭已經穿好了內衫,正靠在床頭上翻看摺子。
宋臨奪過摺子扔到踏板上,「哪來的摺子?」
「刑部送來的,今天又不是假期。」
宋臨一愣,乾笑,「我今天曠職了?不說這個,先吃點東西。」
朱佑杭捧著粥碗,攪拌多時,遲疑著問:「博譽,你不生氣了?昨天在後院……」
「你不提我都忘了,」搶過粥碗,扯唇笑說:「先把這事坦白了再吃。」
朱佑杭失笑,「坦白什麼?」
「那幾個漂亮男子是什麼人?」
「我要是說全是別人送的賀禮你信嗎?」
「信!我幹嗎不信!」宋臨一口喝乾稀粥,「我這麼缺心眼兒我能不信?還有嗎?都叫出來見見,要是有絕色美女……」
「我要美女有什麼用?當丫鬟豈不是暴殮天物?」
「哎?」宋臨詫異,見他伸手去夠素菜,立刻把托盤撤走,「你喜歡男的?」
朱佑杭莞爾,「你現在才發現?」
宋臨挑起青菜放進嘴裡慢吞吞地嚼,直到嚥下去,陡然一震,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慌問:「人人都知道你喜歡男的?要不然怎麼不送美女?」
「我雖然認為完全沒必要把私人嗜好公告天下,但時日一久總會有人抓住蛛絲馬跡推演出來。既然已不再是秘密,我為何還要刻意隱瞞?再說,我並不認為這是不可告人的。」
「是!您多光明磊落啊!您連當貪官都能直言不諱說出來,還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宋臨嘲諷,端起炒莧菜送進嘴裡,「那些人都是誰送的?」
朱佑杭拽過枕頭塞在腰後,欲言又止,似乎難以啟口。
宋臨瞪眼,「別想糊弄過去,快點交代!」
朱佑杭長嘆,「有萬歲爺賞賜的『江南貢品』,有兵馬大元帥俘虜的西域回回,有刑部尚書查出來的七品犯官,本來是流放的罪……」
「結果就流放到你後院去了!」宋臨冷哼,「你就不能婉言謝絕?」
「你沒發現都比我地位高?再說,裡面還有我父母送的……」
話音未落,宋臨大駭,一口菜湯嘩嘩啦啦全嗆進了肺管裡,抬頭跟看蒼蠅似的看著他,「你……父母也知道?」
朱佑杭伸手輕拍他後背,微笑,「這麼吃驚?弱冠之年早已過去,時值二十七歲還不成親,難道很正常嗎?」
「他們不苦惱?」
「曾經苦惱過。」朱佑杭抱住他靠在自己胸膛上,吮著耳廓低聲說:「我十四五歲時兄弟們把自己跟丫鬟的情事講給我聽,而我卻提不起興趣。十六歲那年,陸續有人來提親,我就慢慢地循序漸進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家人。十七歲時,提親的蜂擁而至,我知道父母開始恐慌了。於是,我毅然決定北上參加會試,其實我家有三個爵位,我是次子,完全有資格襲爵。」
「然後呢?」
「然後我就半個月寫一封信回家,告訴他們,如果找不到情投意和的,我就獨自一人過一輩子,寫得聲淚俱下淒楚寂寥,用來博取同情。」說完,落寞一笑。
宋臨沒來由地鼻子發酸,吻著他的喉結呢喃:「你其實真的很苦。」
朱大尚書唇角上揚,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喉嚨裡卻發出長長嘆息,令聞者痛心聽者不忍。
宋臨問:「其他人是怎麼知道的?」
「我能不能吃飽了再坦白?」
宋臨挺直腰身,一把推開他,惡聲惡氣地說:「少來這一套,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快點!」
朱佑杭癟嘴,「幾年前,先帝在位,某日下朝在御書房裡,他要給我指婚,我就鉅細靡遺地說了,周圍還站著其他人。」
「怪不得,」宋臨自言自語,「怪不得知道你那些齷齪事的全是高官。」伸胳膊攀上他肩膀,「喂!你打算怎麼處理那幫妖精?」
「我哪知道?」朱佑杭見稀粥炒菜全都一掃而光,乾脆躺下去閉目養神,「送走了得罪人,我這麼有見地的貪官能把自己推到萬劫不復的邊緣?」
「少打馬虎眼!是你自己捨不得吧,怎麼說也是如夫人,你敢說你沒動人家一根汗毛?鬼信!」
「又吃醋了?」朱佑杭眨眼,見宋臨舉拳欲打,急忙改口,「我血氣方剛……」
「行了行了,」宋臨站起來打斷,「我不想聽!我告訴你,就算得罪人你也要把他們送走!」
「哦?」朱佑杭似笑非笑,「請問,我以後要是血氣上湧該找……」
宋臨一頓,臉通紅,抄起座椅高擎過頂,「少囉嗦!非得叫我說出口?再廢話我讓你缺胳膊斷腿!」
朱佑杭大笑,「博譽,我餓了,我要喝湯。」
「呃……等一下。」宋臨猛然想起菜全讓自己吃了,匆匆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