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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池》第33章
《城中池》37

  「封住你們的口,這事情若是傳出去半字,定斬不饒。」吳王向侍衛交代了這麼一句,然後按了按太陽穴,……「都退下去吧。」

  我站在原地,直覺那句「退下去」不是衝著我而來。

  淺陽走到我身邊,眸子忽閃忽閃的,這麼一添色,倒顯出幾番做作的真誠。「慌了麼?」他說。

  廢話,我白了一眼,自然沒敢正對著面前的君王,「你把我給嚇死了,不是都說好了嗎?怎麼又臨時起意,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

 這個人怎麼如此反覆無常,先前不是說那個女人不能留在有消息的地方麼?不是說讓我一死以彰臣子報國之節麼?……按照律法,做出這種事情雙方都要腰斬。本來說好了翌日清晨讓胡宜把陳煬引來,讓他親眼目睹,然後為平楚憤先把我斬了,楚妃關押死牢。有了這麼個累贅,一日不斬楚妃陳煬就一日不敢掉以輕心,一日不敢歸楚。……不是說要來個什麼一石二鳥麼,沒想到在我方要得手的時候這個身為主謀的傢伙竟然來攪局。想到這裡實在氣不打從一處來,也不顧君臣禮儀了,指著他張口就罵道:「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嗎?知道我多小心謹慎?白天你剛封了她做楚妃,我一整晚叫她公主,生怕哪句叫錯了,讓她注意點什麼來。連命都要搭進去,我容易嗎我……」

  不知道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淺陽似乎很用力的盯著我,嘴角始終極不自然的抽動,最後終於忍不住捂著嘴大笑起來,邊笑邊嚷嚷道:「這麼蠢的計策,你……你居然還當個真了,真是……哈哈………真不是普通的笨蛋。」他笑得快沒氣了,很沒形像的蹲下去。我卻覺得一點都不好笑。直到地上的人笑累了,發現我也蹲下來了與他平齊,他這才沒笑了,紅晃晃的宮燈照在臉上,兩個人大眼瞪小眼,說不出的詭異,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那個計策哪裡錯了。……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那一計看似荒唐,卻的確沒有什麼大錯處。真正讓淺陽笑的,是我說的那些荒唐話。可是他當時沒有說,因為我太過麻木了……758A69929A68秋之屋歡迎您

  他領著我往御花園裡走,走的很急,臉上陰晴不定的。宮外三更的梆子突兀的響起,就我們兩個人,偌大的王宮裡一片寂靜。走到湖邊淺陽突然停下來,我一個沒注意就撞了上去,這時候才看清他的臉已經很陰沉了,他指著面前凝滯的一潭死水,說:「就這裡,你跳下去吧。」

  我莫名其妙的看看他,怎麼這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看來前人所言伴君如伴虎如此切諦。我看著面前呈暗色的一潭秋水,神經質的對他一笑,這一笑帶了點諂媚的意味,我說:「我就不能換個光榮點的死法麼?」

  「嗯?好啊,」他蚩笑著說道,然後走到我跟前,手指一挑,身上披著的那件朝服應聲而落,「東方今晚做得可是傷風敗德之事,怎再配穿著朝服去死?我知道你內心有愧………夠光榮了吧?」

  我無聊的甩了他一眼,然後轉身,「撲通」一聲,就跳了下去。半空中似乎聽到身後一聲「喂……」,可是入了水就沒思想了。

  ………

  當我再度悠悠轉醒的時候是站在水中央,還不及我腰頭高的湖水圍繞在周身,我被淺陽摟在懷裡,否則根本站不直。這一下子可栽得夠狠,我摸摸額頭上下滑的黏膩液體,當下就叫出來了,「好疼!」,

  「誰知道你動作這麼快。我是想叫你不要頭朝下的,這樣跳下去雖然很壯觀,可是………呃,真的會出人命的。」

  我使勁兒甩頭,把髮冠全甩落了也沒清醒一點,等到淺陽把我弄上了岸,我一陣噁心,吐了個七葷八素,這才有些明白過來,

  「大王,你耍我。」

  「是你自己找死。………你就真的這麼想死麼?」

  我蹭地一下站起來,抵擋住排山倒海的又一陣眩暈,晃了半天還是站直了,走出幾步,移過了那攤穢物,「笑話,我才不想死。我是誰?我是東方琅琊吶!頂天立地一條漢子。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沒有扛不住的,能活著自然活著,汲汲以求死,不是丈夫所為。」

  「不錯啊,你還記得丈夫所為嘛。」他好整以暇的看著我,「那本王倒要問問,究竟是什麼樣的刺激,讓我的大將軍到了這種生死無所謂的地步?」

  有……嗎?我張口結舌。

  他揣度似的斜視著我,然後擺出一臉故作悲慟的樣子,「那個……,我聽到你和楚妃的對話了,………你若是想哭就哭出來。」

  我低下頭,極力思考了一會兒,抬起頭的時候已經笑得花枝亂顫了,「我哭不出來。」我如實告訴他。……真是不合時宜啊,這人有毛病麼?這眼淚是說掉就能掉下來的嗎?

 「東方啊,你就不能………給我清醒一點?!」淺陽說著,就很用力的搖晃我,彷彿要把我的三魂六魄都給搖出來才甘心。

  「我很清醒!」我大叫道。……發什麼神經,作戲給誰看呢,「……你別再搖我了。」再搖我說不定會吐你一臉。

  哪裡有這樣的,白天冷酷的不像個人,晚上卻來頻頻戲弄人,現在又逼著沒有病的人去呻吟,他瘋了麼?

  「你,真的,真的………要把我氣死了!」他盯著我咬牙切齒的說道。

  這又是哪出對哪出?敢情這傢伙還上癮了?雖然不曉得又是什麼戲的徵兆,不過如果想玩……就陪你玩下去也無妨,反正你是君,我是臣,玩死我也認了。想到這裡,我神色一弛,擺出唯唯諾諾的樣子,說:「從晚上玩到現在,東方……還沒有讓大王盡興麼?」

  我明明只是想將他一軍,也想學學他的樣耍耍花桿子,可說出來的話竟是自己意想不到的傷感語氣。我是怎麼了?不是對自己說過……抱怨只會招來嘲諷麼?

  「你……」他匪夷所思的側過了半張陰仄仄的面孔,顯然是要發怒了。我趕緊挺直了身體,然後重複著禮數,慎重其事的準備曲身下跪。

  淺陽突然說道:「這彎下去的膝,還能再直起來麼?」

  我當下一驚,半曲半直的愣在那裡,可彎了一半的膝已經直不起來了,「噗咚」一聲,膝蓋在青磚地面上砸出悶響,火燒一樣的疼了一下。

  果然又是戲弄我,我忍住痛抬起頭來,不急不徐的答道:「臣子跪他的君王,乃是本分,東方自幼克守禮教。」

  「好啊,你這一整晚都在給自己灌迷魂湯,……居然能跟我耗到現在,真是不簡單啊,」淺陽說著自嘲的笑笑,接著很快的變臉,如窯龍似劍的眉目皺成一團,竟是有些失望的轉過身去,「自幼克守,禮教,………我怎麼不知道?」

  「東方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那時候你、自修、何渝,你們都是姑蘇名門將相的公子……」

  聽他這麼一說,我便努力回想過去的章節,生怕哪句被查問道,答不上來。

  思路茫茫,虧月從雲顛裡鑽溜出來,冰冷的風灌進潮濕的衣服裡,我不安份的打了個冷顫,一回神,看到對方質疑的眼,這才發現已經記不起來了。

  淺陽倒也不在意,自說自話,「你們第一次……是來宮裡玩的,禺怏宮的一切都讓你們那麼新奇,何渝和自修都說要長長見識,我也很自豪的招待你們,………可就是你,偏偏不買我的帳,說我是籠中老虎,不知外面還有大千世界……」他說道這裡輕輕的笑了,在這樣的黑夜裡回追往昔,彼此都是一番閒逸。

  我仰頭閉目,立冬料峭的寒流旋轉在周身無聲的蕩落,有人牽線便不再是空穴來風,似乎是有點想起來了,其實……誰不是年少氣盛,誰沒有過棱角分明的時代,只是再度被挑起心弦,隔窗化雨,僅餘下斷續寒砧斷續風,曾經那一個………還是自己麼?

  「你還記得城南的水晶包子麼?……大家都很喜歡吃的。你們第一次來禺怏宮,我就請你們吃我最愛吃的,………你那時性子直啊,一巴掌就把桌子掀翻了。我們幾個當時都傻眼了,我更是心驚,還以為自己禮數不周,未盡地主之宜。

  ……結果那一天,是我第一次出宮。就因為你那點天不怕地不怕的爛性格,我第一次看到了都城的畫廊山郭,第一次置身沸沸揚揚的南浮街,第一次嘗到了熱乎乎的湯汁包子,儘管當時吃得很沒形像。

  歌舞繁華市井喧囂,展現在我面前的是個前所未有的不一樣的世界,你們一路上圍在我身邊「淺陽、淺陽」的叫著,那時候我覺得好親切,那時候你們……是朋友。」

  「可是大王您……,不再想要了。」我喃喃的應著側過了頭,也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麼,被他這麼一攪和,心口堵得慌,總覺得很多事情隱隱的悲傷,……可那種悲傷太過薄弱了,還不足以到讓人流淚的地步。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說著回頭,臉色霎時低調下來,「你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暗示我,不能要。不是麼?

一轉眼這麼多年了,……彷彿就在昨天,我還是孤零零的坐在禺怏宮裡,等你們來,……可這宮裡的東西,總是夾雜了太多道工序,就像民間的水晶包子一樣,入了宮,反而失了原味。

  ……後來何渝不再來了,後來父王龍升九天,後來我登基了……,你和自修就站在這裡,這個湖邊,那時候也是這樣的四更天,晨鐘未響,我為初登大寶而躊躇滿懷,當時你們就跪下了,跪在一身王袍冕冠的我的腳邊,………這一曲膝,就跪了整整五年。」

  我一下子有些動容了,他的話彷彿把我帶入了一個記憶的漩渦,即使不甘駐足,也刻下了一道又一道不容抹殺的痕跡,像長戟一樣立在我們中間,隔開了過往,卻又在大家一抬首的瞬間,映入了彼此的眉目。這個人……其實也很辛苦。

  可是他擁有與我們所不一樣的堅強,他比誰都在努力的適應,……而我卻在歇斯底里的抗爭,我們還是我們,僅僅是行的路線不一樣罷了。

  「對了,你還記得那天我們是怎麼回宮的麼?……我喝了個爛醉,嗯,基本上都醉了,只有你……是裝的。大家駕在一起東倒西歪的回宮,父王當時就怒了,罰我抄二十遍論語,好在我們有四個人,灌下宮裡特有的醒酒湯後就開始連夜趕工,那時候大家相互模仿著字跡,覺得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你們第一次來就讓你們做這樣的事,我當時很過意不去,大半夜的,看著你們一個個困眼迷濛的回府,我焦急的連一句挽留的話也說不出來……,我那時候就在想,禺怏宮很大,可以住很多人,可父王罰得太少了。………因為是第一次,所以我不知道該如何留住朋友。」

  直到聽到了這句話,我終於感覺到有點什麼不一樣的意味,這個人並不是在單純的憑弔什麼,從一開始就強調了好多個「第一次」,始終沒有言到要害,……可是他究竟想暗示什麼?,「大王,您……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我………我……,我該如何說呢?」他支支吾吾的看看我,又看看天邊,每一道表情都確鑿了我的判斷。

  不能直說麼?不願說?還是……我始終不值得輕信?沒關係……,「如今東方已飽經劫歷,就算是天上的隕石掉下來砸著,也不疼不癢,何況功名利祿那些身外物,我又不是沒追過,怎麼也該知足了。」我說了句玩笑話,卻讓對方有些痛苦的風化了臉上一直不懈維持的鎮定。

  「我其實是想說很多………,很多事情都有第一次,正因為是第一次,所以會錯,會錯得離譜,會找不到方法,會妄信錯斷,會自以為是,會……」他越說越激動,然後突然停了下來,也按奈住了不知名的心緒。轉過頭,拾起地上的朝服披到我身上,說:「很多事情……會誤會。我一直以為你想自立為侯,結果一怒之下把你扔到那麼遠的地方,……我並不是想為自己找理由,可沒有人教過我該如何道歉。………我有好多事情好多話想說,可不知道該對誰說。……你會聽我說麼?」

  拂曉的風俞涼,他的眼神始終飄忽不定,是一種會讓你失魂落魄,反覆掙扎的眼神。不管世事如何變遷,終究只是春夏秋冬,失而復往,往而復失,我如何再能經得起這樣一番輪迴?

  「真是動之以情啊……」我極力讚歎著帝王的英明,突然不受控制的大笑起來,邊笑邊後退,「……你他媽的又發現了什麼,現在,這種時候……來跟我說這樣的話。還想讓我受制於你嗎?你就是不說我也會的,所以不必枉費心機了。……你聽好,我只說一次,我自己選擇,不要出色的人生,亦不要什麼世間真情,只要你給我點什麼事做,別讓我感到時間的空隙就夠了………,就這麼一點,難道還過分了?給不起或者不願給就算了!……你不是很高高在上麼?昨天不是還在拒絕人麼?」……

  怎麼說到最後居然還是變成了哀求,我明明是在笑,可怎麼也控制不住聲音的異樣,我想嚴肅穩重一點,可又有什麼酸熱的存在已經不順從意志的盈滿了眼眶。我不爭氣的轉過身,卻被人將臉扳了回來,……

  「昨天……,昨天有些事情我還沒有弄明白。可昨天畢竟是昨天,都是過去的東西了。其實現在我和你一樣,一回頭……就只剩下自己的影子而已。」淺陽沒有看我,他繞到我身後,同我一起看向遠方,「……所以不要回頭看,不論你我都作過什麼樣的事情,只要看著前方,追隨著還有光的方向……」他說著伸出手遙遙指向東方,天邊已經出現了魚肚白,一道長霞隔開了雲海,今天……或許是個晴天。

  「琅琊,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我一回頭,滾燙的液體像是終於找到噴發的隘口般洶湧的奪眶而出,

  「淺陽,我難受。」

  他如釋重負的鬆了一口氣,「我知道啊……,哭出來就好。」

乾燥而冰冷的西北風直抵東境,可畢竟是江南的冬天,沒有西塞那種刺骨的寒冷。文人還是願意出來感受冬的輕盈與蕭條,武士反而是窩在家裡養精蓄銳以逸待勞。在離我不遠的一處亭台,聚了幾個世家公子,不是在對詩就是在爭辯什麼空闊理想,莊老之學。

  這是我最憎惡的場面,卻還是不自覺被吸引了,與他們相隔一段距離,駐足旁聽。

  「這不是東方將軍麼?……這裡有陳年的竹台石,不來暖暖身子?」

  亭子裡遠遠傳出一聲問候。

  陳煬?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反正是碰到了,我幾步走過去打個照面。

  他穿了一身很樸素的文士衫,倒有幾分青衫磊落的樣子,在一堆未踏上征途的仕子中間絲毫不顯得突兀。

  我也算是無聊了,跟他們一起坐下來就開始大談兵理文書,鑿鑿切切,基本上都是些少時子虛烏有的紙上玄說,把公子們逗得一驚一咋的。不言國事只論學疏,大家可以無國界的東拉西扯,頗有幾番文人雅量。

  就這樣坐到晌午,公子們都回去用膳,只餘下我和陳煬兩個。

  「原來你很輕易就融合人,」他盯著我幾近詫異的說,「我還以為你素來囂張跋扈,狂妄自大,不把這些未入仕的人放在眼裡。」

  「你說錯了,」我轉頭看到亭外的梅花,閒閒的說,「真正讓我看不上眼的……是那些武將。」

  「收回前言,你還是很狂妄。」他有些惱火的樣子,猛灌了一口酒。我本想告訴他我是在開玩笑,可他一下子很嚴肅起來,這話也就被堵在喉嚨口了。他說:「說得好像你的對手都沒有讓你滿意的,……我最看不慣你這種自以為是的樣子。」

  這是什麼話嘛,戰場上敵對的人,卻未必是對手,真正的對手,或許也是朋友。有些思路回轉起來了,可,不能再繞到漩渦裡,於是我答他,「沒有什麼滿意不滿意的,卻有讓我望塵莫及的人,……你一定知道楚國的兩都司馬陳穎。」

  我說道陳穎的時候他忽然有些激動,我不管他,話題已經扯開了便繼續感嘆下去,

  「我此生會暨過陳穎三次,前兩次是少年時隨父出征,為項黨六城之爭,楚國得了三分之二,陳穎功不可沒,……我們父子加起來都不是他對手。

  最後一次是我率兵作戰,恩,是吳王淺陽三年的事情了。……

  我一輩子都盼望著與他正面交鋒。可惜等我作上將領的時候,他年事已高,已經告老還鄉了。……結果楚國還是被我逼到窮途末路,不得以請他恢復原職。你也知道,將最忌老,年邁喪志。見到他的時候我失望極了,就像是看到了楚國的落日,他當時真是老邁難支。

  在洹水之戰中,我毫不猶豫的將他一箭封喉。……若他正值壯年,敗得便是我。

  我父親曾說過一句話,『如果想做個英雄,就要首先看到英雄末路』,我一直銘記於心。

  你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麼?他不是要我做什麼英雄,而是叫我要『識英雄,重英雄』。戰場是武將的起點,也同樣該是武將的終點。身為武將,一生最渴望的終點莫過於戰死沙場,而不是候待天年老死於瘓榻之上,就算不能克敵制勝,也要是一世稱豪,……這是你們文官所不能理解的。」

  我說道這裡,陳煬已經激動得大拍桌子戰起來了…… 「所以你就一箭射穿了他,這就是你所謂的識英雄重英雄,這就是成就了他疆場英魂麼?!」

  「不錯,」我仰起頭正視著他,義正詞嚴的答道,「真正的英雄,可以成,可以敗,可以死……,但絕對不可折辱。所以我親手殺了他,以表示我對他一世功勛偉業的尊敬。

  縱使我們各為其主,永遠站在對立的山巒,然而四海之內,一胚黃土,無處不是將士的骨血英魂,那裡有最廣大的胸襟與氣度,早已超然列國,超越生死界線。如果還有機會,我也希望轟轟烈烈的戰死。」

  「你……!」他恨恨的指著我的鼻子,很不甘心卻又無力反駁的樣子。我被他莫名的激動攪得思緒有點亂,基於以往數天的相處,他不是一個急躁易激的人,真正讓這個人瘋狂過的也只有一件事……,想到這裡猛打了個激凌,

 「陳煬,陳穎就是你父親?」

  他放下指著我的手臂,然後儘量平靜的坐回來,胸口仍不免有些輕微的起伏,「我們不說這個了,難得和你煮酒論話,說點別的吧……。過兩天我就要回去了,再見面的時候便是兵戎干戈,也許這輩子都不會有這麼心平氣和的機會了……」

  他的話很公式,太過掌握分寸,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裡是吳國的關係。我們彼此都不是很平靜,我退一步,他退了一萬步,於是我說:「那說說你吧。」

  「還不就那樣。」他笑了笑,可笑意未達眼底,「嗯……也有點其他的,難得你對我感興趣,就從楚國的王宮開始說吧……」

  我舉杯意思一下,算是應了。

  「我見到楚王昭和那一年,他只有七歲,卻已經坐在王座之上了。昭和是先王第三子,本沒有繼位的權力,然而其生母燕姬是個很有野心並聰明的女人,她生了昭和與翡翠,也把他們教化得同自己一樣的野心勃勃。……你想想,他該如何登上王位呢?」

  「這個我自然是知道的,」我答道,「據聞楚王二子一個於獵場被弓手誤殺,一個失足落水。王位自然就是他的了。」

  「不是這個版本。」他說,「敢站出來說話的人都死了,連懷疑的人也全都死了。其實很明顯,弒兄,他們母子二人共同的謀劃……。昭和十三歲那年,燕姬也死了,是一夜猝死,知道為什麼嗎?楚國的女子可以監國,這你也是曉得的,翠公主就監了三年。原因很簡單,燕姬野心太甚,而昭和正好又不需要她了……」

  ……聽到這裡,饒是見慣了戰場碟血我也有些悚然,宮闈之中弒兄殺母自古有之,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可相對比起來,吳國的王宮要太平多了。

  「可消息還是走漏了,」陳煬繼續說道,「燕姬是燕侯的公主,又聰穎狡黠,自然留了一手。昭和六年北方最大的諸侯國燕國倒戈,邊關未平,楚國內又是王妃黨羽眾多,我父親出征平夷,盛陵君與令尹未免再添外患走訪吳國,三公都不在,那時候宮中餘孽作倀,真是靠山山移靠水水轉。

  我和子昊昭和,就是那時候起擰成一股繩的,對了,還有翠公主……。那時候楚王宮的夜是燈火通明且冰冷的,我們拼了命,那段日子把我們都變成了魑鬼,日夜不寐想盡各種辦法剷除異己。青燈照壁,冷雨敲窗………我從來都不知道,提筆殺人,手也是會麻木的。

  小時候父親總說,文人相輕,武士卻是肝膽相照,當時我尋了通篇大道來駁斥他,……我只是討厭血腥殺伐的場面罷了。

  可我發現我還是走錯了路,我的立場永遠是殺與被殺。生在將門,總有許多家學淵源,其實我是更適合為伍的。……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現在都快變成我的一點私心了。」

  他說到這裡笑了笑,然後又很決然的泯滅了那笑。

  「昭和是個不會安於現狀的君王,他要開疆闢土更有一番作為。很自然的,硝煙天下讓楚國威掃九洲成為我們共同的夢想。

  有些殘酷,對吧?……夢想本就該是殘酷的,如果共同經歷了風雨狂瀾,夢想,情誼,所有的一切都根深蒂固了。」

  難以想像,這個故事讓我很痴迷。

  我父親曾經說我在戰場上……只看陣,不看人,這樣會喪失很多機會,雖勝有殃,不過在陣前發揮運勢明朗,倒也算是靈活機變。在度人方面自修就比我強多了,以後我們一同出陣,相互取長補短,這樣一來便是陳穎也不足為患。……

  如果曾經並肩戰鬥過,哪怕只有一次,或許我會理解他很多……,可為什麼到了最後才………根深蒂固。

  「我剛才說出來的話很能服人麼?」陳煬像是看到了我的表情,有些疑惑更有些嘲弄的笑起來。

  我不想看他那張任何時候都帶著輕嘲與落魄的臉,卻還是點頭了。

  「可是錯了。」他收了笑又說,「我們終究還是走到了難以控制的地步,子昊死了,昭和卻對任何事情都不會罷手,他把翡翠扔到吳國來做擋箭牌,……下一個死的,或許是我。

  然而我已經無法抽身了,我一直窮目且昂然的追尋的……或許是錯誤的東西。但如果不再聽任命運的擺佈,我又曾經做過些什麼呢?」

 聽到這樣的話,油然升出了一點惺惺相惜的錯覺,我很自然的就問出來,「你的信念動搖了麼?」

  「翡翠說過一句話,『天下臣子,皆有一心』,所以我把這些和你說,卻不能在楚國說。

  其實我們早就沒了自信,楚王為達霸業不擇手段,我們只是死心塌地的做他的枯骨高階而已。昭和是個殘酷的人,他需要什麼的時候隨時會把我們一個個都推下地獄,子昊太有信仰,他願意為了成就什麼而死生。商鞅以車分首,吳起亂箭穿身……,捨身取義,這是我們都能做到的,子昊連想都不會想,可我和翡翠會質疑很多問題。有些事情,早已偏離了原先的追求,這並不是我們一開始想要的,而有些你自以為很堅固的東西,在他人眼裡,其實不堪一擊。」

  「你說的我懂,」我抬頭,看到他依舊嘲諷的眼,繼續說道,「我也曾質疑過。可是有一天,一個朋友,用一壺酒……和插在他背上的無數箭支告訴我………絕不可以認命!」

  「東方說的是吳西寧將軍吧?」他低頭思忖了片刻,然後說道,「……這個人實在難得,可,你還是不太明白我的意思。……聽說你和吳王私交甚篤。」

  我訝意的看看他,心中已有了些譜,「難道你是指……」

  「天下君主無威不立,時事所逼,他們永遠是要控制一切的,包括扼殺自己尚未泯滅的良心。吳王就是再安逸,也終究是個國君,他和昭和骨子裡當是一樣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是!他不一樣。」

  我急切的失口叫出。

  陳煬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端倪著我盈滿急切的臉,然後自嘲的笑了,「原來是我小看你了,能這麼急著用話來堵我,你是在對我說還是對你自己說呢?……其實你早已感受到了,可是你沒有理由。你並不需要真實,你比誰都清楚,你僅僅是想要一個理由,而我恰恰給了你理由,……怎麼,想推翻了?」

  這句話彷彿擊中了我的死穴,可前幾天在吳王宮裡的一幕幕,像是煙霧般繚繞在眼前……。如果淺陽也能給我一個理由,哪怕是敷衍,我更願意去相信他而不是自己。

  「人可以為情所眷,卻不該故此而糊塗,哪怕有些東西你憧憬了一輩子,也注定要失之交臂。……你不可能把吳王當作尉遲自修,吳王對你們的感情有幾分,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其實我跟你有點像呢,只是我還不至於如你那麼激越。………嗯?不要這樣看著我,我說這些話就是為了讓你難受的。怎麼這麼輕易就讓我得逞了?」

  他說罷大笑著走出了長亭……,有一種稱之為契約的東西,不過是一張紙,掉到水裡沉下去,都沒有聲響的。

  遠處煙霞慘淡,冬天有它一份特有的乾淨與清晰,我想抬頭看看天色,卻只看到亭子頂篷的一根梁,掛著夏天裡殘餘下來的蛛網,斷了……

  坐久了也懶得動,就這樣一個人坐在亭子裡繼續思想,想了半天也只想出一句辭,「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想著想著,不自覺就念了出來……

  然後一隻手按到我肩上,「好……,好一個『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聲音裡有些顫動。

  我回頭,看到來人,

  「淺陽,你怎麼跑到宮外頭來了?」

  「我來找你呀,」他說著把一壺酒放到台幾上,說,「你有沒有聽過『芝蘭玉樹庭前聚,銀壺溫杜康』?……咦,這裡有這麼多杯子,看來先前有不少人啊,我小瞧你咯。」

  我愉快的起身一跳,跑出亭子,站在一株臘梅樹下回過頭來,「瞧,幽而不俗,比芝蘭玉樹更高華遠逸。」

  他也笑笑跑了出來。我指著面前開了滿枝的臘梅,打趣的說,「淺陽啊,你說……江山美人,你比較喜歡哪一個?」

  「呵呵,你果然無聊,這麼幼稚的問題也好意思拿出來,當然是……」說道這兒,他突然住了口,臉色霎時陰沉下來,「……你誆我!」。

  我依舊輕言巧笑,慇勤又無聊,但願長此糊塗一世。

  淺陽指了指身後的遠山,暮煙四合裡,蒼蒼莽莽的山麓若隱若現,那山名為「虎丘」,遠遠看去就似一隻俯臥待撲的老虎,

「我沒有必要解釋,我說過,昨天已是過去的東西了。……大任於前,如果什麼事情都唸唸回頭,我就不是吳王。」

  隨手折了一支臘梅,把上面的花骨朵統統摘去,光禿禿的枝子舉到他面前,「這便是王,……淺陽,高處不勝寒。奚以馥郁滿枝……」我收手,梅枝斷在袖中,很清脆的一聲,「……聽說你把自修的墳葺在虎丘山頂,什麼時候也帶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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