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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臨坐在路邊亂石上,頭枕膝蓋,不停地問自己:還能不能信任他?
「當然不能!」宋臨自言自語,「自從到了京城,我就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肆意妄為哪次顧及過我的想法?」
轉念一想:好像也不是吧,要是沒有他我可能早就因為那次誣告深陷大牢了,還能像現在這般逍遙自在?他不糾察我宿娼,他教我做貪官,他幫我做假帳,他默許我實現皇商夢想,他重視我的名譽,他送酸梅湯卻不讓我成為眾矢之的,他雖然一直在誘導,可從沒強迫過我……
「可是……」宋臨「可是」了半天,始終不知道「可是」什麼。
「他似乎自始自終都在為我著想。」宋臨抬起頭,無意中瞥見掌心紋路,沒入手腕的壽命線,連綿不絕的名利線以及斷斷續續的姻緣線。宋臨呆視片刻,忽然想起曾經算過命,那位算命先生似乎說過:一生貴人相助,婚姻不得做主。
宋臨盱著掌紋發呆,「難道他就是我一生的貴人?我的姻緣會是誰做主?」微不可見地笑了一下,過了很久才說:「應該是叔祖,或者是族長,族中長輩有三四十位,誰都能做主。」
嘴上雖如此說,內心卻十分斷定——他要是不同意,誰都做不了主!
「他要是做主,我就會把一輩子賠進去。」宋臨撫摸姻緣線,猶豫良久,終於笑了,「他也會把一輩子賠進去。」
宋臨站起來,「他騙我,我打他,扯平了。」大步流星往家走。
要回家必定路過戶部衙門,宋臨駐足暗想:曠職會受什麼懲罰?算了,都到門口了還是進去吧,好歹該算是遲到。
剛進書房,江秋從賬本堆裡抬起疲憊的臉,挑大拇指,「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膽子真不小,居然膽敢蓄意曠職,小可佩服。呃……你怎麼穿著便服?好像還是蘇繡。」
宋臨嘟囔:「又不是我一個人曠職?……哎?」陡然看見桌案上纍纍疊疊鋪滿了賬本,驚異萬分,「怎麼回事?」
「沒什麼。右侍郎大人出差回來了,拖回四五車賬本,半個月內要歸帳入庫。」江秋笑嘻嘻湊過去,接著說:「別以為我沒聽見,不是你一個人曠職,還有誰?」
宋臨故意神秘兮兮地咬耳朵:「尚書大人。」
江秋一巴掌將他推出老遠,擺擺手,「無聊!尚書大人這些天該去刑部!」
那他還是曠職!宋臨樂呵呵地想。問江秋:「二品大員曠職該受什麼懲罰?」
江秋白了他一眼,趴下來繼續查賬,「尚書大人為人嚴謹勤勉,現在肯定在刑部秉公斷案呢,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
宋臨急忙舉賬本摀住臉,省得讓他看見自己翻白眼。清了清嗓子說:「你根本不分青紅皂白!你當真這麼崇敬他?」
「當然!」江秋來了精神,連研究古董都沒這麼目光炯炯,繞到宋臨身邊,勾著他脖子說:「三年多以前,朱大人剛接任尚書一職,正趕上外省官員聯名參劾戶部官員,羅列的罪狀有上百條,一時之間朝野動盪人心惶惶。尚書大人竟然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在夕會上囑咐大家……呃,等一下,我想想原話。」過了沒一會兒,接著說:「他說:此次招人詬病只因行事太清明,他們做賊心虛試圖先下手為強。如若此次我們鎩羽而歸,後續責難就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以,從今天起,把幾年前的賬本一起取出來,參劾官員的賬要查,他們下屬上司的賬也要查。自己有錯,就是虧空公款;下屬有錯,就是治下不嚴;上司有錯,就是賄賂長官,數罪並罰,各位請細想,朝廷會如何懲處?」
宋臨直嚥唾沫,「這……這是反咬一口吧?」
「別打岔!還沒說完呢。」江秋瞪眼,「尚書大人說:各位,至剛易折,至柔無骨,只有剛柔並濟才能馳行天下所向披靡。今後,務必一邊秉公辦事一邊施捨恩惠,得放過時且放過,該嚴懲時就嚴懲,恩威並施雙管齊下,務必杜絕再出現今天這種局面。」
宋臨聽得興趣盎然,「你們真這麼做了?」
「當然!此後,戶部躍然凌駕於其它五部之上,天下官員無不對戶部敬畏有加,聲望之高史無前例。不過,偶爾還是會有戶部官員遭人參劾,但都察院都會把奏摺送來讓尚書大人先過目,如何處置全憑尚書大人裁決。」
「哦!明白!他是不是包庇護短由著你們橫行霸道?」
「胡扯!」江秋狠狠撞了他一肘子,踱回自己座位,「這種情況下遭參劾的官員肯定犯了十惡不赦的重罪,尚書大人哪次不是從嚴處理的?大人早就說過,做人要通透圓潤,為官要上下周全。什麼叫恩威並施,你弄得清楚嗎?學著點吧!」
宋臨撇嘴,「你的崇敬極度盲目!」
江秋埋首算賬,「過不了多久你也會崇敬他的。」
這可難說得很!宋臨也提筆算賬。
傍晚時分,退衙了,宋臨出書房,剛走了沒幾步,身後一聲斷喝:「站住!」
宋臨被嚇了一大跳,急忙轉身,見是左侍郎老頭,宋臨一僵。
老頭抖著嘴唇怒問:「何處來的大膽毛賊?私入戶部衙門意欲何為?來人啊,綁了!」
宋臨趕緊跪下磕頭,哽著嗓子辯解:「大人,下官是雲南清吏司主事宋臨……」
左侍郎冷笑,「穿著便服居然膽敢冒充朝廷命官,罪加一等!人呢?快快綁了!」
衙役們明明認識宋臨,但左侍郎發話了,誰肯為新進官員得罪權貴太尊?抓繩子的、舉棒子的,一群凶神惡煞蜂擁而上。
宋臨大驚失色,「大人,下官真的是……」某土匪一個箭步衝上來,扳胳膊就綁,骨頭「咔噠」一聲,疼得宋臨猛抽涼氣。
正當此時,旁邊一位挺著將軍肚的中年官員對宋臨使眼色,宋臨一愣。只見此人笑著給老頭作揖,「大人,為區區小事動氣得不償失,不如由在下處置吧。」
老頭養尊處優慣了,吼了兩嗓子熱汗直淌,深深一揖,「有勞右侍郎大人。」老頭走了。
右侍郎揮手屏退一眾衙役,施施然走來,「你叫宋臨?」
「是。多謝大人搭救。」
「不必言謝。你的官服呢?」
宋臨毫不猶豫地扯謊:「出門匆忙忘記換了。」
「哦?」右侍郎笑眯眯地彎下腰,「出哪道門這麼匆忙?」
宋臨心裡「咯噔」了一下。
右侍郎抬起他的下巴,「官服放在家了?」宋臨剛想點頭,這大肚子根本沒給他機會,言之鑿鑿地接著問:「人卻是從尚書大人府上出來的吧?」
宋臨「啊?」了一聲,身體立刻僵硬,張口結舌,半天眨了一下眼,趕緊訕笑著打馬虎眼,「您說笑,下官位卑職輕,怎能得到尚書大人青睞?」
「這可難說得很!」右侍郎一臉感慨萬千,「你身上的錦袍瞧著很是眼熟啊!是不是出自尚書府?」扯起宋臨的袖口,「據尚書大人說,這種花紋是根據南昌府的一種野花繡的,此花並不名貴,鋪天蓋地隨處可見,不鮮豔不芳香,沒人喜歡,可是……」笑眯眯地故意賣關子,「……尚書大人喜歡。」
宋臨苦不堪言,抬頭看看他那大肚子,低頭又看看花紋。
右侍郎繞著宋臨轉了好幾圈,在他身後站定,說:「你回去可以仔細辨查辨查,尚書大人領口袖口所有的鑲邊全是這種花紋。」
宋臨頭皮直髮麻,手心吱吱冒冷汗,揪著袖口,把那些倒霉花紋扯了百八十下。
右侍郎執摺扇撥開宋臨頸後的碎髮,「順便問一句,這個痕跡是不是尚書大人吻的?」
此言一出,宋臨大駭失神,脖子「咔吧」一聲脆響,眼前一黑,差點摔倒。
右侍郎急忙扶住,「起來吧。」
宋臨試了兩下,膝蓋癱軟,愣是沒站起來。
右侍郎轉身往迴廊盡頭走去,笑盈盈地說:「前些天,尚書大人頷下印了兩排深深的咬痕,嗯,肯定是你咬的。」
宋臨本來撐著廊柱站了起來,一聽這話,「砰」又倒了下去。
右侍郎回頭瞅瞅他,嘴角翹到了半天雲裡,「我們曾經慫恿大人演繹『欲淫不遂被咬記』,可惜中途被打斷了,不如這樣吧,就由你來演繹『負隅頑抗咬人記』如何?」
宋臨靠著柱子狼狽不堪,都不敢看他,冷汗順著眼角往下淌,當真是千溝萬壑飛流直下啊。
右侍郎戲弄夠了,踱著小方步拐過牆角,說:「你不必如此慌張,既然尚書大人不隱瞞他有了意中人,你就不可能成為見不得光的男寵。他難道會虧待你?如果不出所料,他會不遺餘力地對你大加維護。你不覺得自己正站在他的心尖上嗎?」
「我站在他的……心尖上?」
右侍郎已經消失不見了。
宋臨身心疲憊,乾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心中亂得理不出頭緒,開始胡思亂想,從初見朱佑杭直到今天,鉅細靡遺一一回想,自己初涉官場不諳世事,橫衝直撞大大小小捅了很多婁子,至今安然無恙是誰一直在佑護?
宋臨一直坐到夕陽沉入山谷,天空霞光退盡。
心情終於平靜了下來,宋臨捂著臉幾度哽咽,喃喃自語:「他說他在三生石上刻了我的名字,他說要和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說他等了我十年。我……確實站在他的心尖上。」
宋臨站起來,「我信任他!他意志堅定光明磊落,他睿智通達溫柔平和,他溫文爾雅不急不躁,他為國置生死於度外……他有高尚的人品!」
宋臨堅定地往外走去,「我因為一次小小的試探就對他大打出手……將心比心,如果一味付出卻得不到回報的是我,我會不會心慌意亂?」
直奔朱佑杭府上,「兩個人的事,我有什麼資格讓他一個人孤軍奮戰?」
朱佑杭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宋臨,意外之極,「博譽?」
宋臨走上前去抱住他,「對不起。」
「什麼事對不起?因為打了我?其實你不必自責,我欺騙在先,我是咎由自取。」
「不是,不全是。」宋臨吻上他的嘴唇。
朱佑杭一愣,笑了,閉上了眼睛。
我們祝福尚書大人,終於守得雲開見到了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