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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別鬧了》第110章
111、圖窮匕見

  太液池並非只有秋風能夠醉人,春日的太液池,也一樣美得驚人,而春夜中,平湖上,伴隨著遠處傳來的絲竹之聲,這是一副多麼美麗的情景?在這畫樣的情境之中,一對少年男女在幽雅清貴的水中涼亭裡對視著,他們靠得很近,幾乎是面對面地站著,而從他們那悅目的、美麗的外表上看來,誰也不知道這是一對心機深沉的夫妻,他們並不像這個年紀的青年人,沒有青年人常有的輕浮草率,當他們對峙時,所散發出的,竟是只屬於中年人的冷厲與持重,在這一刻,僅屬於表面的溫情煙消雲散,在此對視的是兩個□裸的存在,他們知曉、深深知曉對方的缺點,也深深明了對方的優點,感性幾乎無所容身,所留下的僅有理性與堅持。

  「我當然在乎你。」朱厚照柔聲說。「打從我們在你師父的小院再見的那一刻開始,我便知道你是與我一樣的人。樂琰,我很中意你,我們是一種人。」

  「那我們到底是怎樣的人。」樂琰喃喃問,她的語氣軟弱無力,似乎像是在問朱厚照,又或許僅僅只是自問。「我們是怎麼樣的人?」

  「我們都能看透天下大勢,而我們都又實在是自私了些,不願為了這天下失去自己……我要娶你的那一刻,便很清楚我娶的是誰,但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真的懂我?」朱厚照的聲音就好像是水面上的羽毛,輕飄飄的打著旋,樂琰閉上眼,壓抑著眼角鼻端的酸意,搖了搖頭。

  「若是我不懂你……你依然會在乎我嗎?」她淺聲地問,但卻做不到少年天子那樣的舉重若輕,她的問話是焦灼的,透著不安,透著無法自控的無奈。

  朱厚照聳聳肩,忽然倒退了幾步,樂琰情不自禁地向前追了一步,但很快,她克制住了自己,回到牆邊戒備地望著丈夫。活像這幾步已經在他們之間劃開了一條天塹。

  「你原也不大懂得我,但我依然喜愛你。」朱厚照說,他轉身來到窗前,凝視著一望無際的水面。「天子總是孤單的,但我很幸運,我總是有你。樂琰,你還要再問嗎。」

  樂琰的淚水,再度奪眶而出,她抽了抽鼻子,努力提醒著自己這次談話的目的,雖然她已實在並不想再問下去,說到底,這天下到底和她有什麼關係呢?朱厚照是愛她的,儘管這告白帶有鮮明的時代色彩,又是如此的含蓄,但他的態度也已經很明顯了,儘管在這三年間,她是如此地低估了自己的丈夫,而沾沾自喜地玩弄著他給予的權力,卻又暗地裡看不起他,但他依然是愛自己的。這難道還不夠嗎?她對政治,其實也並沒有太大的興趣,而她對天下的貢獻,也已經足夠多了。她大可以從此只做朱厚照的嬌妻,將全副心力,用在追求著與他的心心相印上!

但接著,她想起了那些與她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那些她並不喜歡,也不大在意的親人,那些她從沒有見過,但卻享用著他們勞力的人們,在這國家掙扎求存的人們,而在這國家之外那些雄心勃勃正在崛起的國家。

  樂琰嘆了口氣,她徹底平靜下來了。

  夏樂琰也好,胡樂琰也罷,這個曾是個准女強人,如今是帝國皇后,身為古代,心還有一大半屬於現代的超時空怪胎——不論怎麼形容,她始終知道自己是誰,她很瞭解自己。而她知道自己心底有一些東西,乃是怎麼也抹殺不了的,這和雄心無關,或者也不能叫做良心。就只是,她沒有辦法坐在這個位置上,依然無動於衷地看著帝國走向衰亡,坐視悲劇發生。儘管她也知道她能做的很少,而所做的一切,都極有可能成空,歷史依然遵循自己的腳步,她只會成為車輪下的屍體。

  但樂琰就是沒辦法看著這一切發生。

  而要阻止,她就必須讓朱厚照接受他的妻子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更別提她想走的還是條兩全的路,她不想失去已經攥在手心的愛情,但她也不想為了愛完全放棄自己。

  「但你依然是自私的。你的自私,並不因我的自私而顯得高尚。」她平靜地說,來到朱厚照身邊,與他一同看著燈火處處的大內,這是座充滿活力的小型城市,人們在其中穿插往來,即使已是深夜,也依然能夠感受到這城市的脈搏,它是如此的雄健有力,又是如此的深情。樂琰從未感到自己與這時代是如此的親近,她為這城市所關愛著,也關愛著這紫禁城,她已不再是個旁觀者,她是時代的一員。「你想逃避,可你難道看不透嗎?責任是無法逃避的,你越想逃避,就越受到它的禁錮。而只要換個角度,或許這責任,你也並非不是不願意背負。」

  「可我就是不願意。」朱厚照打斷了她的話,小皇帝的情緒第一次明顯波動起來,他帶著些許急切,不管不顧地說,「我已經徹底膩味了這——這一切。」他沖紫禁城揮了揮手。

  「你厭惡的不是它帶來的權力與責任,只是隨之而來的制約。」樂琰伸手扳過丈夫的臉,讓他看著自己,儘管這舉動有些大逆不道。在燭光下,朱厚照的瞳仁閃爍著琥珀色的微光,他望著樂琰,興味盎然,並未動怒。「聽著,在這世上,的確不會有第二個人如我這般懂你,你若是真的沒有抱負,為什麼那樣想要與韃靼對決?為什麼總是放不下手,若有若無地關注著在這京城,在這國家的各個角落裡發生的一切?只是你無法容忍你的君權,被那群頑固不化的士大夫老頭子們分享,他們的所作所為對這國家或許沒有絲毫益處,但卻被捧到了極高的高度,你想做的一切,都要先通過他們,而這不完整的權力,你寧可不要……不是嗎?」

 她扯了扯唇角,露出微笑。

  朱厚照訝然瞪著樂琰,雙眼圓睜,啞然。

  「你瞞不了我的。」樂琰篤定地說,「我懂得你,你的性格太尖銳了,皇上……月盈則虧,水滿則溢,若是你把這國家完全握在手心,那才是對小包子的不負責。我肯定你能做得很好,但我們的兒子,你的繼承人,能否做得一樣好?而你能保證你會永遠不變?」

  「我不能。」朱厚照坦然承認,他的視線銳利了起來,直刺進樂琰眼底心中。「但你也不能叫我接受這殘缺的,施捨的玩意兒!他們叫我治國,又妄圖把我握在手心?哼!活該他們滾蛋!我朱厚照生來最憎被人逼迫,這一點我改不了,也不會改!」

  「我又沒有叫你改……」樂琰不禁忍俊不禁,她後退了點,靠在窗櫺上望著丈夫,怎麼都看不夠朱厚照的眉眼,就像是第一次發覺他長得是這樣好看。「你就是你,就好像我就是我。但我依然有點看不起你……」

  朱厚照瞪圓了眼,樂琰不禁又噗嗤笑了出來,這才繼續低沉地、魅惑地說,「你要知道,真正有能力的人,是可以將現實改造成他們需要的樣子的。」

  如果說朱厚照沒有被誘惑,那恐怕他自己都會哈哈大笑,此刻的他,的確在瞬間就動搖得不成樣子,樂琰能從他的眼角眉梢看出他的情緒。並不是說朱厚照是個喜怒形於色的人,只是當一個人體認到自己對另一個人的真實感情後,她的視角的確會發生變化,她能從輕輕一個皺眉瞭解到朱厚照的心情,他被誘惑,但仍然覺得樂琰在異想天開。

  「我不是在說大話。」樂琰清楚地說。「朱厚照,你也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樣懂我,我能給你的還有很多,遠多於你想像的。我所知道的,乃是你永遠無法知道的,我知道這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我知道在歐羅巴人口中的新大陸到底位於何方,而我看不出你為什麼不信我。畢竟,你看起來可不像是個持重的人。」

  「只分出幾分心思給大明,與信你的這些話,可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朱厚照沉默了片刻,方才慎重地道,「天下的事,是天下的事,但信不信你,是我們倆的事。在你心中,我是否真的只有零分?」

  繞來繞去,他終於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樂琰定定地看著朱厚照,一抹笑在她唇邊越來越大,「你什麼心裡話都不與我說,你倒是說說,你能得幾分?」

  她的語氣輕鬆自如,還有些得意,朱厚照望著她,也溫柔地笑了起來。「你也未曾把心底話與我說,公平的很,若我得零分,你也只好得零分。」

  「那可不同。」樂琰又嚴肅起來。「我雖然也自私,也有許多事瞞著你,對你也有心防,但我可不曾耽擱過做皇后的本職。我禁得起挑剔,你可就不一定了。」

 「但你何必挑剔我?」朱厚照輕聲問,「你為何挑剔我?」

  「我不會,但天下人呢?若是你連自己都騙不過,何以騙天下?而就算你不在乎天下人的議論,你能面對兒子嗎?在兒子面前,你永遠不會是光輝高大的,你是玩世不恭的,是難當大任的,是永遠長不大的老頑童……孝廟在你心裡,是這樣的?」

  朱厚照愣住。

  「你該長大了,夫君。」樂琰柔聲說,略帶一絲優越感與高高在上,她終於在這場對話中佔到了上風,拿住了朱厚照的軟肋。「生活總是不完美的,但有了我們所在意的事與物,你便不能再與它開玩笑了。但凡世人,誰不是這樣過來的?你若是不想要皇位,便也不能享有特權,當與世人一般認真謀生。」

  「但我若是認真起來,就必須幹好皇帝的活兒。」朱厚照苦笑接口,他垮下了肩膀,前一刻還存在的淡然與沉著,似乎忽然遠離了他。

  樂琰勝利地望了他一眼,但很快便遮掩掉了這一閃而過的情緒,她的聲調越發柔軟了。

  「人人都是這樣過來的,朱厚照,至少,未來我們能做一對坦誠相對的夫妻。不論將來結果為何,是否能白頭偕老,至少沒有虛度青春,將最好的時光浪費在虛偽做戲上。對我,你可以摘下面具……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小皇帝皺了皺眉,不經意間流露出些許疲憊,他畢竟已經很累了,這番高強度的對峙,的確是耗費精神,他晃了晃腦袋,帶著些不悅地道,「什麼叫是否能白頭偕老,夏樂琰,你就認了吧,這輩子咱們只能相看了,若是生厭了,我還能找別人,你卻不成啦。」

  這話雖然有些不中聽,但的確是當時的常情,樂琰在心底嘆息了聲,知道距離與朱厚照真正心心相印,還有好長一段路走,但她也未曾氣餒,這畢竟不是朱厚照的錯,而小皇帝的思想,也已經算得上是可塑性極高了,最重要的是,他畢竟是真正的愛著她,有了這點,便有了無限可能。

  「我會離開的。」她寸步不讓,強硬地道,「朱厚照,別把我想成尋常人,我是尋常人,便不會坐得到你身邊當你的皇后,我若是尋常人,又怎麼知道紅薯的潛力?將來的日子裡,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有時,我們也必定會有些齟齬,或許你趕我,我都不肯走,非得要在你身邊煩你。可你一定記住,若是有一日你不再愛我,或是我不再愛你,你的存在對我來說只剩傷害時……我會離開你,我會走得遠遠的,離開你的世界。我們誰也不知道這段婚姻的結果是什麼,但至少現在,我希望它是好的。」

  她說得認真,朱厚照卻聽得直覺荒謬,孩子都生了,能走去哪裡?難道還能跑到韃靼去,經受風吹日曬之苦?但他也不敢小視樂琰,畢竟他的皇后,也的確並非只是個尋常庸才。

 「我知道我從沒懂過你。」他低聲說。「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真的把你搞懂。」

  「從這一刻起,我的面具已經沒有了。」樂琰坦誠地、熱誠地回答,「我的一切喜怒哀樂都會向你坦白……那麼,你的面具呢?」

  「……都已經摘掉的東西,怎麼還能再戴回去?」朱厚照面色數變,終於,他最後一次嘆了口氣,略帶絲沮喪與無奈地回答。

  樂琰勾起一抹笑,踮起腳吻上火熱薄唇,這不是他們的第一個吻,但不知為什麼,這一次,兩個人都興奮得指尖發麻,朱厚照一把抱住樂琰,將她壓在窗檯上輾轉急切地吻著她,宛若明日不存般索取著,只是不斷地索取著她的津液,偷走她的呼吸,而樂琰能做的僅有呻吟,反抗並不管用,也沒有反抗,他們的身影被燭光映照得老遠,在平靜的湖面上投下長長的影子,不知什麼時候,樂聲已經住了。

  #

  「你說你有很多我還不懂的地方,不妨說一個來聽。」良久後,有人氣息不穩地問。

  另一個人沉默了片刻,忽地嬌笑起來。

  「你有想過到江南走走嗎?」

112、反攻倒算

  樂琰翻了個身,掙紮著睜開眼,捂著正隱隱作痛的額頭,呻吟道,「什麼時辰了……」話才出口,她就被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由此看來,昨夜她真的喝了不少。

  幾雙手頓時伸了過來,樂琰幾乎沒有自己使力,便被人扶起了身,她頓時好一陣頭疼,咬著牙耐過了這陣宿醉,方才讓人為她換上輕便的衣物,梳洗了到外間,芳華正笑盈盈地往桌上擺著碗碟,樂琰看了只是些清粥小菜,頓時食慾大暢,坐下來喝了幾口米湯,這才輕聲重複了一遍,「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今兒娘娘起得早,自鳴鐘方才敲過六下呢。」芳華言笑晏晏地道,樂琰不由得愣住了,她昨夜與朱厚照鬧騰到後半夜,怎麼現下就醒來了,雖然還有些宿醉,但卻儼然是休息得不錯的樣子,並無熬夜後慣有的虛弱。

  「我睡了多久?」她又問,芳華莞爾一笑,為她布了幾筷子清蒸火腿,方才答道,「不多不少,恰恰十四個時辰,娘娘也算是心寬的人了,這與陛下一談開,回到房中倒頭就睡,咱們怎麼叫都不醒呢。皇上請了張大夫來把脈,張大夫說娘娘只是喝得多了些,多睡些也是無礙的。本以為昨晚怎麼都該醒了,卻是白預備了一桌飯菜。」

  樂琰怔了怔,摸了摸臉,到底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訕笑道,「瞧我,這孟浪了不是?昨天和皇上聊著聊著,就多喝了幾杯,想不到居然不勝酒力到了這個地步!」

  「小皇子昨日被抱著來瞧娘娘,還陪娘娘睡了兩個時辰呢。」芳華捂著嘴細聲笑道,「娘娘今日可要好好陪陪小皇子了,昨日您不理會他,可把小皇子急得直哭。」

  提到小包子,樂琰的眼神頓時就柔和了,「他成日裡吃了睡睡了吃的,也曉得我是他的娘親?」

  「這怎麼不曉得?」芳華嗔了樂琰一眼,見樂琰吃了兩碗稀粥還要再添,便不肯動了,勸道,「娘娘少吃些吧,免得積住了到了中午反而吃不下了。」

  樂琰便依了她,讓芳華將殘羹撤下,又到院子裡走了一圈,呼吸著春日早晨的新鮮空氣,不多時便宿醉盡去,精神奕奕起來。她問了問朱厚照昨日的動向,得知小皇帝雖然還是住在西廂,但也曾多次進來探視,而其餘的舉措,仍如往常時,便不再多說,而是對芳華道,「侍候我換了男裝,你也換上小廝打扮,再叫高順跟著,去錦衣衛那找兩個人來。好久沒出宮走走了,咱們今日到慶陽伯府裡坐坐,再去南家看看本宮的小外甥們。」

  自打樂琰有了身子,這大半年來休說出門,連正院都是少出的,依著她的性子,生產後能耐到現在才提出宮的事,已是十分難得的了。且才和朱厚照談完,便嚷著出宮,顯見得這對小夫妻前夜是真的攤開了不留心結,否則樂琰行事也不敢這麼囂張。芳華心底最後一絲不安,也就放下了,喜氣洋洋地應了聲,自去招呼高順安排車馬,又回來親自侍候樂琰穿上了淺藍色直綴,把頭髮束起帶了頂銀絲網巾,蹬一雙厚底金線靴,樂琰對鏡自照,只覺得雖然脂粉氣越發重了些,但好在有這雙大腳,看著不過是個稍微娘了點的佳公子罷了。

 她許久未曾出宮,若非是並不長於騎術,幾乎都想要騎馬出宮慢慢遊逛賞春,才從後門出了紫禁城,便迫不及待打起了簾子,與芳華指點著街邊的風景取樂。一時到了慶陽伯府與秦氏說了幾句話,又到南府看了看外甥,與南雅見了見面,兩邊商討了之後在朝堂上的行事風格,便去了小半日,南家本來還要留飯的,但樂琰心中還有無數的事要辦,便堅辭了出來,吩咐高順道,「直接去那個西洋人開的鋪子,到了午時三刻左右叫我一聲,咱們去西市看殺頭去。」

  明代刑場並不在聞名遐邇的菜市口,而是在西四牌樓左近,當時一說殺頭,圍觀者人山人海,就連附近的酒樓都早被人預訂一空,多的是人爭看這稀奇景象。好在這幾年大案頻出,又有劉瑾的大案子,零零落落從去年殺到今年,圍觀者也都有些膩煩了。再說今日處決的乃是聲名不著的張彩,因此高順聽了,才不作難,與芳華一道假模假式地勸了幾句,便叫過遙遙跟隨的幾個錦衣衛吩咐了幾句,自己拉著樂琰去那西洋鋪子不提。

  這西洋鋪子,正是當時曾與樂琰做了筆種子交易的海外商舖,這幾年來仗著劉瑾的照拂,連樂琰的面子都曾拂過,販賣的又是獨門貨物,因此幾年來生意做得是順風順水,漸漸的也就鳥槍換炮了,雖然鋪底還是那鋪底,但裡頭粉壁青磚,裝潢得已是相當高雅,樓上還設了雅座,供達官貴人家下的都管前來看貨。樓下卻是只陳列著些便宜貨色,饒是如此,也都是些中等人家在裡頭出入,迎送的夥計臉上,除卻了七分慇勤,也含著三分的矜貴。很顯然,劉瑾的倒台並沒有對西洋人的生意造成什麼影響,他們的日子,過得還是很紅火的。

  樂琰在街對過站了幾刻,便問芳華道,「劉瑾倒台後,他們改向誰家獻媚?」她這一問,問得就到點子上了,西洋生意賺錢,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羅伯特金身為一個無根無蒂的外國人,他死在京城,問都不會有人多問一聲,當然若是收了他的錢,這些當官的人,倒也不會閒得沒事謀財害命——他和皇后都做過生意那,可是通著天的人。但劉瑾倒台後,不找個新的靠山,他們的生意會難做起來,也是難免的,可看這鋪子一付興盛的樣子,就知道這羅伯特背後的新靠山,定然也是個威風人物,這才叫京城商賈官宦不敢強買強賣,拖欠了他的貨款。

  芳華微微皺眉,思量了半日,才有些不肯定地道,「或許是大學士梁儲,也有可能是李相公。」她所說的李相公,自然是閣老李東陽了。

  樂琰點頭冷笑道,「憑他找了誰,今日這該死的英國鬼子是別想和我玩花招了。」當時為了引入種子的事,她與劉瑾可是貨真價實地交了一次火,劉瑾變著法子想要分她的寵,多半也是從那次齟齬起的心思。樂琰雖然是個明理的人,但對羅伯特也生不出什麼好感來。在大明朝這一畝三分地上,敢給地主婆顏色看的人,委實也並不多的。

  芳華深知樂琰的心思,也露出了一個快意的笑,輕聲細語地道,「娘娘仔細彆氣壞了身子,為了那起子趨炎附勢捧高踩低的人,可不值得。」她這話看似勸解,但卻含著挑撥,樂琰雖然知道她的用意,但怒火卻也不期然盛了三分,輕哼道,「這可不就來找麻煩?他面子可不小呢,要我親自上門踢館。」

  她們兩人雖然站在人群中,但身邊若有若無,卻是圍了一圈侍衛,俱都是背對樂琰,不敢逼視,樂琰環視了一圈,只認得一個眼熟的,便指著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姜勇,乃是錦衣衛南鎮撫司京城衛所千戶,請……請公子差遣!」這人年約四十,雖然膀大腰圓,但看著十分老成持重,樂琰點點頭,笑問道,「你眼下手裡能召集多少軍馬?」

  姜勇很明顯地猶豫了起來,其餘僚屬也都若有若無地望了過來,樂琰見他不答,便又問,「你是這裡的首領吧?」

  「公子每次出行,都是屬下帶人侍候。」姜勇忙應道,又咬了咬牙,方才道,「小人手下大約有三百餘人,若是公子有什麼大事要辦,那就得向指揮使要人——」

  「誰和你說這個了。」樂琰才曉得他會錯了意,以為自己又要有什麼大動作了,當下啼笑皆非地笑罵了一句,才道,「去,叫人穿著錦衣衛的衣服,把對面的洋貨店封了。」

  姜勇頓時精神抖擻,胸有成竹地應了聲是,又問,「公子,要砸嗎?」他到底是粗人,問起來竟是十足的饞涎欲滴。

  樂琰撲哧一笑,想了想隨意道,「別驚動了裡頭的客人,讓他們都回家去,貨物麼,看著不值錢的砸個兩件也就是了。裡頭的人要問起,你就說是我夏二姐來收兩年前的一筆舊賬了。」

  她背負雙手,語調表情都是淡淡的,看不出怒氣,但姜勇也是走遍江湖的人,哪裡聽不出這底下的一絲怨毒?當下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方才沖兄弟們打了個手勢,低聲道,「侍候好公子。」便親自轉過街角,不知去了哪裡。

  此時已是四月初,剛過了清明,街上甚是熱鬧,多有人擔了嫩藕新荷叫賣,樂琰站了一會,便想要買節藕來吃吃,無奈自袖中掏出的都是金葉子、銀角子,卻並沒帶著銅錢,無奈之下,只得問芳華道,「可有銅錢?請你家主子吃一節藕如何?」

  芳華笑個不停,但她如今是宮中第一個紅女官,家事甚豐,渾身上下摸遍了也找不著一枚銅板,樂琰不便與錦衣衛搭話,她又還沒出嫁,到底面嫩,兩人此時都覺得口渴,面面相覷之下,只得進了洋貨店斜對過的醉此間,又不好意思只要一壺茶便罷了,也不顧離午飯還早,便直到二樓要了一桌酒菜,叫小二到街面上買些嫩藕來下酒。如此大費周章,才吃到了兩節藕。兩人都覺得好笑,一面吃,一面說笑個不住。

一時街面上忽地傳來了鐵甲碰撞之聲,滿街的人都騷動了起來,一整樓的客人,也都擠到窗邊觀看,只見近百名披掛齊整的兵士,直進了那洋貨店中,頓時是一陣乒呤乓啷的巨響,又夾雜著爭辯聲、告饒聲,接著,一群兵士便押送出了二十多個神色驚惶打扮富貴的都管人物,也不顧那些人站在街面上猶自罵罵咧咧的,又將店門板上了起來,那姜勇此時方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身穿著曳撒,透著十二萬分的威風,兵士們見他來了,都低頭見禮。

  此時生意做大,羅伯特日常已不在店中照管生意,只急得一頭白髮的老掌櫃見了姜勇,便直撲上去,半跪著半抱著他的大腿,哭天喊地道,「官爺高抬貴手,高抬貴手!小店可素來是本分經營,童叟無欺那——」說著,一錠銀子便悄無聲息地藉著身子的遮掩,進了姜勇的腰帶。

  姜勇只從這腰帶的一墜,便品出了銀子的份量,心中一酥,正要說些軟話,眼角餘光卻掃到樂琰站在對過酒樓窗前冷冷地看著他,便不敢自作主張,只道,「千不該萬不該,你家東主兩年前與夏家說好了的生意,卻又反悔,千不該萬不該,你家東主還是托的那死鬼劉瑾的路子。今日只將你的店門上了,倒是便宜你!叫你家東主帶了大禮,找我們公子磕頭賠罪,許是還能饒你一遭,若是還這樣託大,明年這個時候,你就等著給他上墳吧!」說完嘿嘿一笑,推開那老掌櫃帶了大隊人馬揚長而去,只留下三四個兵丁守門。

  這場熱鬧雖然好看,但沒頭沒尾,令人頗費猜疑,眾人見那老掌櫃滿面茫然,搔著頭自去了,都議論紛紛,猜度著這夏家到底是誰家。也有人猜是皇后的娘家,但慶陽伯一向低調不說,唯一的公子也是深居簡出,從沒來過這洋貨店,更談不上有什麼生意了,兩年前他只是個半大小子,誰與他談生意呀?一時議論紛紛,沒個理會處。

  姜勇本人卻是換了衣裳,又回到樂琰身前聽用,樂琰雖然不喜姜勇的官僚作風,但只要是人,都有個虛榮心,方才還是威風八面不可一世的人物,此刻便到了她腳下獻媚,說她心中不暢快,那是騙人的,只是她到底也經歷過世面,沒有得意忘形罷了,此時便一邊讓芳華給她布菜倒酒,一邊聽姜勇跪在腳邊回道。

  「已是派人暗裡地跟著那老掌櫃的了,他與那外國人說的什麼,小人都能探聽得出來。只是那外國人想來也要花幾日的時間籌備禮物的,等他準備好了,該如何聯繫到公子呢?」

  「吩咐那幾個兵丁,若是羅伯特有意求見了,便把消息傳給你們這裡,我什麼時候想見他了,再說。」樂琰頓了頓,看似漫不經心地道,「天津港他們家的船也釘牢了,必要的話,把貨物全搬下來凍結保管。現下天津到澳門的航線不是被他們家壟斷了麼?我就要他們知道,什麼才叫做真正的壟斷!——你這裡也別掉了鏈子,沒我的吩咐,店裡一個人都不許進,從東主到夥計跑了一個,我只管找你問罪,可知道了?」

  雖然如今錦衣衛名義上的主子還是朱厚照,但早在正德二年便是樂琰主事,這幾年來明裡暗裡吩咐下來的事,姜勇也略微有所耳聞,曉得樂琰絕不是隨便說說,恐怕這洋貨店裡裡外外進出的是什麼人,都有人做了兩年多的記錄,這位主子看來是真有心要與這東主為難,忙拍著胸脯道,「小人以性命作保,決不會給公子捅婁子!」

  樂琰唇邊這才掛上一抹得意的笑,她站起身注視著那冷冷清清的店舖,想著兩年前的往事,一時百感交集,沉默了半晌,才輕聲道,「那年我和……朱公子來這裡談生意,那樣冷的天,我的心卻是火熱的,無它,只是因為那兩袋種子,可以讓全天下的人都吃飽肚子。沒想到今日又是我親自叫人查封了這裡——這世事,倒也有趣得很。」

  「好哇,一早上不見你人,原來是躲在這裡擺威風。」一道清朗溫和的男聲忽地插了進來,語調略帶笑意,卻又有微微的不滿。「家裡一灘子事你不管,只懂得成日裡往外跑。」

  樂琰回頭沖朱厚照扮了個鬼臉,「你是在說你自己?怎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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