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賄賂(下)
是夜江府的後街小巷裡,暗淡的星光照著一扇漆落斑駁的木門。鼓打三更,小木門在外面被人「篤篤」敲響。肖嬤嬤披上棉襖,嘀咕著親自出去開門。
兒子李念郎匆忙出了西屋的時候,肖嬤嬤已經走出了堂屋的門外。
李念郎緊追著老娘身後出來,就聽見自家老娘在跟一個婦人說話,「呀,你怎麼這麼大晚上的還往外跑?」
藉著星光,李念郎仔細打量那婦人兩眼,依稀的,是個熟人。便聽那婦人說道,「我這不是才倒下功夫來嗎。事忙,我也是剛由府裡出來,又記掛著姑姑你,這不還沒回家,就過來看你來了。」
李念郎便迎著那婦人叫了一聲,「表姐。」
那婦人衝他點頭一笑,口中輕聲道,「怎麼,這麼晚了,還沒睡?」
李念郎微微搖頭,伸手推開屋門,說了聲,「表姐請,」一手打著門簾,一邊跟婦人說道,「娘親沒睡,我又怎敢先她而睡。」
婦人一腳邁進屋裡,口中忍不住嘖嘖稱讚,「姑姑,你看這念郎真是越來越懂事了。唉!姑姑你說我怎麼就沒你那麼好的命,生一個像念郎這樣的兒子出來?」
語氣裡既有羨慕又充滿了感慨。
李念郎便吶吶了一句,「看表姐說的,惠生表侄不是很聽話嗎?」
婦人悵然若失地搖頭,「唉!哪裡趕得上你一半。」
說著話已進到裡屋,肖嬤嬤把炕上的被縟捲著往裡掫了一掫,讓出塊地方來給婦人坐下。轉眼又瞥見她手裡的果子匣,眼裡便透出了一絲不讚同,低聲責備她道,「來就來吧,每次都拿著東西,怎麼你家的錢是大風颳來的?」
婦人「噗」地一聲笑了,把匣子遞給李念郎,轉回頭對肖嬤嬤說道,「不是大風颳來的,就不行我買點東西孝敬您老人家了。」
肖嬤嬤白了她一眼,緊挨著她坐在炕沿上,嘆著氣道,「你說你,得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學會過日子?」婦人滿臉的不以為然,肖嬤嬤便嚴厲地看了她一眼,又接著問,「王瑞這些日子的生意可好?」
婦人笑著回答,「托姑姑的福,自從您把我們接到京都來,這生意啊,簡直好的沒了邊兒。」接過李念郎遞過來的一碗溫水,輕輕抿了一口,把剩下的端平放在燈窩上,又笑著道,「這不您今兒又給我安排了個好差事,我這還沒回家說呢。要是讓我們家那相公知道了,他指定嫌我給姑姑你的這匣果子寒酸……」
婦人的話說的又急又快,語氣裡掩不住小小的得意和躊躇滿志。
「你也不要太得意!」王瑞家的話沒說完,就被一臉嚴肅的肖嬤嬤給打斷了,「你這才進府裡不到一個月,裡面的彎彎繞繞你根本不懂!我當初硬塞你進榮雪廳,也是看那裡的主子是個好性子的,怕你去別人那當差吃虧,所以才暗地裡使了點手段。」
「是,我知道姑姑為我費了不少心……」王瑞家的急忙點頭恭謹地應答,眉宇間的得志一掃而光。
「可是……」肖嬤嬤對她的變化視而不見,猶豫了一下,沉思著說道,「你這個主子,恐怕更是不好應對。」
王瑞家的露出了滿面驚疑,看著肖嬤嬤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問,「姑姑……你……你覺得這個五小姐不好伺候?」
肖嬤嬤搖頭,表情若有所思,「那倒不是。」思慮了一下,又道,「只是這個五小姐,並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麼簡單……」聲音拉得很長,彷彿有事沒定不下來似的。
王瑞家的眼前不由得又浮上九卿那憨痴的小臉兒,那麼一個清純的人兒,難道也像那些嬌寵壞了大小姐,脾氣壞得沒了邊兒?
想著,臉上便露出猶疑不安的神色來。
肖嬤嬤知道她想左了,也不糾正,只是神色凝重地叮囑她道,「你在這個五小姐面前,千萬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不可愈矩,記住千萬不可像別的奴才一樣陽奉陰違給她臉子看。還有……」她附在王瑞家的耳旁如此這般的說了幾句話,王瑞家的聽完便瞪著大眼一愣一愣地看著她,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旁邊的李念郎看的哭笑不得搖頭,自己的老娘就喜歡故作神秘,什麼大不了的事,還煞有其事地把表姐唬得一愣一愣的,也難得表姐願意聽她的。
搖著頭正欲走,剛邁出門檻一步就被肖嬤嬤叫住了,「念郎,你先別走,留下來咱們商量商量。」
商量什麼?李念郎一時雲裡霧裡,疑惑地轉回身看著自己的老娘。
及至肖嬤嬤說出如此那般的一番話來,李念郎也是又驚又訝地立時驚喜的大張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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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卿接過王嫂子手裡的一張白兔皮,把它鋪在炕幾上,手裡不停摩挲著,腦中一幕一幕設計它的最佳用途……各種圖樣紛至在腦子裡閃現。
一點一點,一個別樣的款式逐漸在腦中成了型。
「五小姐,肖嬤嬤說,這一張如果不夠用,她再想辦法多弄幾張來。」王嫂子壓低聲音,幾乎整張嘴巴壓在九卿的耳朵上,動作神神秘秘的。
九卿心裡有了腹稿,唇露微笑,側著臉笑著回答王嫂子,「也好,那就麻煩王嫂子給帶個話,讓肖嬤嬤多給我弄幾張來,我有大用處。」
王嫂子眨了眨眼,奇怪地伸著頭看著九卿手底下平淡無奇的兔子皮,終是抑制不住心裡貓抓似的好奇,諂笑著問,「五小姐,您要這個東西做什麼?」
實在看不出它有什麼特別,小姐對著它竟然像對著一個寶貝似的。
九卿巧然地笑,並不回答她的問話,把兔子皮小心翼翼收起,隨口敷衍她道,「天機不可洩露,到時王嫂子就知道了。」
王嫂子滿臉惑然。
九卿想了想又壓低聲音吩咐她,「明天最好讓肖嬤嬤來一趟,我有事跟她商量。」說完端起面前的涼茶虛虛抿了一口。
端茶既是送客。王嫂子雖然滿腹訝異,嘴上卻不得不連聲答應,知機的退了出來去。
日光漸漸西斜,青楚放上炕桌,有小丫頭送來晚飯。九卿喝了幾口白米粥,吃了一個粟面饅頭,動幾口素油炒菜,便草草地打發了一頓晚飯。
飯畢,二人再次拿起活計,忙至半夜,終於把一付偷師現代作品又經九卿創意改良的兩用手套做了出來。
青楚看到內裡鑲了一圈潔白兔子毛的棉手套目瞪口呆。
她從來沒有看到過捂在耳朵上的兔兒臥還能往手上戴的。「小姐,你,你……」青楚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手裡的兔兒臥有如大老爺那隻寶貝月玉兔,看著就讓人愛不釋手,良久,她才感嘆似的道,「難為小姐,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九卿微笑,把之前肖嬤嬤看到的那副手套擺在她的面前,「給,這是你的。」
青楚愣然。
九卿又接著道,「但是這副帶毛的不能給你,我有大用。」想了想,又指著那副棉手套道,「這副你暫時也不能在人前戴。」
青楚不解地看向她。
九卿解釋道,「我有一個計劃,就是與這兔兒臥有關。」見青楚一臉疑惑,又道,「你先委屈一下,暫時不要在人前戴它,等到我的計劃成功了,那時在再給你做副好的。」
青楚臉上便有一抹亮亮的喜色閃過。
青楚習慣於稱手套為「兔兒臥」,九卿便順著她的稱呼把它改叫「兔兒臥」。其實叫手套也不太貼切,雖然這東西有現代手套的功用,但是經過改良之後,已遠非現代手套的造型。九卿把手套的開口處兩邊縫了寬寬的緞帶……當做手套用的時候,兩條緞帶可以交覆纏繞,把手套緊緊綁在腕上;當把它作為兔兒臥的時候,兩隻手套四隻緞帶又可以隨意銜接,使之變成漂亮的抹額——而那兩隻手套翻出來的裡面的兔毛,正好可以成為茸茸的耳蓋。
白白的絨毛,色彩斑斕的緞帶,新穎的造型……戴在人的額上,無論遠看近看,都不失為既美觀大方,又精巧實用的新巧之物。
青楚把玩著手上的兔兒臥,一臉的愛不釋手,那副即遺憾又嚮往的彆扭樣子,把九卿逗得笑了起來。看看外面天色,黑沉沉的早已鼓打三更,於是催她道,「快去睡吧,明天還要早起,有得你忙的。」
青楚撅了撅嘴,依依不捨放下兔兒臥,十分不情願地幫九卿整理好炕幾,才落寞地端起燭台,磨磨蹭蹭落了帳子,然後輕手輕腳走去自己是臥榻……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九卿主僕二人剛剛梳洗完畢,肖嬤嬤就拿著一綹綵線過來了。
值守的還是那日迎冬來時遇見的小丫頭,開了門看到是肖嬤嬤,便禮節性地笑了笑,又輕輕對著肖嬤嬤福了一福,才道,「肖嬤嬤,這麼一大早的,您不顧風寒親自過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肖嬤嬤慈目一笑,甩了甩手裡的絲線,溫言說道,「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事。這不是三小姐昨兒剛剛得了一件大老爺賞的紫玉珮麼……她嫌芷白打的絡子不好看,就把這事託付給我……我也沒那個什麼好的人選,左思右想,就想起了五小姐房裡的青楚……又想著三小姐是個急性子,怕她怪我慢了……這不一早起來飯也沒顧得吃,就急急忙忙趕來這裡了。」
小丫頭聽了就是柔柔的一笑,「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那嬤嬤快請進。」也的確,閤府上下,絡子打得又好配色又豔的,也只有青楚一人而已。
小丫頭敞開大門把肖嬤嬤迎了進來,院裡自有二等小丫鬟為九卿通報。九卿故意矜持了一會,待青楚磨磨蹭蹭為她插完了頭,才低聲吩咐立在門口的小丫頭讓肖嬤嬤進來。
肖嬤嬤臉含怒氣,當著小丫鬟的面,就重重給九卿甩了臉子。小丫鬟嚇得瑟瑟縮縮的,在屋裡劍拔弩張的氣氛下,悄沒聲息退出了屋裡。
守在廂房簾內的看門丫頭遙遙沖低頭退出屋來的小丫鬟招了招手,那小丫鬟便快步彷彿有狼在後面追著似的,一路小跑到了她的跟前,喘息未定就先對著她搖了搖頭,大大呼了一口氣之後才悄聲說道,「肖嬤嬤給她甩了臉子。」
看門小丫頭聽了臉上露出深深的笑意,又怕青楚這時出來撞見二人的會晤,於是揮手對小丫鬟吩咐道,「你快過去看著,千萬別讓人看出破綻來。」
小丫鬟低應一聲,扭頭又急急往來路走去,她便在後面又加了一句,「盡心著點,到時有你們的好處。」
小丫鬟回頭諾了一聲,腳步依然不停,一陣風似的去了。
正趕在青楚撩了門簾出屋時,她已經毫分無差地又婷婷立在了房門的左側。
一如從來沒有動過地方的樣子。
青楚提著一隻瓷壺出來,在小丫鬟面前猶豫了一下,才央求似的道,「好妹妹,你去替我灌一壺開水吧。」小丫鬟面露躊躇,一臉的我還有事做的表情。青楚示意似的往簾內瞅了一眼,又壓低了聲音為難地解釋,「姐姐此時實在不能離開——肖嬤嬤此時正在氣頭上,我怕她……」
下面的話沒有說出來,小丫鬟卻已心領神會,偷偷的眼角餘光去瞟廂房的門口。見簾縫裡的人正對她微微點頭,便爽快的接下水壺,腳步輕靈的一溜煙朝著後院裡的廚房跑去。
屋裡的九卿和肖嬤嬤聽見青楚一聲咳嗽,便立時壓低了說話的聲音。九卿把那兩隻完工的兔兒臥放在肖嬤嬤手上,輕聲道,「這兩隻你看著比那一雙怎麼樣?」她問的是之前肖嬤嬤看到洇濕的那一對。
肖嬤嬤不停點頭,翻過來調過去仔細看了又看,口中連道,「好,好。」
「那嬤嬤你就快收起來吧。」九卿催她,又把剩了三分之一的白兔皮給她看,「嬤嬤你看,這麼一對東西就用了大半的兔皮,這成本算下來……恐怕不小。」
肖嬤嬤嘬了嘬牙花子,摸著下巴沉思有傾,毅然道,「我看這麼稀罕的東西,咱們還是別賣給那些莊稼人了。一則賣不上價,另一則他們也不懂得這是好東西……讓他們花大價錢買肯定也舍不得。」
九卿聽到這裡眼露笑意,對著肖嬤嬤深深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嬤嬤,你看這麼著行不行?」
於是便低聲地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肖嬤嬤聽的兩眼放光,看九卿的眼神不自覺帶上了一絲欣賞和敬畏,「行,聽五小姐的。」
九卿低低而笑,轉而又面色凝重地對肖嬤嬤道,「嬤嬤,成與不成,就全看你的了。」
肖嬤嬤滿臉自信,胸有成竹說道,「小姐放心,無論如何,老奴都要把這件事促成。」說著,再去摸藏在懷裡的兔兒臥。
青楚的咳嗽又從門外傳來,肖嬤嬤立時斂了笑意,低聲說了一句,「小姐你就等著擎好吧。」然後便大踏步往門外走去。
小丫鬟打來熱水,正往青楚手裡遞,不期然被冷不丁打開的門簾嚇了一跳。她詫異地望過去,就見滿臉怒容的肖嬤嬤氣沖沖走出屋來,經過青楚的面前冷冷哼了一聲,然後便渾身冷氣的揚長而去。
青楚莫名所以,疑惑地和小丫鬟對視了一眼,匆忙丟下一句,「我得進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便急急往屋裡走去。
小丫鬟扯出一絲笑容,遙遙對著廂房裡的人點了點頭。那人得意而笑,空曠的榮雪廳小院裡又重新恢復了以往蕭條肅冷的空寂。
肖嬤嬤轉出荷花池,繞過江七賢門前的青石小道,徑直來到了江五陽的落風銘,敲完了門便畢恭畢敬站在題著「落風銘」三個漆金大字的青石匾下耐心等著。不一時有媳婦出來開門,見是肖嬤嬤又著粗使的小丫鬟進去回話,等到小丫鬟出來說小姐有請,那值門的媳婦才引著肖嬤嬤進去。
江五陽剛剛梳完頭,還沒有吃早飯,大丫頭芷白正在指揮著提飯的婆子從食盒裡往外擺飯菜。
肖嬤嬤進屋先給江五行了禮,待江五坐下吃飯,她才在芷白端來的杌子上規規矩矩坐下。江五慢條斯理地吃飯,肖嬤嬤便在旁邊說著刻意討好的逗笑話,直到江五吃完,白芷領著人撤下飯桌,江五漱完了口,她才把話引向正題。
「三小姐,老奴今兒得了一件寶貝,好看的不得了……老奴想著三小姐肯定也沒見過這宗玩意,就想著拿來給小姐過過目。」
說著,她從懷裡貼身之處拿出一對毛茸茸的物事,獻寶似的呈現在江五的面前。
江五好奇,接過那對東西細細端詳,卻原來是兩個半隻的兔兒臥。毛皮並不怎麼高檔,只是稀爛賤的兔子皮,遠不及獺貂的那般油潤。不過勝在新奇,她從小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兩隻半拉的兔兒臥是分開著的。
她又細緻的研究了一下,正待撇嘴,肖嬤嬤卻已諂笑著上前,慇勤地道,「這皮毛是不值錢,不過小姐你看……」她說著把半拉兔兒臥像穿衣一樣穿在手上,在江五面前晃了晃包裹著兔兒臥的手。
軟緞特有的絲光在晨陽的映照下滑過一道溫潤的流光,熠熠的光彩,幾乎使整個暗淡的室裡燦然生輝——江五立即變得目瞪口呆。
江五被勾起了濃濃的興趣……
她還從來沒有見過能穿在手上的兔兒臥!
一個時辰後,肖嬤嬤已經滿面含笑地回到自己嗣職的正院裡。正午的暖陽映著她的笑臉,彷彿有什麼臨門喜事似的正等著她來迎接,滿臉都是喜慶。一時之間,看的滿院裡的丫頭婆子無不嘖嘖稱奇。
顯然,肖嬤嬤的心情很好。
於是,每個人不管近前跟肖嬤嬤說話還是上去領差,膽子便不由自主都大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