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各懷心思
酉時正王嫂子匆匆出了江府,沿著寬闊的馬道一路向西,拐過高大的圍牆,她又探頭謹慎地向後看了一看。月黑星稀,清冷的江府門前不見半個人影。只有那大大的書著「江」字的氣死風燈籠高高掛在角樓上,被風颳得搖搖晃晃的在空中搖曳。
她小心地又朝四周看了一圈,確定沒人之後,才小跑著一路向北拐進江府的後巷。
後巷裡住的都是江府裡略有頭臉的管事家奴,肖嬤嬤家位於一排南北向房子的第二個院落。
王嫂子輕輕叩了三聲門,在等門的時候不停朝左右東張西望。還好肖嬤嬤出來開門的及時,門剛敞開一條縫她便急不可待地跨步邁了進去。
肖嬤嬤一怔,朝黑黢黢的門外望了一眼,立時便反應過來,輕聲罵道,「慌什麼?你個沒見識的。」
王嫂子站在肖嬤嬤身邊,對著她輕輕關門的背影低聲回嘴,「不是您讓我注意著點,別讓人發現的嗎?」話說的理直氣壯,滿嘴都是道理。
肖嬤嬤哭笑不得,轉回身點上她的額頭,笑著罵,「你個成不了大器的,怎麼光明正大的事也跟做賊似的。」轉念一想,自己不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麼大的響動驚動了旁邊人家?轉而又自嘲地低聲笑了起來。
王嫂子嘻嘻一笑,摟上肖嬤嬤的胳膊,「我這不是沒見過大天兒嗎?您說的還不就是聖旨?您不是怕被人看見知道了咱們的關係嗎?」
說著已走到屋門口,王嫂子掀了簾子忽然疑惑地問,「咦?怎麼沒有看見念郎?」
每次她來的時候,只要是念郎在家,早恭恭敬敬迎了出來。
肖嬤嬤進到屋裡,一邊關著板門一邊回答她,「念郎這兩天忙著呢。他正天天早出晚歸轉悠門頭房呢。」
看起來,李念郎對開舖子的事是真的很上心。王嫂子尋思著,不停地用眼睛左瞄右看。
黑乎乎的屋裡一陣熱氣撲面而來,帶著一絲清淡的馨香。
她就著燈窩裡透過來的暈黃燈亮看去,只見秸稈訂成的鍋蓋正噓噓冒著熱氣,一時不由好奇,忍不住問道,「怎麼,姑姑還得天天下晚給念郎留飯?」
說完,猛地嗅了嗅鼻子,一股甘甜的香味,夾著絲絲縷縷的熱,鑽進鼻孔,立時把五臟六腑熨得服服帖帖。一種久違了感覺,湧動著襲上心頭,她猛地嚥了口口水。
「就你鼻子靈,跟個狗似的。」肖嬤嬤笑著走到灶台旁,掀開鍋蓋,沖鼻的清香立刻飄滿不大的屋裡,「鍋裡烀了地瓜,我這是給你留的,讓你也嘗嘗鮮。」
地瓜?王嫂子又驚又訝,睜大了眼睛。這個時節竟然有地瓜?她不敢置信地朝鍋裡望去。
肖嬤嬤由鍋台後拿來一個大粗瓷碗,用筷子夾了根地瓜先遞給王嫂子,又接著往碗裡撿,問道,「怎麼樣,今兒怎麼沒聽見你那院傳來什麼動靜?」她指的是設計繡緣的事。
王嫂子拿著燙熱的地瓜,咬在嘴裡嘶嘶哈著灼燙的熱氣,滿足地眯了眯眼,含混地道,「今天的事辦砸了。」
肖嬤嬤一怔,臉上掛上一分凝重,直起腰身重新蓋了鍋蓋,端著碗往屋裡走,側頭問,「怎麼回事?你跟我說說。」
王嫂子緊跟著進了屋,脫了鞋坐在炕頭上,兩條腿伸進溫暖的被窩,把最後一口地瓜塞進嘴裡,跟肖嬤嬤解釋,「是五小姐替她求了情,我就沒好意思把事捅到大夫人房裡去。」
心思卻轉到地瓜上,看起來這是江府裡儲藏的。不然大冬天的,寒門小戶的人家,有誰吃得起新鮮的地瓜?
她看著肖嬤嬤的目光不免又露一分欣喜。
肖嬤嬤眼裡現出深思,擰眉思索一陣,忽然臉上便慢慢揚起了笑意。
王嫂子看的納罕,甩了甩已經空無一物的手掌,不解地問,「姑姑,我把事都辦砸了,你怎麼還有心思笑的出來?」
她早已準備好了挨姑姑一頓臭罵,沒想到姑姑卻是這樣一副表情。
她狐疑地看著姑姑,肖嬤嬤卻一指頭點在她的額頭上,一臉痛心地責備她,「你呀你,真是混沌的沒救了。」
王嫂子更是莫名其妙,摸著自己被點的微疼的額頭,嘶著口水瞪大著眼睛問,「姑姑,你這話是從何說起?按照咱們的計劃,不是要把那個丫頭弄出榮雪廳嗎?」
她此時滿腦子都是疑問。應該生氣的姑姑怎麼反而笑了起來?這很不符合常情。
是氣糊塗了嗎?
肖嬤嬤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奪過她手裡的大碗,用力敦在身邊的炕桌上,指著她的腦門罵道,「你怎麼就笨到這個地步,腦瓜子一點都不知道轉一轉!連這麼明顯的事,你都參不透,你說你,今後叫我怎麼對你放得下心?」
王嫂子滿臉的委屈,微微癟著嘴,拉著肖嬤嬤的袖子輕聲嘟噥,「姑姑,你得教我啊,你不教我,我怎麼知道這些大宅門裡的彎彎繞繞?」
她是真心的希望,即使學不來姑姑的本事,哪怕經她的指點,得她一半的精髓也成。最起碼,能給姑姑做個不錯的幫手。
肖嬤嬤緩了臉色,拿起一個地瓜遞到她的手上,輕聲地嘆了口氣,柔聲說道,「你先吃著,聽我慢慢給你說道說道。」
王嫂子便精神一震,接過地瓜大大咬了一口,兩隻大眼咕嚕嚕看著肖嬤嬤。
肖嬤嬤沉了沉眉,面色凝重地道,「五小姐之所以沒有讓你把事情鬧到大夫人面前去,她是有了她自己的打算,她是意思,是想收服那丫頭。」
「哦?」王嫂子驚呼一聲,隨即就好像恍然大悟想起了什麼,匆忙嚥下口中的地瓜,「姑姑,我想起來了,繡緣那丫頭嚇得不行的時候,青楚突然找我說話,還把我拽出了屋外。」
肖嬤嬤點頭,「這就對了。」看了王嫂子一眼,又道,「如果我是五小姐,也會這麼做。」
王嫂子不解。
她接著給王嫂子往下分析,「畢竟弄走一個繡緣,大夫人還會給她派去第二個、第三個繡緣。在這個府裡,五小姐是沒有說話權的……與其讓大夫人牽著鼻子走,她不如變被動為主動,把繡緣收服了,以為她用。」
王嫂子恍然大悟,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姑姑,你這麼一說,我也明白了。」她語聲堅定,「怪不得我拿重話把繡緣嚇傻的時候,五小姐一句話都不說了,然後青楚就拉著我往外走。」說著,她皺起眉頭,「可是姑姑,這麼一來,咱們的功夫不是白費了?五小姐知道咱們是在幫她嗎?她會承咱們的人情嗎?」
肖嬤嬤聽了,便狠狠瞪了她一眼,「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又無可奈何地看著她,平下聲來說道,「五小姐精著呢。她既然能順水推舟把繡緣收為己用,就一定能想到是咱們做的手腳。」說到這裡她突然又沉默下來,臉色微變,然後又搖搖頭道,「這五小姐的心智,超過那幾個小姐之上,只是不知道這是不是好事?」
空氣靜靜的,伴隨著暈黃的燈光,在姑侄兩個人之間緩緩流淌。
「咱們跟她合夥做買賣,可別被她算計了去。」聲音很輕,又似在自言自語。
「啊?姑姑你說什麼?」王嫂子瞪著大眼,迷茫地望著肖嬤嬤,搔了搔頭,半天才反應過她的話來,「她不會吧?我看這個五小姐並不是個黑心的人。」
肖嬤嬤望著跳動的油燈火苗面色凝重,滿腹的心事。王嫂子又噗地笑了出來,半開玩笑半是討好地道,「姑姑我看你這擔心純粹是多餘地。我姑姑是誰呀?她是江府裡大名鼎鼎的內院管事!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吃過的鹽比那些黃毛丫頭喝過的水都多,即使有人想算計你,有誰的陰謀詭計能逃過你的火眼金睛呀?你說是不是,姑姑?」
她鼓著臉,大氣的臉上竟裝出小兒女的撒嬌模樣。很滑稽。
肖嬤嬤被她逗得笑了起來,一掌拍在她圓鼓鼓的臉上,罵道,「貧嘴!這麼大的人了,怎麼到現在都沒什麼長進?」語氣裡帶著一分寵溺的味道。
王嫂子嘿嘿地笑,張大嘴開始吃地瓜,任憑肖嬤嬤一出一款地數落。
只要姑姑高興,她怎麼裝乖賣傻都成。
姑侄二人笑了一氣,肖嬤嬤又斂了臉上的笑容正色道,「我看你也不用做什麼了,還是老老實實在五小姐身邊服侍吧。精精心心地伺候著,別犯什麼大錯我就阿彌陀佛了。」
話說的高深莫測,也不知道是對王嫂子腦瓜愚鈍的失望還是在給她指明出路。
王嫂子眼裡透出倔強,滿臉不服氣地道,「姑姑,你也太小瞧我了。」
她怎麼說,年紀也比那個五小姐大了一輪有餘。那個五小姐,她再聰明,也還是個孩子。回想那天五小姐拿著抱枕在她面前的天真模樣,她對姑姑的話生出了幾許叛逆心理。
肖嬤嬤看著她的神情,不由冷笑道,「你以為你的腦子很好使嗎?跟你說實話,就是把十個你綁在一起,你也不是一個五小姐的對手!你要是想出人頭地,就乖乖地、好好地在五小姐身邊呆著,多跟人家學著點!」
王嫂子更是心堵,瞪著眼努著嘴跟肖嬤嬤爭辯,「姑姑,你就從來不把我這個侄女放在眼裡!」
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片子?
哼!她心裡不由輕曬。
肖嬤嬤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嘆道,「唉!不是我不教你,你這個腦子啊……」說到這裡,她嘖嘖搖頭,「我現在開始後悔了,當時不應該聽了你的話,擠走張婆子,把你升了榮雪廳的管事。」又低下頭輕聲道,「也不知道這招棋是對還是錯,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在榮雪廳呆著,不要有什麼錯被人抓住就好。」
說完,又重重嘆了口氣。
王嫂子見肖嬤嬤認了真,便不敢再出聲。手裡的地瓜不知不覺中,被她捏得變了形,黃黃的瓜瓤糊了滿手。
九卿的屋裡,炕幾上銀瓶底座的燭台上插著半支蠟燭,昏黃的燭光把主僕二人的臉龐映得明明滅滅的。青楚擺弄著梅花幾上的三樣東西,心有疑惑地問九卿,「小姐,你說除了這只珠花之外,這兩樣東西真是繡緣偷的嗎?」
她想不明白,繡緣平時並不能進小姐的屋子,怎麼這麼多東西就輕而易舉會被她拿到?
這裡面透著太多的蹊蹺。
九卿望著那隻玉鐲冷笑,「這只玉鐲,是那日肖嬤嬤從咱們屋裡拿走的。」
青楚大訝,舉著玉鐲不敢置信地問,「肖嬤嬤?怎麼會?」她可是府裡的內院管事,府規戒律的執行者和監督者,她怎麼會知法犯法!
溫潤的玉鐲在暗淡的燈光下閃著朦朧的光,緩緩的,暖暖的。並不刺目,卻有著羊脂玉般透徹人心的舒服。那是一種讓人身心舒暢的綿糯之感。
九卿把它擎在手上細細把玩,良久之後,才徐徐說道,「她不是想據為己有,而是……」她舉起玉鐲,對著燭光眯眼觀瞧,「想用來嫁禍繡緣。」
青楚豁然張大了嘴巴,眼睛裡的遽然恐懼昭然若現,「她……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不是覺得很可怕?」九卿把玉鐲放在幾上,若無其事地問。
「……」青楚沉默。
「呵呵,那一天她拿走玉鐲,我就知道她的用意了。只不過……」九卿再拿起那根金簪,手指順著變了型的簪體撫摸,「沒想到她的動作這麼快。」
她的心裡有一絲不安隱隱浮現。
青楚瞪大著眼睛看九卿,「小姐,你……原來你知道?」彷彿不認識九卿似的,瞳仁裡充滿著驚懼。
這個小姐,怎麼越來越深沉了?
九卿對著她的眼睛微微地笑,「你想啊,她既然想和我合夥做買賣,就沒有把自己的行蹤暴露在大夫人眼裡的可能。那麼咱們的院子裡,到處是大夫人的眼線,她如果不堅壁清野,那她就枉做了江府內院這麼多年的管事了。」
關於她和肖嬤嬤私下裡的協議,九卿並沒有刻意隱瞞青楚。
她說的是事實,這件事如果換做是她,也會這麼做。先一個一個把大夫人的眼線給拔出去。
見到青楚的反應,她忽然心裡嘆了口氣。
青楚發現自己的失態,臉騰地紅了。自己相伴多年的小姐,怎麼會變成別人?如果說她有此變化,那也是歷經這次生死磨難造成的。她應該為這樣的小姐高興才對。
昔日只知裝呆賣傻的小姐,終於長大成人了,她不再只會消極被動地去承受大夫人的迫害了。
這是一個好現象啊,自己還在擔心害怕什麼?
青楚眼角微微濕潤,望著九卿的目光充滿了依賴,「小姐,那麼你說咱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九卿放下金簪凝視著青楚,「我又不想和肖嬤嬤攙和在一起了。只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咱們必須想一個妥善的法子把這件事解決了。」
青楚豎起耳朵靜靜地聆聽。她的小姐非同一般的聰明她是堅信的,她相信小姐一定能把這件事圓滿地解決。
「青楚,我想送你出府。」
九卿冷不丁冒出的這麼一句話,讓青楚大驚,她急急看向九卿,焦急地問,「小姐,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想再用青楚了?」
她的眼底不由自主滑過一抹慌亂。
九卿細細凝視著她,鄭重說道,「只有你出府,咱們才有活路。咱們……」她把自己的想法跟青楚細細地說了。
青楚聽完之後,眼裡全是驚訝的愣然,她猶疑著問,「這樣……行嗎?」
「行啊,怎麼不行?」九卿投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你在外,繡緣在內,再讓肖嬤嬤從當中穿針引線,用不了一年,我也能出府,到那時還不是任咱們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她笑眯眯的眼睛,映著桌幾上的金光瑩玉,宛如裝著晚霞的湖泊一樣流光溢彩。
青楚的心,漸漸落了地。只要小姐說行,那就一定能夠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