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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廚房裡忙活了近半柱香的工夫,宋臨端著清粥濃湯進了臥室。
剛掀開簾子,一愣,朱佑杭居然穿戴整齊端坐案前,正提筆圈點。
宋臨放下托盤白了他一眼,「大明朝是你家的?一年那點俸祿你犯得著鞠躬盡瘁嗎?貪官就要有個貪官的樣兒,事情往外擋,錢財往裡裝。瞧瞧現在,還不如在南昌府當個浮誇子弟等著繼承王位呢,你虧不虧啊。」一把抽走文書,「行了行了,先吃東西。」
「此言差矣,即使不棄爵我也只能襲侯位,當不了王爺。有爵無職,大明尊族的遺憾。」朱佑杭笑眯眯地端起碗,湊近鼻子深嗅,「嗯,真香。」
「你倒好,有職無爵,天天忙完刑部忙戶部,我算是看出來了,好聽點叫能者多勞,說白了,你就是勞碌命!」見朱佑杭要開口,宋臨瞪眼,「趕緊吃,吃完去睡覺。」
朱佑杭一邊喝粥一邊嘟囔:「真把我當豬養了?」
這話不高不低正被宋臨聽見,舀了勺湯遞過去,笑嘻嘻地說:「知道這是什麼嗎?」強行喂進他嘴裡,自己下結論:「排骨湯!用豬肋條熬的。看到沒?豬,養肥了是要殺的!」
「嗯。深有同感。」朱佑杭笑著聽完了,點頭,「而且一定要一刀致命斬草除根。」說完,扔了文書,又拿起一份。
宋臨直犯迷糊,撿起來翻開,只掃了一眼,墨字旁邊的批語赫然寫著:一刀致命斬草除根。
宋臨大驚,湊到朱佑杭眼皮子底下,「怎麼回事?」
朱佑杭端起湯碗,「指導天下屠戶如何殺豬。」
宋臨大翻白眼,「得了吧。」展開摺子仔細閱讀,疑惑至極,「埕王黨糾結工部大員密謀造反?這……這就是端午節你……」
「博譽,」朱佑杭打斷,「不是所有事情都應該刨根問底……」
「知道了知道了。」宋臨一臉不耐煩,眼珠一轉,攀上他肩膀,神秘兮兮地耳語:「治黃總督貪墨公款是不是為了給他們籌措軍餉?」
朱佑杭皺眉,眯著眼睛審視宋臨的側臉,看得他頭皮發麻,「喂……」
朱佑杭垂目,「誰告訴你的?江秋羅贊還是徐津?」
「啊?」宋臨乾脆跟他擠在一張椅子裡,「這跟羅贊徐津有什麼關係?」
「很好!看來是江秋告訴你的!」
宋臨「騰」站起來,冷哼一聲,「朱佑杭!你是不是打算濫用職權假公濟私了?」
「我就這麼不值得信任?」朱佑杭對著窗外的斑竹感慨,「我一直認為,官品與人品不可一概而論,必要時背道而馳也在所難免,我雖然官品卑劣,人品還是很高尚的。所以……」朱佑杭微笑,「信任我,就是信任我高尚的人品;不信任我,就是挑戰我卑劣的官品。」
宋臨差點血濺當場,一巴掌拍在桌上,「你的意思表達得很明白,不信任你,你就給江秋小鞋穿!」
朱佑杭笑了,拉著他的手,「過來。」綿綿親吻嘴唇,啞啞地呢喃:「你要信任我。」
宋臨心說:你那「高尚的人品」好像也不怎麼值得信任啊!遲疑了半晌,還是點了點頭。
朱佑杭彎了眼睛,「博譽……」
「嗯?」
「我有點累,你能不能喂我?」
「能!」宋臨狠狠敲了他一毛筆,毫不猶豫端起湯碗往他嘴裡灌,惹得朱佑杭哈哈大笑,半碗湯嘩嘩啦啦全澆到文書上了。
宋臨大驚失色,急忙扔了瓷碗去搶,拎起來,滴滴答答往下淌油水,宋臨手足無措地盯著朱佑杭,「怎麼辦?這個重要嗎?」
「不知道,我還沒看。」
宋臨細細檢查,嗯?極度詫異,「羅讚的筆跡?羅贊什麼時候調到刑部去了?」
「整個翰林院都在幫忙寫彈劾奏章。」偏頭欣賞字跡,點頭讚歎,「灑脫的王字行書,功力精湛。」
後半句話宋臨根本沒聽進去,他正對著屋頂的燈籠發呆呢,不知過了多久,喃喃自語:「怪不得我一提闖府徐津就能猜出兵馬大元帥和左侍郎。」愣愣地轉過頭,問:「刑部的任務幹嗎麻煩人家翰林院?」
「此次謀反人員眾多,首腦伏法,但黨羽繁複,至今不能根除。刑部和大理寺疲於奔命仍無法面面俱到。」
「所以人家清閒就成了你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宋臨掏出手絹,仔細擦了擦。
「唉……」朱佑杭嘆息,「我們非得談這麼煞風景的話嗎?不能談點別的?」捻了捻他的耳垂,「比如,我們倆……」
「我們倆有什麼好談的?」宋臨臉通紅,急忙打斷,「湯沒了,我去給你盛。」說完就想腳底抹油,朱佑杭根本沒給他機會,扯著衣領拽了回來,「你打算逃避到什麼時候?」
「大白天說這個不好吧?」宋臨訕笑。
「哦?你的意思是說晚上談才合適?」朱佑杭似笑非笑地點頭,「經你一提,我也發現了,這麼沁人心脾的話題怎麼能在條案邊談?」眨眼睛,「你能找到更加瑰麗的所在嗎?」
宋臨使勁扒開他的手指頭,一步跳到門邊上,死死捏緊拳頭,「你一腦門子骯髒念頭!」
朱佑杭拍拍額頭,似乎想把那些骯髒念頭拍出來,「博譽,有些事情一旦開了頭是無論如何都回不到無慾無求的境地的。昨天晚上……」取過一份文書,表現得心不在焉,「……我們開了頭,回不到從前了,況且……我也沒打算回去!」
宋臨使勁嚥了口唾沫,心中大肆嘲諷自己:昨晚我能收拾他,以後也能,幹嗎怕他?於是笑著說:「只要你不嫌難受,我隨時奉陪。」
「哦?隨時奉陪?好極了!」朱佑杭伸出手,「過來。」
宋臨轉身就走,回頭示威似的撇了一下嘴。
「博譽……」朱佑杭長身起立,走出房門伸了個懶腰,拿起竹枝逗弄鸚鵡,那花毛鳥嘰嘰喳喳叫了兩聲,撲撲翅膀飛到對面房簷上去了。
宋臨傻愣愣地看著他,「你不疼了?」
「睡眠不足會頭疼,從小的毛病……」
話音未落,宋臨一巴掌抽在自己大腿上,「我果然缺心眼兒!」跳下迴廊,「我是演滑稽戲的木偶,天生就是讓人取樂了!」渾身頹敗沮喪,像落水狗似的往外衝。
「博譽!」朱佑杭也跳下迴廊。
「你趕快過來!」宋臨大叫,「取笑完了再耀武揚威一番能獲得雙份樂趣!我就站在這裡等著!」
朱佑杭嘆氣,「博譽,我從沒想過拿你取樂。今天早晨,我知道你誤會了,我承認,我是故意誘導你誤會的。」
宋臨笑,頹然坐倒臉色灰敗,靠著柱子無聲地笑。
朱佑杭移了一步,宋臨身軀即刻瑟縮,朱佑杭立時站住不動,慢慢地說:「博譽,你沒想過嗎?如果不讓你誤會,今天早晨你會怎麼做?」淒然一笑,「你會打我一頓,然後跑掉,從此對我視若無睹或者繼續做傻事,根本不給我解釋的機會。」
宋臨一哽,抬眼茫然地瞪著竹梢。
「其實,這次誤會我完全可以一輩子不揭穿,但我不想這麼做。我等了十年,就在身心疲憊打算自暴自棄的時候,你來了,穿著儒服戴著方巾,唱出來的卻是淫詞豔曲,我當時就想這人不迂腐不沉悶不拘小節,不正是上天的恩賜嗎?既然這樣,我怎能任由誤會在我們之間蔓延?」
宋臨終於轉過頭來,迷惘的眼神飄忽不定。
「博譽,剛才你說會信任我,請你信任我,我希望你能心甘情願地瞭解我,一直都希望,可你總在逃避,這讓我非常沮喪。博譽,在今天之前,你知道我的喜好嗎?知道我的經歷嗎?」
宋臨呆了很久,始終不發一言,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宋臨慢慢站起來,「叫我怎麼信任你?昨天找來那些妖精就是為了讓我瞭解你的喜好?」
「昨天的事我後悔極了。」朱佑杭長長嘆息,「你每次主動找我都是有求於我,你跟在轎子後面,我以為你運送獸皮缺少人員車輛,在衙門不方便說,打算私下商量,動機從沒單純過,這讓我很懊喪。」
「所以你就想出那招萬全之策來刺激我?」
「事情不能總膠著一處,你一直裹足不前,只好由我來打破僵局。辦法很蠢,可我想,也許能起作用。」
「確實起作用!看著我生氣你很開心?」宋臨感覺怒氣正在無法遏制地凝結,冷冷地說:「其實,我昨天已經下定了決心,是你對我不信任!」
朱佑杭身形震顫,而後閉目深深哀嘆,「老天爺總喜歡開一些陰差陽錯的玩笑。博譽,昨天的過激行為造成了今天的繁難,你能原諒我嗎?」
「我不知道。」宋臨拐過迴廊,「你的人品讓人懷疑,我不知道還能不能信任你。」
朱佑杭緊趕幾步,攔腰抱住,「博譽……博譽……博譽……」越縮越緊。
宋臨被勒得喘不過氣來,頓時勃然大怒,「放手!朱佑杭,我快斷氣了!」
朱佑杭一愣,哦?發火了?好現象!朱大尚書唇角彎了起來,不但不放手,反而「連根拔起」,大步往臥房走去,房簷上那隻沒眼色的鸚鵡「噌」飛回來,「撲哧撲哧」扇了宋臨一腦袋灰,眼睛迷得睜不開。
宋臨火氣直衝腦門,狠狠一肘子撞在朱佑杭胸口上,大罵:「扁毛畜生!什麼主人養什麼畜生!」
朱佑杭笑盈盈地根本不開口,由著他罵,悄悄吮上脖子,沒一會兒青紫一片。
宋臨反手一拳揍在他肩膀上,「滾!你這頭豬!道德喪盡陰險狡詐!」眼前一錯,發現挑簾子的竹竿正靠牆放著,宋臨不罵了。
一步,又一步,近了,宋臨陡然抄起竹竿,掄圓了對準朱佑杭的大腿就是一竿子,朱佑杭站立不穩,身子一栽,宋臨趁勢掙脫,劈頭蓋臉一頓暴打,一腳跺在他腳背上,頭也不回地直奔前廳。
「博譽!」朱佑杭冷汗直淌,緩過來急忙追上去。
宋臨高擎竹竿,斷喝:「朱佑杭!再敢上前一步別怪我不客氣!玉皇大帝我都照打不誤!」
朱佑杭只好停下腳步,「看在我認罪態度這麼良好的份上,能不能不生氣了?」
宋臨嗤笑,扔了竹竿奪門而出。
朱佑杭目送他漸行漸遠,自言自語:「冷靜一下也好。」掀開衣袖,一條拇指粗的紅痕隱隱作痛,但朱大尚書卻笑容可掬,「聽完瞭解釋才爆發,嗯,已經原諒我了。唉……只是這彆扭不知鬧到哪一天算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