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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蛇》第89章
卷三‧二十五

  瑞雪在寒風中如約而來,若鵝毛般飄飄灑灑四處蔓延,山水依舊,面目全非。屋子裡燃了炭火,燒的正旺,柳延站在窗前攏緊了衣襟,身後是火盆裡火花四濺的「畢剝」聲,面頰有著寒風席捲的冰涼,一時冷暖兩重天。

  沈玨取了些花生毛栗進屋,門被打開時,雪花和寒風一起呼嘯著衝進來,他急忙轉身,掩好門,將手中乾果一股腦扔進了火盆裡。用火鐮撥弄著,看著窗邊人影道:「夜裡寒,爹要不要燙壺酒吃?」

  柳延點點頭,對他道:「燙一壺給許明世送去。」

  沈玨燙了兩壺酒,又端了些糕點送進許明世房裡。許明世裹著厚厚的棉被,畏寒似地縮在床頭半寐半醒中,聽見房門被推開。只點了一盞油燈的屋內並不明亮,影影綽綽中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桌邊,正微傾著身子,將手中物事擺放在桌上。

  許明世睜開眼,看了許久,直到那人將點心一一擺好準備離去,才出聲叫住他:「小寶。」

  背影停頓了一下,轉過身來,年青人特有的清亮雙眸,在暗處也精光四溢,如出鞘的利刃,筆直朝他射來。

  裹在身上的厚重的棉被,彷彿也失去了禦寒的力量。許明世不自禁地再次抓緊了被子,將自己裹的更緊了些,噤了聲。他知道眼下是該低眉順眼時候,這對父子待他不薄,恩義厚重。況且在這個身強力壯的年青人面前,他不過是一個朽而無用的老頭。

  或許是真的老了,神智昏聵,老而痴傻,許明世聽見自己又挑釁了他一次,說:「小寶。」

  陰影很好的藏起了沈玨的臉,沈玨站了片刻,沒有說話,轉身離去。

  他走的很快,如果不是木門打開時流過的寒氣,許明世甚至以為這只是自己的一場夢。夢裡他對著那個孩子,喚他的乳名。如果這不是一場夢,那麼在很久之前,許明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裡有他的至交,有他的知己,也有那個小小的孩童,對他帶來的禮物歡天喜地,用童稚的聲音喚他——許叔叔。

  許明世覺得自己真的老了,老到一無是處,只能懷念從前。那些記憶裡的細枝末節,曾經以為早已遺忘的東西,都在他老去之時,嶄新的重現在眼前。那麼清晰,那麼真實,彷彿就是昨天。

  原來,他從未忘懷。

  沐浴過後柳延披著棉衣,坐在火盆旁烤乾濕髮,一邊用火鐮在盆中翻攪,夾起那些被埋在灰燼裡烤熟的果實放在一旁的碗碟裡,沈玨拿起花生,剝開麻殼後緊跟著紅衣也在揉搓中散開,他輕吹了一口氣,紅衣粉粉落地,留在他掌心中的,是一粒粒溫香的果實。

  在軍營裡的時候,沒有戰事的冬天,他們也經常這樣,不論外面大雪飄飛寒氣肆虐,軍帳裡漂浮起來的,是食物的芬芳,和溫暖的火焰。

  還有裊裊酒香,彷彿冰天雪地裡的熱泉,浸潤全身。

  沈玨把這話說給柳延聽,柳延聽著,飲了酒,卻在笑。

  沈玨不知他在笑什麼,有些莫名。柳延道:「那時我總在想一句話。」

  「什麼話?」沈玨問。

  柳延搖了搖頭,只是笑而不答,頗為神秘。

  沈玨見他臉色神情似有揶揄,也就不問了,只道:「不想說就不說,反正爹也不是什麼好話。」

  柳延瞅了瞅他,道:「真不想知道?」

  「不想。」沈玨堅決搖頭。

  「真不想?」柳延又問。

  「說了也不聽。」沈玨說。

  柳延眯了眯眼,等了片刻才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壞話,那句話你也學過。」

  「是麼?」沈玨傾過身:「我學過?書裡的話嗎?」

  「嗯。」

  「是什麼?」

  柳延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順便將一手花生屑也揉上去,才笑眯眯地道:「那時我一直在想,這句話果然適用與你……」

  「那句?」沈玨問。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沈玨反應過來,火光輝映的紅色臉龐驟然又紅了一些,撇開臉低聲道:「爹那時候就在想這些麼?好不正經。」

 被指控為老不尊的柳延毫無愧色,反是義正言辭地替自己辯駁:「外面風花雪月,帳內暖如江南,既無戰事,又不缺糧,我偶爾想些不正經,有什麼不對?」

  他的嘴皮過於利落,堵的沈玨無話可說,倒像是自己小題大做了,沈玨轉回視線,瞅了他好一會,才道:「那上一世,爹怎麼不當我的面說?」

  柳延頓時無話可說。

  見柳延無法辯駁,沈玨有了些微妙的得意感,像是終於把大人戰勝的小孩,笑著道:「我現在才知道,爹上輩子也不正經的很,只是時局所困,不正經也只能在內心裡,面子上還得掛著將軍的威嚴。」

  柳延抿緊唇,父子倆瞪了一回眼。

  柳延轉了話題:「許明世如何了?」

  沈玨未說剛剛發生的事,只道:「沒事,只是年紀大了,畏寒的厲害。」

  「在他屋裡多放兩個火盆,手爐還有閒置的給他送一個去。」

  「昨夜降雪時就送去了,」沈玨道:「爹放心便是。」

  「棉衣呢?」

  「早先也置辦好了,被縟棉衣都是今年新棉,暖和的很。」

  柳延望著他微微蹙起眉來,若有所思的模樣惹得沈玨坐立不安,道:「莫非爹覺得還有什麼地方沒處置好麼?」

  自然沒有不妥的地方,偏偏是太妥帖,所以柳延才覺得怪異。

  畢竟從知道身世開始,沈玨對許明世的態度就從未好過,雖未曾喊打喊殺,也始終冷面相向。許明世許多次獻慇勤,都被少年沈玨斥之門外,後來幾年,許明世也來的少了。兩人關係更是淡漠。

  柳延問:「你同情他?」

  沈玨疑惑道:「我同情他作甚?人老病死,人之常態。他既成不了仙,必定會死的。」

  正說話著話,床上蜷在手爐畔睡醒的黑蛇游了過來,繞到柳延腿邊,攀了上去。

  柳延轉移了注意力,端著酒盞問懷裡黑蛇:「酒喝麼?」

  黑蛇也不知是睡的迷糊,或是被他喂食喂成習慣,也未多想,蛇信子一伸就浸滿了熱酒,再收回來,熱酒就下了肚。

  那味道過於奇怪,伊墨似乎被這樣奇怪的味道疑惑住了,蜷在柳延懷裡,對著酒盞停頓了好一會兒。

  沈玨在一旁悶笑,往盞裡又斟了酒,湊到柳延耳旁低聲道:「爹,讓它喝完,會不會看到醉蛇?」

  柳延眯了眯眼,一把抓住嘗了酒覺得味道並不美好轉而欲退的蛇頭,溫柔地道:「乖,喝了它。」說著點住他的腦袋,輕輕往酒盞裡摁了摁。

  黑蛇懂了他的意圖,但柳延讓喝,也就慢吞吞地一點點用蛇信子,將那盞酒舔了大半。說實話,並不難喝。

  於是,他醉了。

  沈玨觀賞完一場「蛇飲酒」,並不知道喝醉酒的蛇會做什麼,但無論如何,這屋子不能再待,免得萬一鬧的不可開交,被柳延當做出氣筒懲治,況且,讓蛇飲酒的壞主意,本來就是他出的。沈玨忙道:「夜深了,爹爹早些歇息。」說完拔腿就走。

  他溜的極快,柳延一抬頭,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柳延將炭火撥的更旺些,將火鐮放到一旁,摟著懷裡喝醉了,正用尾巴在他脖子上繞來繞去的黑蛇走到床邊坐下,對沈玨這種肇事逃逸的行為,已經不願置評,低頭對著黑蛇豆大的眼,柳延問:「你真醉了?」

  黑蛇的回應是在他湊過來的臉上咬了一口,牙齒剛碰上皮肉就停頓下來,轉而用信子舔了舔,又攀上他的臉,在柳延頭上玩了起來。

  柳延往後仰躺在床上,黑蛇跟著跌在枕上,接著又纏上來,大約真的喝醉了,從柳延腋下鑽到頸側,又從柳延頸側鑽到柳延另一隻胳膊底下,尾巴歡快地捲住什麼又鬆開,在空中甩來甩去。甚至溜到床的那一頭,尾巴捲住他的小腿,一口啃上柳延的腳趾。

  柳延「哧」地笑出聲,只覺被咬的又疼又癢,坐起身就要把他抓開。那蛇卻歡快地換了個地方,一歪頭對準他的腳心,不偏不倚地咬了下去還伸出蛇信舔了舔,柳延硬是沒忍住,笑著喊「別鬧,不准咬」,可惜此時的蛇已經完全聽不懂,並且醉的不輕,就算聽懂了也未必理他,兀自咬的很歡騰,咬的柳延亂顫,兩條白生生的腿滿床亂蹬,坐也坐不住,哧哧笑著又倒下了。別說他這世並無武藝在身,就是有武藝,被咬上癢癢肉也未必使得開,所以沒一會他便笑的渾身發軟,只曉得蹬腿踢那禍害,直踢的枕頭不知翻到哪兒去了,被縟大半也落在地上。饒是如此,那蛇還卷在柳延小腿上,絲毫不為所動,彷彿就認準了那一塊癢癢肉,左一口右一口,咬完再舔,舔兩下接著咬。柳延捂著嘴也抑不住自己的笑聲傳出去,眼淚順著眼角往下落,整個身子像鍋裡的麻花被擰成了幾截,每一截都在扭曲的翻滾。一直滾到床裡面貼著牆壁蜷成一團,柳延蹬著腿喃喃趕他:「滾蛋滾蛋。」一邊亂顫著幾乎喘不上氣。

  醉蛇趁著酒性玩的極其歡快,本該冬眠的時候他在溫暖的屋子裡,又喝了不少熱酒,幾乎都以為是春暖江南的好時節了。他玩到心滿意足才停下來,停下時,柳延還是貼著牆壁蜷縮著,笑的滿臉淚痕都不曉得抹,腦中是劫後餘生般的一片空白。

  許久回過神,柳延渾身發軟的坐起身,一把抓住小腿上纏著的黑蛇舉起,眼對著眼,柳延在忿惱裡措辭,思忖半天后才對著蛇眼認真說:「你真是討厭!」

  黑蛇很無辜地看了他一會,伸長脖子在他臉上舔了舔,而後又纏上去了。

  柳延撲通往後仰倒,一隻手伸到床沿邊提溜起被子往身上一蓋,一邊想著明兒怎麼和沈玨算帳,一邊闔上眼睡了過去。

  第二天清晨,雪已停下,冬日的陽光印在潔白的世界上,帶出了一些金色,金色又反射出絢麗的光澤。美到無可挑剔。柳延忘了昨晚的事,洗漱過後鋪開紙,對著窗外欲作畫,站了許久卻又放下筆,收了紙硯,眼前景色不著一畫盡得風流。

  午飯過後許明世含茶漱口,一邊走向院子,尋找有陽光的地方坐下,裹緊斗篷,曬著太陽。

  他的發絲雪白,然而陽光明亮耀目,落在他頭上卻沒有光澤,反而益發顯得枯澀,柳延自窗戶裡看他許久,無聲的嘆息,這已分明是油盡燈枯,萎敗之相。

  似乎察覺到他的注視,許明世轉過頭,遙遙望著他,咧開嘴露出一個笑容。笑過後,許明世站起身,蹣跚地隨著陽光的傾斜,換了一個角落,倚著牆根將自己蜷縮起來,閉目而寐,眼角的污垢和止不住流出的涎水,讓他渾身都散發著行將就木的氣息,像一條窮途末路的老狗。

  柳延正准欲走出去,眼角瞥到一抹身影,是沈玨手中端著一盆熱水,朝許明世走了過去。他蹲在許明世身前,熱水裡擰過的白巾在手上攤開,擦去了老人眼角的污穢,和滿臉的狼狽無狀。

  許明世恍惚著睜開眼,渾濁的眼神久久的看向前方,嘶啞著道:「小寶。」

  沈玨沒有奚落他,也沒有回應他,將白巾重新擰過,端起水盆走出院外,潑水聲若暴雨傾盆,打破滿院寧靜。沈玨提著盆回去,很快又從房裡取出那件原本打算過年時孝敬柳延的狐裘大氅,雪白的狐皮,嚴絲合縫的拼接,纖塵不染。他走出去,將它蓋在了追逐陽光的老人身上。

  他真的是一個老人了,柳延想,卻一次次想起的是那年在沈宅院外,仗劍除妖的少年,還有那個在他高頭大馬前,上躥下跳狂奔不休的年青人。

  流年易逝,不外如此。

  「小寶,」柳延聽見不遠處許明世蒼老的聲音在說:「你再喚我一聲叔叔。」

  他的語氣蒼涼,眼神溫善,似若有所依戀。而沈玨轉過身,邁出去的步伐,卻沒有因此而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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