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八年
一腳邁出門檻,沈清軒欣慰的感覺到了世界的旋轉,轉的那麼快,那麼急,像是要坍塌一樣。他聽見了僕從的驚呼聲,丫頭的驚叫聲,以及身後,那個端坐在椅上的婦人發出的呼喊。
她喊:「軒兒!」
沈清軒想,誰贏了?兩敗俱傷吧。就這樣想著,嘴角掛著微笑,滿身血跡的倒下。
跌地的一瞬間,被伊墨抱進了懷裡。
沒有人看清他是怎麼動作的,只知道原先與沈老爺並肩已經走遠的他突然出現在眼前,將大少爺抱在懷中。而後兩人一起,消失不見。
沈清軒醒來,身上無一根棉絲,正泡在溫泉水裡,甚是溫暖。睜開眼看了看四周,他笑了一聲道:「你就這麼把我帶來,家裡人會擔心的。」
伊墨從背後摟著他的腰,淡淡道:「不會。」
沈清軒沉默了,扶在岩石站在水中,背上並無疼痛之感,反手摸了摸,肌理光滑,連疤痕也不曾留下。不禁轉過身來,抬臂攬住了伊墨的頸項:「事到如今,你該嫁我了。」
伊墨還是那句:不嫁。拒絕的斬釘截鐵,不留餘地,眼底卻帶著一絲連他自己也不曾知曉的溫柔。
沈清軒嘆了氣:「行,今日不嫁,明日嫁。一樣的。」
伊墨不認為自己會嫁給他,如果一定要給兩人一個嫁娶關係,勉為其難些,他可娶了眼前人。可人家,也是不願意嫁的,只想著娶。
這事就這麼擰上了。
沈清軒知道,今天這事過後,再沒有什麼人能夠攔住自己的腳步,他要與妖相好,無人攔得住他;他要娶這妖,也無人敢攔他。他的父母已經認輸,僅剩下族中長輩親友,可是,那又怎麼樣呢?就是至親血緣的牽扯,也沒有阻的住他,剩下那些沒有至親血緣維繫的人,哪一個敢站出來,堂堂正正的站在他面前,光明正大的罵一句傷風敗俗!
不敢。無人敢。
沈清軒眯起眼,仰看著頭頂蒼穹,天空湛藍,萬里無雲。沈家一族銀兩財錢,到今天,全部握在他的手裡。
誰敢攔他,盡可以試試被扼住喉嚨的滋味!
一手勾著伊墨脖子,沈清軒貼過去親了親他的臉,「該回去了。這個時辰,小寶四處找我了。」
伊墨說:「好」。
相識一年零三個月,沈清軒掃盡一切阻礙,只等伊墨點頭,只要他點頭,便可將伊墨的名字,在沈族祠堂裡,在族人和長老的眾目睽睽下,記入族譜。
往後沈家不論興衰,但有後世翻閱族譜,便可在祖輩的沈清軒那一行邊,看見伊墨兩字。
他只等伊墨點頭。
可伊墨,從來不點頭。
沈清軒等了八年。
又是一個初夏,窗外綠意盎然,屋簷下燕子呢喃,沈清軒坐在院中涼亭裡翻著書,十步開外的地方,一個男孩梳著童髻,在日頭底下跨步站著,背上綁著箭筒,手中挽了一把長弓,正從背後取出羽箭來,瞄上了屋簷下的燕巢。
「小寶。」沈清軒眼角瞟到,懶洋洋喊了一聲。
孩童連忙收回羽箭,顛顛跑步過去,拖長尾音喊道:「爹——」
「在家中無趣了?」沈清軒問。
「不如山林裡好玩,」小寶皺了皺鼻子,「爹爹就知道看書。」
放下手中書冊,沈清軒捏了捏他的臉:「你父親昨天剛把你送來,就想回山了,討厭爹爹了是不是?」
「當然不是。」小寶連忙解釋道:「家裡沒人陪我玩。」
「你父親就陪你玩了?」沈清軒想像不出伊墨陪著他玩鬧的樣子,頗為好奇。
「父親也不陪我。」小寶笑著露出兩顆虎牙,「山裡好多野獸,父親就讓它們陪我玩。」
啊哈——沈清軒想,野獸和野獸玩一塊去了。
父子倆正說著話,伊墨突然出現在庭院裡,問:「說什麼?」
「說你讓野獸和他玩。」沈清軒帶了些責怪的道:「還嫌他性子不夠野?」
伊墨不答反問:「你想把野獸馴成家犬?」
沈清軒辯駁道:「他現在是人。」
伊墨挑了挑眉,不答。
小寶圓溜溜的眼睛看了看兩位父親,終於忍不住插話,問:「我是野獸嗎?」
下一刻沈清軒抓了書冊,拍在他腦袋上,沉聲道:「長輩說話,你……」豈能多嘴。
「孩兒錯了。」小寶往下一跪,認錯的極為爽快,顯然是習以為常。沈清軒也不為難他,只沉默著將手中書冊遞過去。
「爹,」苦著臉看著那卷《法華經》,小寶可憐兮兮的問:「抄幾遍?」
「三遍。」沈清軒微微一笑:「抄完了給你奶奶送去。」
小寶起身,抓著伊墨袖口晃了晃,「父親,我抄完了你再來接我去山上好不好?」
伊墨想了想,搖頭道:「你先生病好了,明天你要回學堂聽先生授課。」
小寶的臉徹底耷拉下來,蔫蔫的走了。
一路上絞盡腦汁也弄不明白,為什麼爹爹和父親明明對如何教養他有分歧,卻又對上自己時,意見格外一致。離間都離間不開。
每次都是這樣,還不如爺爺對他好。要什麼給什麼。
孩子走了,伊墨才坐下,望著對面那張已經萬分熟悉的臉,忍不住問:「你打算讓他抄多少書?」
「磨磨性子,邊抄邊看,有多少抄多少就是。」沈清軒喝了口茶,笑道:「你放養著,我圈養著,有什麼不好?」
伊墨想想,點頭:「好得很。」說著話,一把將人拉過來,沈清軒順勢歪在他胸前,仰著臉等他親。
兩人正擁成一團親的難捨難分,院門猛地被推開了,穿著道服的身影一路橫衝直撞,大嚷大叫的衝了進來,剛好撞見兩人這般姿態,頓時煞住腳,抬手捂了眼,憤然道:「光天化日,你們不要太過分!」
沈清軒坐起身,好笑的看著竹林旁跺腳的許明世,心想也不知道是誰過分。他這院子,原來就人煙稀少,自八年前與伊墨的事捅出來,就再沒有什麼人來過,除了兩個丫頭還在院中伺候著,原先的僕從們都分配到別處去了。這幾年,連沈老爺都沒有踏足幾次,沈夫人則一次都沒有,誰都知道,沈府的南院是禁地。
雖是禁地,好歹還是有主人的,這許明世一聲招呼不打就衝進來,還敢指責他過分,真是越來越不像樣了。
沈清軒起身整了整衣袍走過去。
許明世捂著眼,仍在跺腳:「你們快停下,我有急事!」
沈清軒放緩腳步靠近,冷不丁在他肩上拍了一把,許明世被唬的一跳,放下手來只見面前沈家大公子正笑眯眯的,還伸了手指著東邊說:「內急,茅房在那邊。」
「我不上茅房!」許明世揮著手,「我真有事。」
「又惹事了?」沈清軒眯起眼來打量他,有些不信的道:「你這幾年懂事許多,應該不會惹事才對。」
許明世連忙擺手表示清白,「不是我不是我,是你弟弟。」
「嗯?」沈清軒聞言也沒了捉弄他的心情,「小楨怎麼了?」
許明世抹了抹額上的汗:「你給我點水喝。」
沈清軒白他一眼,回到涼亭。
許明世也跟進來,拿起桌上茶盞連灌三盞才停下,在石凳上坐好,這才一一道來。
沈楨在邊南為官,本來家中富足,無須做些貪賄之事,又秉性耿直為官清廉,百姓愛戴。他少年習武,兵法也算通曉,邊南流寇匪徒也一一清剿,更是功績不凡。三年前得舉薦做了邊南太守一職,本該從此風調雨順,為國家守衛南疆。卻不料朝中天子遲遲不立太子,引得朝中重臣分了幾派,朝堂之上紛爭不斷,也不知有多少官員為此而獲益或獲災。朝中之事,離南疆太遠,本不該牽涉到他,卻因為儲君之位,火苗越燃越大,終於燃到了邊疆官員身上。不論文臣武將,官職高低,都被迫著,站向一方或另一方。
沈楨自然也被捲了進去,逃脫不開。
沈清軒敲了敲自己額頭,道:「今年家書裡倒是聽他說過一些,不過這種事他也不會言明的。黨派之爭向來避免不掉,你只說,他站的哪一派?」
伊墨喝著茶,一直默不作聲,直到此刻才出言道:「現下朝中只有兩派人物,不過要倒霉的,好像只是老相國。」
沈清軒擰了眉,「你是說小楨無事?」
「怎會無事?」許明世急忙接過話茬道:「沈楨說了,上個月有官員聯名參奏,說相國在位四十年,貪污銀兩數百萬,賣官鬻爵,考場舞弊云云,列了幾十條罪狀要參倒他呢。」
「也是。」沈清軒笑笑:「沈楨既然站在相國這邊,就是站在大皇子這邊。相國一倒,皇子失了左膀右臂,沈楨也會被牽連進去的。不如你替我傳個信,讓他趁著風暴還未來臨,辭官罷了。」
許明世搖頭道:「他才不會答應。再說我是去那裡除妖,正好想起你弟弟在當地做官,才去找他的,他跟我又不熟稔。」
伊墨看了許明世一眼,又看了看沈清軒,而後才道:「沈楨本意就是要你帶話的,如今他兄長已經發了話,你就再跑一趟又如何?」
沈清軒也點頭應和:「你就再跑一趟吧。」
許明世急的跺腳:「可之前他也說了,如果讓他辭官,還不如讓他等死。」
沈清軒聞言揮了揮袖子:「我也沒有法子,我又不是官員,就算手中有些人脈,也只可消些小災,哪裡有這個本事管這樣的事?」
說完起身,驅趕許明世,走到門口了,又想起來囑咐一句:「這事先不要告訴我爹娘。」
許明世被他推搡的歪歪倒倒,站都站不直,忙忙應了。
許明世一走,沈清軒就垮了肩,長長的嘆了一聲,握了伊墨的手,十指相扣著,兩人回了小樓。
晚間歡好過後,伊墨閉著眼將人抱在懷中,一手摩挲著他的後背,一邊問:「在想什麼?」
「在想我還能等你幾年,」沈清軒同樣閉著眼,咕噥著說:「你就嫁給我又如何。」
伊墨眼皮撐開一道細縫,看了看他的發頂,又重新閉上,淡淡道:「撒謊。你在想白天的事。」
沈清軒笑著在他鎖骨上啃了啃,動作像極了啃肉骨頭的小狗,齒印密密麻麻還不罷休,又啃上伊墨脖子,留了幾個紅痕泛著水光,才道:「瞞不過你。」又說:「只是我確實想不出辦法來。」
伊墨說:「那就慢慢想。」
「怕是想出來,我弟弟也死了。」沈清軒重新躺好,看著藕色床幔上的婉約花紋,想了一會,道:「你先睡。」說著起了身,撿了地上散落的衣裳,一件件重新穿戴好,最後套上鞋襪,才回身在伊墨唇上印了一吻,掉頭離去。
伊墨看他背影消失在門後,而後扯起被子蓋上,真的就睡了。只是睡到深夜,不自覺的伸出手來,將那被子摟緊了,彷彿懷中抱著一個人。
沈清軒連夜寫了幾封信箋,以蠟封口,差人分別送出,三日後回信一一快馬加鞭取回來,沈清軒看完了信,終是想出了一個法子,只是自己都覺得前途叵測,計策歹毒。為難了半天,找了伊墨來商談。
沈清軒將信箋一一取出展開,遞過去道:「這些日子我仔細打探過,相國此番是躲不過去了。參奏他的奏章裡列了十大罪狀,隨便一樁都是滅門殺頭之罪,只是唯獨少了一樁。」
伊墨翻看著信件,頗有興致的問:「哪樁?」
「謀逆。」沈清軒說,說著笑了起來。
伊墨看他一眼:「笑的這麼得意。這就是你想出來的罪狀?」
「天子賢明,唯獨在太子之事上做不出決定,顯然是不喜歡大皇子。朝堂之中老相國黨羽眾多自成一派,另一派則是擁護三皇子的聞親王,兩派皆是根深葉茂,天子不好翦除,除掉一方,就要看著另一方做大。皇帝是不會做這樣的蠢事的。」沈清軒取了紙筆,低聲道:「聞親王命人參本老相國,只想取了他的人頭,煞煞大皇子這派的氣焰,正合天子心意,所以相國很難保住了。但也不是沒有辦法……」
辦法就是,在那十大罪狀上,再加一條彌天大罪——謀逆。
謀逆之罪,罪大過天。
相國黨羽眾多,若是被扣上謀逆的帽子,朝堂將進行一次大清洗,這樣的清洗是天子不願意看到的。他只想除老相國,並不想將他身後勢力一次性連根拔起,否則大皇子一派徹底倒下,三皇子擁立為太子就免不掉了。到那時,天子不答應也得答應。一國之君是不會眼看著這樣的事情發生的,不可能讓一方勢力做大到威脅自己的位置。
只是需要有人在朝堂參上一本。老相國就能保住,老相國身後勢力,自然也能保住。
「你看著我做什麼?」伊墨問。
沈清軒微微一笑:「你腳程快,替我把這信送給該送的人,如何?」
伊墨說:「我以為你不需要我幫忙。」
「任何時候,我都需要你。」沈清軒抬起眼,認真的凝視著他:「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不怕。
伊墨靜靜望著他,桌上燭火輕微搖晃,烏黑的眼底有溫暖橘色在脈脈流淌。沈清軒伸手過去,握了他的手指摩搓,伊墨翻過手,交疊的手指糾纏在一處,沈清軒微笑的看著,又凝望著他的眼,滿眼情意從不掩藏。
抽了桌上墨跡未乾的信箋,伊墨起身,消失不見。
三月後沈楨家書寄回,老相國因貪墨舞弊被撤去官職,回鄉休養。聞親王植黨營私,污衊重臣,削去爵位,扣三年薪俸。
沈清軒披頭散髮臥在美人榻上聽小寶背書,扔了手中信箋,自言自語道:「與我何干,我只保我兄弟。」又看向小寶:「背到哪裡了?」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小寶板起臉來:「爹都不認真聽。」
「小寶。」沈清軒突地坐起身來,道:「君子如玉,雙玉為玨,你往後就叫沈玨。」
「為什麼是雙玉?」小寶奇怪的問。
沈清軒又懶洋洋的躺回去:「不為什麼。」
「爹爹誑我。」小寶才不信他,想了想道:「因為我是爹爹和父親的孩子嗎?」
沈清軒橫眼瞪他,「想不明白就好好想,不要胡說。」
「爹爹,你耳根紅了。」小寶嚴肅的指出,然後自己下了結論,「一定就是這樣的。」
隨後被他爹爹一本書砸在腦袋上,趕出去了。
沈清軒扯了薄毯蓋在臉上,耳根燒的通紅,心裡啐了無數遍,暗暗道:「我才不是什麼君子。」
門外小寶扯著嗓子在那喊: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