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解釋
九卿接完旨,一切都塵埃落定,她的心反而踏實下來。
成親的日子定在臘月二十四,由於方將軍是特殊情況,一切都酌情從簡。
錢夫人對二十四這個數字很不滿,無奈方家是請欽天監查的日子,又有皇上的旨意,她不敢違抗,只得暗中派人請了虛清庵的慧靈師太前來,把成親日子又讓她推算一番。在慧靈師太的再三保證之下,說這一天是沖喜成親的大好日子,於女方家裡絕對沒有什麼妨害,她才把一顆心放進肚裡。
臘月二十一,江府裡兩個出嫁的姑奶奶先後回到府裡,準備給九卿送嫁。
她們一個是錢夫人正室所出的嫡女江元秀,一個是二姨娘劉素錦所生的庶女江三湘,她也是江十一的親姐姐。
未時正,二人相攜來到九卿院裡,同她寒暄幾句離別之情,又關心地問她成親的物品備的怎麼樣了,夠不夠用,用不用她們幫忙等等……九卿一一回答並謝過她們的好意之後,她們就以九卿事忙,不便過多打擾她為由,一起告辭離去。
江元秀和江三湘離去之後,不過小半個時辰,又有江元慶兄弟過來看望九卿。
大夏朝的風俗,女子出嫁前兩日,不管家裡的兄弟還是叔伯,都可以到女子的閨閣走動敘舊。或是殷殷叮囑,或是為增進感情,只要是本家至親,都可以不受避忌。
九卿的院裡一時間賓客盈門,你來他往。這樣的盛況,可以說是十幾年裡她這小小的一席之地從未有過的。
這是青楚的原話。
江元慶今天穿了一件家常的群青色雲紋青竹緙絲袍,頭上戴著羊脂玉束髮冠,金簪別頂,額結雙珠,一身的淡然飄塵之色,使他看起來更加的清矍俊朗,玉樹臨風。
江元豐則是一件大紅遍地金的彩繪緙絲百花袍,外罩琉璃紺色蟒緞綴金裘的鶴氅,足蹬貂鼠腦袋飾面的小朝靴,腰束鑲金嵌珠寶玉帶,整個人看起來金碧輝煌,滿身的喜慶。
九卿親自奉茶招待了他們。
江元慶身姿如松,端坐在椅子上著眼打量九卿的閨房暖閣。江元豐卻一副大孩子模樣,他剛坐下就拿出一對赤金的鐲子,上面有寶石琳瑯鑲嵌,舉著送到九卿的面前,笑嘻嘻道,「妹妹過兩日就要大喜,當哥哥的沒有太珍貴的東西相贈,只有這對還算拿得出手的稀罕物,是由海外回來的船上淘換來的,妹妹要是不嫌棄,就拿去玩吧。」
他說的豪爽大度,很有點哥倆好的味道。
江元慶就瞪了他一眼,放下茶盅由懷裡掏出一隻碧玉的觀音掛墜,上面結著錦線的絲絛,他雙手捧著送到九卿身邊的桌子上,「妹妹……」
他艱澀地開口,「為兄的也不知道送給你什麼東西好,這是我求臥佛寺的法缽師傅開了光的掛件,妹妹若不嫌棄,就常常戴在身上,讓它保佑你的平安吧。」
他這是在為自己父母的所作所為在向她賠罪?
九卿微笑著道謝,她微微垂著眼瞼,並不去揣摩他的眼神他的聲音。
過去的江九卿已經死了,所有的一切都與現在的她無關。
青楚在外面隔著簾子稟報,「小姐,錢少爺在門外求見。」
九卿蹭地站起來。錢多金!他來幹什麼?
她的心裡止不住地開始小小的沸騰。
江元豐卻喜笑顏開,拍著手迎了出去。
既然來了,就是客。出於禮貌,九卿硬著頭皮吩咐青楚,「請表兄進來吧。」
她不說請,江元豐也會把人帶進來的。
她一個小小的庶女,當著江府未來兩個主人的面,哪有她說「不」的權利。
外面已經傳來江元豐和錢多金的嬉笑聲。九卿抬眼往外觀望,就聽坐在對面的江元慶小聲地說了一句,「妹妹,你受委屈了。」聲音細如蚊蚋。
九卿訝異地看向他,他已低眉斂目,又端凝如松地正襟危坐了。彷彿剛才的話,不是出自他的口中,而是九卿的一個錯覺似的。
簾子打開,江元豐拉著錢多金邁進屋裡,錢多金剛叫了聲,「表哥,妹妹。」那邊江元豐就打斷他的話,大聲嚷嚷道,「表哥,快說,你今日來是給妹妹送什麼貴重禮物的?」他把貴重兩個字咬音極響,生怕他聽不出來似的,還在這兩個字中間頓了一頓,以顯其與眾不同。
——就像個大孩子一樣,活潑跳脫,任意而隨性。
九卿被他逗得笑了起來,心裡的陰霾頓時削減不少。
她起身淡淡地迎接錢多金,對他行了一禮,又請他往江元慶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錢多金臉色微紅,看著九卿的目光閃爍不定,帶著大大的不自然。
江元慶疑惑地看向他。
九卿雲淡風輕地對錢多金一笑,親手為他倒了盞茶,客氣地遞到他的面前,「錢表哥百忙之中,不忘抽身來看九卿,九卿很是感激不盡。」語氣淺淡而疏離,很有一種應付差事的架勢。
錢多金連忙接過茶盅,目光在九卿臉上一閃而過,口中也是客氣地回應九卿,「妹妹太客套了。」笑容僵硬,嘴角揚著極不自然的弧度。
兩人臉上彷彿都帶著虛假的面具。
氣氛便在這兩人一來一往的客氣禮讓中詭異起來。
江元慶看著二人異常的客氣寒暄不由輕皺眉頭。
江元丰神經大條,並沒有感覺出屋中氣場的不同,他站在錢多金右側,猛地朝他肩頭擂了一拳,笑著嚷道,「帶的什麼禮物,快拿出來,好讓我們開開眼界。」他說著就伸手毫不客氣向錢多金的懷裡摸去。
錢多金一時不查,手中的茶隨著他肩膀的抖動灑了出來,落在桌面又澎出幾點水花,濺得兩人的衣襟都沾染上了一些。
江元慶重重咳了一聲,衝著江元豐連使眼色。
江元豐莫名所以,不明所謂搖了搖頭。
九卿連忙拿了自己的帕子去擦茶水。
錢多金便不知所措抬起沾了茶水的袖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時不知道放在哪裡好了。
江元豐睒了睒眼,還是沒有看出什麼門道,於是再接著糾纏錢多金,拉著他給九卿讓出更多的地方來,上下其手往他懷裡和袖中一同摸去,「快拿出來,讓我先看,倘或是什麼小家子氣的東西,你乾脆回去換了再來。」
錢多金無可奈何,撥開他的手,由懷裡摸出一隻紫玉貔貅出來,「元豐,你幫我鑑定一下,這是不是純種的南陽玉。」他把貔貅小心地放到江元豐的手上,又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江元豐便喜滋滋地走了。
江元豐一走,屋裡的氣氛似乎變的更加沉悶了。
錢多金眼神不時向江元慶看去。
江元慶目不斜視,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身姿挺秀,根本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
對他的暗示毫無所覺,
錢多金又接連咳嗽幾聲,江元慶垂下眼簾,端起茶盅湊在唇下抿了一口,慢聲慢語說道,「留下你一人在妹妹閨閣裡,有損妹妹清譽。」話雖不多,卻給了他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
錢多金立時尷尬地捂唇假咳。
九卿眼含微笑,瞅著錢多金道,「錢少爺,不知閣下有什麼話要說?」
由剛才一進門的表兄變成了現在的錢少爺,語氣裡頗有幾分戲謔的意思,卻帶著疏離。
錢多金面色大赧,他盯著茶盅吶吶地開口,「妹妹……那日……是我的不對……」眼神在茶盅上游移,卻不敢抬起頭來看九卿一眼。
九卿「嗤」地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輕笑,把茶盅淡淡地放在桌上,剛要說話,卻被江元慶一聲沉沉的喝問打斷,「你對妹妹做了什麼?」
他臉色鐵青,攥著茶盅的手骨節泛白,大有一句不合就要把一盅茶水全都潑在錢多金臉上的架勢。
九卿嚇了一跳,她從來沒有見過江元慶這麼迫人的氣勢。
空氣中便透出了一種劍拔弩張的硝煙味道。
錢多金急急的對江元慶解釋,「表哥,這是個誤會,你千萬別動怒。」他慇勤地起身給江元慶續了一盅茶,然後轉過頭來對九卿露出了一臉的苦笑,「妹妹,也許我說的你不相信,但是我可以對天發誓,肖嬤嬤那天所說的真的不是我的本意……」語氣中頗有點期期艾艾的味道。
九卿臉上靜如湖水,淡淡地看著他默然不語。
傷害既然已經造成了,過後再來彌補還有什麼意義?
錢多金又道,「妹妹,你要相信我,真的,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一心想幫著妹妹逃出去,所以才情急之下找了肖嬤嬤……」他越說聲音越低,最後終於在九卿冷冷的目光中,住口不語。
「是嗎?」九卿冷笑,「你不是說要養活我一輩子嗎?」她把後面這句話說的咬牙切齒。
錢多金情急起身,「妹妹,這句話也許肖嬤嬤沒有給你說清楚,」他一隻手按在桌沿上,面色激動,「那一日,肖嬤嬤給我講了那個『懷璧其罪』的故事,我就……」
這是那日退還錢多金的那些貴重禮物,肖嬤嬤怕錢多金起疑去問錢夫人,從而牽扯出她和九卿的秘密來往,怕自己丟了差事,她朝九卿拿主意時九卿教給她說的。
「錢多金!」錢多金話沒說完,江元慶已怒不可遏地上前揪住他的衣領,「你說要養活妹妹一輩子?你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他一貫的溫文蕩然無存,額角處已經隱隱的青筋浮現。
錢多金掙紮著去掰他的手,口中急切地解釋,「表哥,你聽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門口處傳來江元豐冷冷的質問,幾人轉頭去看他,不知何時,他已怒氣衝衝站在那裡。
錢多金面紅耳赤,把目光投向九卿,「妹妹,我可以對你發毒誓,我錢多金若有……」
他一句話未完,忽聽外面傳來青楚拔高聲音的說話聲,「哎呦,大奶奶來了,您這怎麼親自過來了?這麼金貴的身子,可別累著了。」
原來是是江元慶的妻子來了。
就聽大奶奶笑道,「怎麼就金貴了,這才剛兩個多月。」
她們指的是她有身孕的事。
江元慶聽了,急忙放了錢多金,疾步搶著往門外走去。
錢多金便揉著脖子長長出了一口氣,當著江元豐的面,輕聲對九卿道,「真的,妹妹,我可以衝著太陽對你發誓,」他抱拳對著窗外,鄭重拜了一拜,「我錢多金若有褻瀆妹妹之心,就讓我不得好死!」
江元豐急忙上前拉了他的衣袖,「表哥,你怎麼發這麼重的誓?」
錢多金走南闖北地做生意,最忌諱的就是一個「死」字。他今天如此表白自己,可見他……
江元豐便把哀求的目光轉向九卿,「妹妹,你看……就原諒了表哥吧。」
九卿「嗤」地一笑,掩嘴道,「我又沒說什麼,他發不發誓的,與我何干?」她本來也沒把這當成什麼大事,既然錢多金如此心誠,她也沒必要死揪著不放。
何不作個順水人情?
——這也算一笑泯恩仇吧。
江元慶已經扶了大奶奶宋君慧進了暖閣。
她今日打扮的更顯嬌媚。外罩一領貂皮過腰小斗篷,底下是香草綠的暗紋繡竹折襉裙,頭上戴著一頂水紅羽紗鑲白狐的昭君套,頸間圍著一條油黃全尾的貂鼠大風領。行走間環珮昭然,流蘇曳地,動作上如弱柳依依,嬌花照水。
真像是畫中走出來的古典美人一般。
九卿不由心裡大大為她唱了個贊。
夫妻兩個進來,屋裡的幾人先後上前見了禮。大奶奶便拉著九卿的手笑語晏晏地告罪,「妹妹請恕嫂嫂來的遲了。」其餘的話並不多說,也不多做解釋。
江元慶便在一旁替妻子解圍,「她這幾天身體不適,娘就讓她在房裡好好調養,不許她隨意地出來走動。」
大奶奶笑道,「他們都拿我當小孩子似的,生怕我一不小心磕了碰了。限制的我哪也不能去,把我悶的……」她又捂嘴嬌笑,「我這還是背著娘偷跑出來的呢。」話語裡雖然埋怨,口氣中卻是盎然十足的炫耀。
「是啊,嫂嫂現在是非常時期……」九卿笑著把她讓到炕上,為她倒了熱茶遞在手裡。
又有婆子捧著食盒進來,走到大奶奶跟前把點心一碟一碟擺在炕幾上,然後才輕手輕腳地退出去。
江元慶上前把炕幾小心翼翼往宋君慧跟前挪了挪,口中道,「別閃了腰。」
宋君慧滿臉都是幸福的笑,捏起一塊點心遞在江元慶的嘴邊,「你也吃一塊?」聲音甜膩膩的,彷彿冬日裡那蓬蓬鬆鬆煞人口舌的棉花糖似的。
她眼中旁若無人,對地上或站或坐的那三個男女全然不去顧忌。
地上的兩個男人不免露出一臉尷尬,九卿卻若無其事,站在江元慶的座椅邊閒閒地看著。
江元慶便清咳一聲,皺著眉回到自己的座椅旁,臉色微紅地坐下,低著頭去擺弄桌上的茶盞。
他極盡努力地在掩飾自己的尷尬。
宋君慧對九卿挑了挑眉,捏起一塊薑黃的松瓤鵝油卷遞向她,「妹妹要不要也來一塊嘗嘗?」
臉上卻是一副憐憫般的施捨表情。
九卿抱臂退後,不卑不亢地回絕,「嫂嫂還是自己吃吧,這些孕婦的東西,我們吃不了。」說完回頭撇向那兩個偏頭不自在躲避視線的男人。
江元慶極不自然地起身,看著大奶奶沉聲說道,「咱們走吧,妹妹這裡還有許多事要忙。」
他的臉色紅白交織,變幻不定。
大奶奶眼底閃過一抹得色,輕巧巧地起身,對著九卿甜甜地一笑,「妹妹請恕嫂嫂不能為你幫上什麼忙……要不我把那送點心的婆子留下來?」她徵詢九卿的意見。
九卿面容平靜,她思忖著道,「倒是也行,我這正缺個上夜的婆子……這兩天事多忙亂,怕丟了什麼東西,我正尋思著向娘調一個婆子使兩天……既然嫂嫂有你這句話,那我就不客氣了。」
宋君慧的臉色立刻白了。
但話已說出口,又不好收回來,只得把求助的目光看向江元慶。
江元慶狠狠瞪了她一眼,強笑著對九卿道,「妹妹,一會我再給你派一個來吧。那婆子粗手笨腳的,幹不了什麼活兒。」
九卿便笑道,「不用她幹活,只讓她晚間看緊門戶就行。」
江元豐卻在一旁笑道,「妹妹,你有所不知,那不是什麼婆子,她是嫂嫂身邊的秋嬤嬤。」
江元慶立刻滿臉通紅,眼神飄忽著往窗前盯去。宋君慧把臉扭向門口,一張俏臉面沉如水。九卿一拍腦袋,恍然道,「看我這腦子笨的,竟然沒有反應過來……我還以為嫂嫂院子裡連下人也穿的這麼好呢……不瞞你們說,我還存了心思想要向嫂嫂討教兩招學習學習呢……」
錢多金終於忍不住「噗」地笑出聲來。
江元豐也在一旁以袖捂嘴。
江元慶便拉了宋君慧的手,急急向九卿告辭,幾乎是小跑著的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