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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重,華麗,曾經承載了我所有的驕傲與尊榮,在這樣一番境地裡,變得不甚扎眼。我小心將衣服折起,遞給胡承和,說:
「太令幫我收著吧,有朝一日,吳中再會,再讓你看看東方馬上英姿。」喪氣的話實在沒有必要再說,指望一切泡影能就此打住。如慕蝶所說,位置始終在變,人總是無法活在過去。眼前一個忠心耿耿的老臣,反倒是成了我來安慰他。
胡承和也沒有了先前的激動,面色平靜的接過朝服,顯然他比我更清楚我如今的處境。這衣服本就只是拿出來給我看看,我又不可能真的在這裡穿它,現在刺激的目的達到了,當然是再收回去。
他另找一套衣服給我,道:「剛才見你腿上有血,想必傷得不輕,不知明日還能不能騎馬?」
我一愣,之前的屈辱如電流在渾身急竄而過。他提得很隱晦,但顯然已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我賣力甩了甩頭,拋開一切雜念,抓住了他後半句,「騎馬,為什麼要騎馬?」
「宇文子昊明日安排了狩獵活動,到時候必定會帶上你。」他啜了口茶,繼續道:「我手上二十員精衛,加上我兒子,他武功不錯。我們趁亂逃出去,應該沒有問題。」
這一番話著實讓我大驚,他竟真的是要帶我回吳中。原來他什麼都計劃好了,帶著二十多個人潛進來,在宇文的眼皮底下瞞天過海。他………究竟籌劃了多久?沒想到到了這樣的絕境,還有非親非故的人會冒死來拉我一把。
「太令,這又是何必呢?此處東方仇敵林立,救東方出去,可是要用命來做籌啊。」我說,這樣的話甚是客套,越是這樣說,對方越是義薄雲干。而我,是真的想離開了。
「眾心齊南向,昂首與天通。下官永遠記得將軍這句話,所以下官不認為二十餘忠肝義膽的志士救不出一個東方。」
看著他絕斷又決然的眼,我實在找不出半點推委的理由,自己曾經說過如此牽強的豪言壯語,真是應了那一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85FD4BC655B3D秋之屋歡迎您
二十餘志士………眾心?難道他手下那些人統統會有心來救東方麼?真是……、等等,志士?這又是怎麼回事?「他們不是太令的侍衛麼?」
「不是。」他朗聲道,「那些人都曾是你手下的兵士,自舉而來。也許東方從未在意過,可他們都是敬你之人,包括我兒子,他曾在你手下做過領兵。」
我一時無語,這真是把我赦到了。兵士不過是國家器械,一道令符可調發千百,一場戰役可成批葬送,這些人跟我有什麼關係?還有那個什麼領兵,如果是領兵我應該有印象,畢竟士官職位不算太小,而且很多都是我一手提拔。
我在腦中一一過濾部屬們的名字,自然開口問道:「你兒子叫什麼?」
「鄙子胡宜。」
胡宜?居然是他。
我對胡宜印象頗深。一個天橫貴胄的富家公子,靠著當爹的那點官威來做個領兵,在我軍中一向不遵法紀,到了戰場上又臨陣畏縮,居然還敢給我玩什麼裝死。被我抓回來杖了二百軍棍,差點就一命嗚呼。後來倒是變老實了。可我總記得,那雙帶著三分囂張七分驕橫的眸子裡,頻頻向我擲來厭惡和憤恨,還不自覺流露出一絲畏懼的神情。這樣的人也有能耐救我
麼?莫不是被老爹逼來的,要不就是來看我笑話的。記仇這種事情,實在太可怕。直到現在種種經歷,我以習慣了事情如果往太好的方向去想,就會換得更大的落空。
……………
正午的陽光熾烈得詭異,人們閒散而庸懶的屈身在馬背上。誰願意在這種氣候下狩獵?可大家又不太好薄了宇文的面子。
宇文好像興致很高,一路下來接連不斷的向人們展示他引以為得意的騎射之術。
我被毒辣的太陽曬得昏昏沌沌,眼皮不聽使喚的掙紮著,正要打瞌睡,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喝彩,「胡宜,好樣的!」
我全身的神經瞬間繃緊,所有的瞌睡蟲都一撒而落。……不遠處被射落在地的鷹,那是我和胡承和之間的暗號。
我盡力穩定坐姿僵持在馬上,等待他們下一步行動。
人群中,胡宜開口道:「勞煩東方美人去幫在下撿回來。」我甚至沒有看清楚他的面貌,只感覺空氣中那頤指氣使的語調裡,滿滿的洋洋自得。
我不作它想,手中韁繩一提,打馬前去。
勒繩,下馬。我蹲下身去,手指觸到柔軟的翎毛,灼熱的溫度從指尖散漫至全身,不知是太陽鍍上去的,還是鷹軀的餘溫。
不該是這樣的,計劃裡可沒有叫我真的乖乖去撿獵物,更沒有叫我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下馬,這匹馬可是我逃出去的唯一工具。本來我只要繞過這隻鷹,然後像箭一樣的開始衝刺,………這才是計劃的內容啊。我是怎麼了?我還在猶豫什麼,還在……留戀什麼?
...我就這樣捉著鷹羽,遲遲沒有了動作,心裡空蕩蕩的像是有無數的不甘心……與執著。
正當我舉棋不定的時候,只聽「忽」地一聲長嘯,箭矢急飛而來。沒有正中目標,卻劃過了我左肩上的傷口。肩口的劇痛霎時席捲過四肢百骸,我反射性的揪緊地上的鷹,渾身大汗淋漓,不可置信的僵硬轉過頭。
宇文正坐在那匹赤褐色的坐騎上,遠遠的,他揚揚手中的弓,對我不懷好意的微笑著,一副「可惜了」的神情。
宇文,你竟絕情至此。
我立刻丟下手裡的鷹,猛個翻身上馬。驟變幾乎在同一時間,後方人群裡突然躥出二十餘人,……是胡承和他們。我雙腿一夾馬腹,全身的痛楚再也感覺不到,直同著緊隨身後的一眾人一起向林外飛馳。
兩旁的樹木迅速向後倒去,耳邊嘶厲風響,伴隨著遠處宇文那一聲,「追!」。
我沒有回頭的時間,沖在雜亂無章的隊伍的最前面,有生以來第一次毫無理性的逃命。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身後其實,………已是鋪天的箭雨。
直到一口氣衝出數里,腦中緊繃的神經得到一隙的放鬆,我才依稀辨出,………那箭哨露骨的囂鳴聲,肉體與利器的撞擊,熱血的噴薄,馬兒的嘶鳴,戰士的哀嚎,直到……生命的隕落。這一切比敗戰更讓人痛徹心肺,比山崩更讓人驚心動魄。
我彷彿間憶起,那些誓死保護我的戰士,他們曾經用森森白骨壘顛起我平步青雲的高梁,鑄就了我堅實而神勇的地位與英名。今天這一次……他們又用血肉之軀擋去我一身劫難。
而我曾經,是多麼的不在意他們,在力拔乾坤的個人演義中,將他們視作掌上機械,豪灑棋盤。………一將功臣萬骨枯。…………都是生命,都是生命啊!為什麼我到今天才意識到。
側隱之心,本是人皆有之。將不惜兵,……其實我,才是最殘酷無情的那一個。一個人離了群,便如此渺小,只是萬千生靈中的一員,如果沒有大家日日肝膽相照,東方其實什麼也不是。……有什麼資格孤光自照,把自己凌於眾山之顛?
我這樣自私的人,………不值得你們這麼厚重。
兩旁的疏密接二連三的重複著,我狠狠的策馬,我要活著出去,我背負著所有人的生命………
「爹……!」隨著一聲淒厲的慘叫,我猛然回首。
眼前是紛飛的樹葉,同著胡承和直直跌下馬去的身體一起,幻化出漫天飄灑著紙錢的葬歌。之後,之後便是………塵埃落淀。我就那樣站定了,再也無法移動。望著遠處趴倒在地上已沒有了生機的老人,他背上插著數支箭羽無一不向我昭示著,一切因我而起,都是為了我…這個可有可無的人。耳邊依稀蕩起他痛徹肺腑的淳淳話語,「浩歌賦太行,壯志不可奪。」
就在昨天。……就在昨天!
昨天是如此的不真實,恍然間已隔去了他人的一世。我昨天還幻想著,有朝一日,吳中再會,能與他推心置腹的傾談一番。
同是一朝臣,共酬廟社稷。相識…何恨晚?……
……,卻是真的晚了,……
………
「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逃!」警迫而嚴厲的聲音,忽地將我扯回現實的困境之中,是胡宜。
他雙目噴火的立在我身前,一面揮劍擋下向我飛來的箭矢,一面側頭對我一字一句道:「逃出去!爹不會白死。」說完再也不看那躺在血泊中的老人,狠力一拳擊上了我的坐騎。霎時間,兩旁的景物排山倒海般的擁湧而去。
比光陰更迅速,比生命更短暫,生死一瞬,胡宜已帶我飛出重圍。他高大的身影就馳騁在我身側,落日的金輝將他冶煉成剛,再也不是那個刁蠻又任性的富家公子,成熟而冷峻的氣勢自他的身上散發開來直到我心中,激盪起往日修羅場上的英姿勃發………
宇文子昊,東方琅今日有幸逃出升天,從此以後…………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