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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斯理系列000:少年衛斯理》第6章
(五)丈夫

  冬日陽光所帶來的溫暖,還不足抵銷嚴寒。所以我雙手按在城牆上,還是冷得手指 發麻。

  城牆可能建於百年或上千年之前,早已不完整,我們所在的這一段,上半截爛了一 半,只剩下十來公尺的一段,破縫中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野草,早已枯黃。

  是的,不是我一個人,是我們——我和祝香香。

  我們用一個相當罕見的姿勢站在城牆前。祝香香背緊貼著牆,身子也站得很直。而 我,就在她的對面,雙手按在牆上,手臂伸直,身子也站得很直,雙手所按之處,是在 她頭部的兩邊,也就是說,她整個人,都在雙臂之內,而我們鼻尖和鼻尖之間的距離, 不會超過二十公分。

  和自己心裏喜歡的異性,用這樣的方法互相凝視,是十分賞心快樂的事,我不知道 她怎麼想——想來她也感到快樂的,不然,她可以脫出我手臂的範圍,也更不會不時抬 起眼來,用她那澄澈的眼睛望上我幾秒鐘,再垂下眼瞼,睫毛顫動。

  如果不是曾經兩次被拒,這時,是親吻她的好機會。這時,我只是思緒相當紊亂地 想︰我吻過她,我真的吻過她!雖然回想起來,如夢如幻,但是當時的感覺如此真實, 而且,她和我一樣,同時也有這樣的經歷,這說明,那次經歷真的發生過!

  那時,離我的「初吻」不久,還無法十分精確地理解這件事的真相,直到若干年之 後,才恍然大悟,那分明是一次十分實在的靈魂離體的經驗——不單是我一個人,是我 和祝香香兩人同時靈魂離體、相會、親熱的經歷!

  雖然,為何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我至今未明,因為人類對於靈魂,雖然已在積極 研究,但所知實在太少了!

  那個冬日的早晨,我和祝香香用這樣的姿勢站著,已經很久了,兩人都不動,也不 說話,在別人(尤其是成年人)看來,我們很無聊,但是我們知道自己的享受。

  忽然,城牆上的破縫之中,一條四腳蛇,可能被燦爛的陽光所迷惑,以為春天已經 來了,所以半探出身子來,可是它實在還在冬眠期間,行動不靈,一下子就失足跌了下 來,落到了祝香香的頭上。

  她伸手去拂,我也伸手去拂,兩個人的手,踫在一起,兩個人的動作,也都停止了 ,自然而然,她望向我,我望向她。

  我用另一隻手拂去了那條知情識趣,適時出現的四腳蛇,祝香香並不縮開手,於是 我就把她的手拉得更緊了一些。她低嘆了一聲,我忙道︰「就算你曾經指腹為婚,是有 丈夫的,也不妨和好朋友說說話!」

  祝香香的聲音聽來平靜︰「和你說話,只不過是不斷地接受你的盤問!」

  我低嘆了一聲(那時侯,青少年很流行動不動就嘆氣,這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的境界,時代不同,現在的青少年,大抵很少嘆息的了)︰「心中有疑,總要問一問, 好朋友之間,不應該有秘密!」

  祝香香陡然睜大了眼睛︰「錯,再親密的兩個人之間,也存在秘密。人和人之間的 溝通方式是間接溝通,所以必然各有各的秘密!」

  祝香香的話,聽來十分深奧,要好好想一想,才會明白。我當時就想了好一會才接 受,而且極之同意。

  祝香香忽然又笑了起來(笑聲真好聽)︰「而且,你想知道的疑問太多了!」

  我又自然而然地嘆了一聲,的確,祝香香這美麗的女孩子,整個人都是謎。早幾天 ,我曾對她說︰「你有詩一樣的臉譜,謎一樣的生命!」

  祝香香的反應是連續一分鐘的淺笑,看得人心曠神怡。

  雖然她一再表示我不應該多問,但是我天生好奇心極強(這個性格一直沒有改變過 ,甚至越來越甚),所以我還是道︰「有一個疑團,非解決不可,因為這件事,是由你 而起的。」

  祝香香十分聰明,她立時道︰「我不會說!」

  我提高了聲音︰「你要說,因為你令我失去了師父!」

  祝香香曾要求我帶她去見我的師父,接著兩人才打了一個照面,就發生了再也想不 到的結果,師父從此消失,事情由她而起,我自然有一定的理由,要問明白那究竟是怎 麼一回事。

  祝香香仍然緊抿著嘴,搖著頭,表示她不會說。

  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並且想把她拉近來。可是別看她瘦弱,氣力卻相當大,那自 然是她受過嚴格的武術訓練之故。我採取了迂迴的戰術︰「你不說也不要緊,我的武術 師父走了,你的武術底子好,把你的師父介紹給我,我要繼續練下去!」

  祝香香一聽,像是聽到了甚麼可笑之至的事,頭搖得更甚,俏臉滿是笑意。

  我佯作生氣︰「這也不行,那也不說!」

  祝香香不再搖頭,望著我,現出猶豫的神情,我心中一喜,知道人現出了這種神情 ,那是已經準備吐露秘密的了,尤其是女孩子,一有這樣的神情,就可以在她們的口中 知悉秘密。

  我不再用言語催她——催得緊了,反而會誤事。我只是用眼光鼓勵她,把秘密說出 來,不論她肯說的是甚麼秘密,那總是一個突破,在她身上的許多謎團,有可能自此一 一解開來!

  她微微張開口,說了五個字︰「你不能拜我——」

  她當然是準備一口氣說下去的,可是陡然之間,一陣十分陌生怪異的聲響,自遠方 傳來,像是一連串的響雷,平地而起,而且正著地滾動,迅速向近處傳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真該死,打斷了祝香香的話頭,我們一起循聲看去,一時之間 ,竟不知發生了甚麼事!

  城牆的不遠處,是一條古老的道路,這時,約在一里開外、隨著「雷聲」,塵頭大 起,看來竟像是一個會發出雷聲的,其大無比的怪獸,正以萬馬奔騰之勢,向前衝了過 來,聲勢霸道,懾人心魄!

  「怪獸」來得極快,等到揚起的塵土撲到近處,這才看清,疾駛而來的,是十多輛 摩托車。

  摩托車,又稱機器腳踏車,也叫「電驢子」,在粵語系統中,叫作「電單車」。那 是十分普通的一種交通工具。可是在當時,這種交通工具,並不多見,所以當塵頭大起 之際,我竟不能一下子就明白那是甚麼怪東西。

  忽然會有那樣的一隊摩托車駛來,事情雖不尋常,但我也決計未料到事情會和我有 關。

  眼看車隊捲起老高的塵土,疾駛而過,但是才駛過了幾十公尺,只聽得車隊之中, 傳來了一下呼嘯聲,所有的車子,一下子轉了頭,又駛了回來,在十多輛車子一起回轉 時,捲起了一股塵柱,看來十分壯觀。

  車隊回頭之後,立時停了下來,停在離我們不到十公尺的路上。

  我立即感到,這隊威風凜凜的車隊,有可能是衝著我們來的!

  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車隊,難道是祝香香?

  我先回頭向她看了一眼,只見她輕咬著下唇,臉色發白,現出十分不快的神情—— 可知我所料不差。

  我轉頭去打量車隊,一看之下,不禁大是吃驚!

  那一隊駕車而來的,除了其中一個之外,其餘的,竟全是穿著一色的黃呢制服的軍 官,帽星、肩章上,都有閃閃生光的軍官標誌,看來個個神俊非凡,加上人人都戴著防 風眼罩,看來更增神秘感。

  那唯一不穿軍服的,頭戴皮帽,上身是一件漆黑錚亮的皮上裝,半豎著領子,下身 是馬褲,長皮靴,帥氣之極,這樣的一身打扮,是絕大多數青少年夢寐以求的。

  他首先下車,下車的時候,只是隨便把車推在地上就算。他向我們走來,我在看到 他左右腰際都佩著手槍的同時,感到祝香香在我身邊,縮了一下,到了我的身後——這 毫無疑問,是她需要保護的意思。

  我想都不想,就踏前半步,表示了我保護她的決心。

  我的性格,在分類上,屬於多血質。也就是說,行為上比較衝動,處事甚少深思熟 慮,而是風風火火,想做就做。這種性格的人,在一些事情上會吃虧,但在另一些事情 上,卻會佔便宜——天下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人的各種性格也一樣。

  像那時,對方的來勢具有如此的聲威,雖然我看出那向我走來的人,年紀比我大不 了多少,但是單是他腰際所佩的兩柄手槍,就足以使我不是敵手,若是我細想一想,一 定拉了祝香香,三十六著,走為上著,溜之大吉,如何還敢一覺得祝香香需要保護,就 挺身而出?

  那個打扮得像威武大將軍一樣的少年(至多是青年)大踏步向前走來、我也毫無畏 懼地向前迎去。祝香香一直緊跟在我的身後,這更給了我無比的勇氣。

  一直到我和他面對面,近距離站定,我還根本不知道他是甚麼人,也不知道發生了 甚麼事。

  那人連站立的姿勢都十分誇張,身子略向後仰,不可一世,他也戴著防風眼罩,所 以不能看清楚他的面貌,不過我也可以感到,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轉了一轉,就投向 了我身後的祝香香!

  我剛在想︰果然是衝著她來的!已聽得那人用十分囂張的聲音叫︰「香香,到處找 你不見,為何在這裏?」

  祝香香並沒有回答,我只聽到她發出了一下深深的吸氣聲。我這時大聲道︰「她為 何不可以在這裏,是我約她出來的!」

  那人暴喝一聲,伸手直指向我︰「你是甚麼東西?」

  我們一對話,那十來個本來在摩托車上的軍官,有幾個已經下車,大踏步向前來。

  我一挺胸,冷冷地道︰「我不是東西,是人,你又是甚麼東西?」

  我面對的那個人,可能是平時驕橫慣了,行為十分反常,我的回答,當然不算友善 ,可是,卻是他無禮在前,又怎能怪我。而他接下來的行為,更是乖張,竟然一揚手, 就向我臉上摑來!

  他戴著十分精美的皮手套——他的衣飾、派頭,都不像普通人,自然是非富即貴的 大少爺,但就算他是大總統的兒子,我也不能讓他打中!

  他揮手揮得太肆無忌憚了,而且必然在這之前,未曾遭到過任何反抗,所以也就不 懂得如何防範。他才一出手,我一揚手,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勢一轉,已把他的手 臂反扭了過來。

  情形在一秒鐘之間,起了劇變,我已把那人的右臂扭到了他的背後,把他制住了!

  那人怪叫,好幾個軍官大聲呼喝,疾奔過來。那人左手一探,就去取腰際的手鎗, 出手居然極快,眼看我無法阻止,一旁忽然有一隻凍得通紅的小手,早了一步伸過來, 將手鎗摘在手中。

  那人又是一聲怪叫,手僵在腰際,不知如何才好。

  我一看到祝香香摘下了他的手鎗,不禁大喜,急叫︰「擒賊擒王!」

  這時,軍官呼喝著,聲勢洶洶向前奔來,我已看出,那人反倒是首領,自然是要把 他制住了再說!

  祝香香聽得我的叫喚,把手槍在那人的額上指了指,向我作了一個看來很頑皮的笑 容。我趁機大叫︰「都站住,誰也不許動!」

  奔向前來的軍官立時收勢,奔在最前的兩個,收得太急,竟跌倒在地,十分狼狽。

  那人又驚又怒,叫︰「香香,開甚麼玩笑!快和我一起走!」

  我手上加了幾分勁,那會令得他手臂生痛,但那傢伙居然忍住了沒出聲,只是咬牙 切齒地叫︰「香香!」

  祝香香低下頭極短的時間,忽然抬起頭來,柔聲對我道︰「放開他?」

  我呆了一呆,發急︰「不能放,這一幫不知是甚麼人,明顯對你不利!」

  祝香香笑了一下,笑容看來有點勉強,她接下來所說的話,令我天旋地轉!她道︰ 「他們不會對我不利,他是我的丈夫,記得,我對你說過,指腹為婚的!」

  我腦中「轟」地一聲,那人趁機用力一掙,被他掙了開去,他一脫身,立時掣了另 一柄鎗在手,指住了我,我那時也根本不知道甚麼叫害怕,因為祝香香的話,我除了盯 著她看之外,甚麼也不做。

  那人又吼又叫,我也聽不清他在叫嚷些甚麼。

  祝香香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情,她居然還記得不久前我問她的問題,只答了五個字, 這時繼續了下去︰「你不能拜我的師父做師父,我的武術,是我母親教的——」

  她說到這裏,忽然把聲音壓得極低,只有我一個聽得見︰「她就在那截城牆後面, 我知道!」

  我心緒亂極,實在不知如何才好,只聽得那傢伙一面揮著鎗,一面還在叫嚷︰「你 敢不敢?敢不敢?」

  我一口惡氣,正無處發出,立時轉頭向他︰「有甚麼不敢?甚麼我都敢!」

  我一有了回答,那人反倒靜了下來,後退了一步,盯著我看,雖然隔著玻璃,也可 以看出,他眼光之中,充滿了憤怒和兇狠。

  這時,我也比較鎮定,知道自己一定是答應了他做一件甚麼事,可是由於剛才思緒 太亂,竟沒有聽清楚他要我做的是甚麼。

  年紀輕,行為有一股豁出去的勁,答應了做就做,有甚麼大不了的,所以也懶得再 問。

  那傢伙盯了我足有一分鐘,我也同樣盯著他,他這才一揮手,叫︰「香香,我們走 !」

  我正在想,祝香香怎麼會跟他走,可是他一轉身,向大路走去,祝香香竟然就跟在 他的身後!

  我又驚又急,一步跨出,祝香香轉過頭來,向我身後,指了一指,我轉過頭去,沒 有看到甚麼,再轉回頭來時,已有軍官扶起了那傢伙的車,祝香香上了他的車,那傢伙 上了另一輛車,一陣引擎響中,兩輛車先疾馳而去,其他的軍官,紛紛上車,老高的塵 土揚起,名副其實,車隊絕塵而去!

  我呆立著,任由塵土向我蓋下來,心中委曲和憤怒交集,驚訝和傷心交織,不知是 甚麼滋味,也不知如何才好,更不知呆立了多久。

  等到我又定過神來,日頭已經斜了,我一低頭,看到地上,除了我的影子之外,身 邊還有另外一個細長的影子在——那也就是說,就在貼近我的身後,另外有人!

  我疾轉過身,就看到了一個很美麗的婦人,正望著我,這美婦人叫人一看,就感到 十分親切,我也立刻知道了她是祝香香的母親——剛才祝香香曾說過的!

  一看到了她,我只覺得心中的委曲更甚,同時,也覺得心中不論有甚麼樣的委曲, 都可以向她傾訴。我指著祝香香離去的方向,啞著嗓子叫︰「那傢伙……香香說那傢伙 是她的丈夫!」

  我一面說著,一面還重重地頓著腳,表示這種情形,荒誕之極!

  可是,香香媽媽卻用祥和的,聽了令人心神寧貼的聲音道︰「是的,他們指腹為婚 。」

  雖然我對她很有好感,可是也按捺不了怒火,行動也就無禮起來,我指著她的腹部 ,尖聲道︰「你……你怎麼可以做這樣愚蠢的事,你知道現在是甚麼時代?你們這些大 人,簡直……簡直……」

  她打斷了我的話頭︰「我也認為這是大人的荒唐行為。那不是我決定的,是香香父 親的決定!」

  我忍不住口出惡言︰「他混賬!他沒權做這樣的決定。」

  香香媽媽伸手按住了我的肩頭,柔聲道︰「小伙子,你又有甚麼權了?你能做她的 丈夫嗎?」

  我陡然張大了口,寒風灌進我的口中。要那個年紀的我回答這樣的問題,實在太困 難了!

  所以,我根本答不上來!

  香香媽媽嘆了一聲,她這時的神情,又令我心頭亂跳!我見過的!在那枝鬼竹上, 現出來的那個女人像就是她!一定就是她!

  事情越來越離奇古怪了!

  還有,那傢伙問我「敢不敢」,顯然是在向我挑戰,我想也沒有想就說「敢」,我 是接受了一項甚麼樣的挑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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