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一個大包間，三張桌子，三十多個人，平時就算訓練的時候也要斗幾句嘴的球員們此時卻都一言不發，他們一個個低著頭，看著眼前的飯菜，聽到歐和青的話，也都只是僵了僵，過了一會兒，王鑫才有了動作，他第一個拿起筷子，招呼身邊的人：“都吃啊，教練請客，哪個敢不給面子？想讓我收拾你們的是吧，石頭，吃！”

　　于磊抬起頭想說什么，而他旁邊的孔玄章已經一筷子夾了塊紅燒肉，一口放到了嘴里，衛峰在旁邊也夾了塊牛肉，受他們的帶動，其他人也紛紛動筷子。

　　歐和青這才笑了起來：“對嘛，你們教練兩個月的獎金都在這個席面上了，敢不吃，就算我不能收拾你們了，也還有多金的。”

　　“教練，怎么連你也叫開多金了？”

　　“這名字不是挺吉利的？”

　　“你知足吧。”衛峰在旁邊開口，“于磊還被叫做石頭呢。”

　　“他就是個石頭。”王鑫說著一斜眼，“說起來，你還沒個外號呢，衛少叫著怎么感覺有些別扭呢。”

　　“我也別扭。”馬森立刻接嘴，“要不叫他西風吧，或者山西風。”

　　“滾你的，你還東風呢。”

　　“我就說你不懂吧。”馬森慢悠悠的說，“你看你的名字，拆開來，就是一個山，一個夕，一個風。”

　　“那是夕？你識不識字啊。”

　　“我不識字，但起碼比你有常識，你不知道什么叫簡化嗎？”

　　兩人說著，又斗了起來，他們這么一吵鬧，房間中的氣氛總算又活絡了一些。

　　歐和青微笑的看著他們斗嘴，這些場景，過去看著沒什么，最多不過是會心一笑，想起自己當年，而現在，卻格外留戀。當教練四年，他也送走了一批學生，他本來以為自己起碼能將于磊孔玄章這一批的也送走，沒想到，卻是他們送他。

　　聲音突然消失了，他回過神，見馬森衛峰已經都停嘴了，此時正和其他人一樣怔怔的看著自己，他一笑，站起來：“這幾年，咱們也一起吃過不少次飯了，但是這一次可不同，這一次可是你們教練我自己掏的腰包，為此，咱們也喝一杯吧，十八歲以上的喝白酒，十八歲以下的喝啤酒，別給我亂喝。”

　　所有人都端起了杯子，歐和青都道：“總的來說，我覺得咱們還算是相處愉快的，我也沒什么好說的，只希望咱們以后還能有機會相見，若是有這個緣分呢，還能在一起坐下來吃頓飯，喝杯茶。要是將來有誰能進到NBA里成了國際巨星，想到給我寄張票，我也就滿足了。”

　　氣氛更加低沉，很多人都想說什么，但張開嘴，卻說不出話。歐和青笑了笑，也不多言，他知道這個時候是歡快不起來的，也就不勉強眾人了，因此又端起一杯酒：“來，我在這里，就先預祝你們，個個都能考上心儀的學校，找到好工作。作為老師，我當然希望你們將來一個個都功成名就，不過這種事情，一百個、一千個人里面也不見得有一個，你們當然要向著這個目標努力，但若是沒有達到，也不用灰心。人這一輩子，也就這么幾十年，能開心、平安過完也就足夠了。”

　　這些話，若不是他現在就要離開，是絕對不會說的。

　　少年輕狂，這四個字仿佛是帶著貶義的，但作為少年，本就有輕狂的資格，本就要有夢想，要自負，要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沖勁，雖然這種夢想，這種自負，這種沖勁將來大多是要被現實壓碎的，但這就是少年的銳氣。

　　特別是他們又都是球員，若一個個都想著勝固欣然，敗亦可喜，那球也不用打了。

　　但是現在，他要離開了，以后是不是能相見都很難說，他的這些學生會不會因為太過驕傲而難過，會不會因為太過自負而痛苦，會不會因為夢想被現實壓碎而迷茫，會不會……

　　是的，這些東西可以說每個人都經歷過，恐怕也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但是他希望，他的學生，在經歷這些的能想的開，能盡快的接受，能少走一點彎路。

　　畢竟打球只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若是他還在，他可以連罵帶打的訓斥他們，可以激勵他們，但是以后這些他都做不到了，他也就希望他們能開心，能健康的成長。

　　他這樣想著，低頭把手中的酒喝了，又道：“別的話，我也沒什么好說的，就是有一點，我希望你們都能做個好人，我不要求你們個個都是雷鋒勞模，但是，我要求你們不犯法，不邊緣。不要以為黑社會很酷，吸毒很刺激。我告訴你們，那是犯傻！再酷仔刺激，將來也不會落到好了！”

　　說到這里，他的口氣嚴厲了起來：“聽到沒有？”

　　于磊等人一怔，紛紛點頭。

　　“給我大聲點！”

　　“聽到了。”

　　“再大聲點！”

　　“聽到了！”

　　三十多個少年一起嘶吼，聲音傳到包間外，外面的服務員都被嚇了一跳，而隨著這一句，眾人仿佛又回到了球場，回到了比賽上。

　　在一次又一次訓練的時候，在一場又一場比賽的時候，歐和青就這樣激勵過他們，訓斥過他們，他們曾覺得別扭，曾覺得老套，但是，當他們一次次大聲嘶吼出來的時候，卻又會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仿佛，自己真的就是能做到的，而很多時候，他們也真的做到了。

　　現在，他們又一次的這樣叫了出來，但是除了激蕩之外，更多的，卻是難過，終于有人忍不住的哭了起來，然后，就像被傳染似的，更多的人嗚咽了起來，而就算勉強克制著自己的，一個個也紅了眼圈。

　　歐和青張張嘴，想說什么，但是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捂著臉，長吸了一口氣，冷靜一下自己的情緒，這才慢慢的開口：“好了，就這樣吧，你們明天有的還要上課，不要耽誤了。還有，你們應該會有新的教練，好好聽新教練的話，不要搗蛋。”

　　衛峰冷笑了一聲，雖然沒說什么，但那意思卻非常清楚了，歐和青看了他一眼：“當然，如果你們中有不想再打球的，我也不會勉強，不過有一點，我希望你們明白，你們不是為我打球的，你們有的是喜歡籃球，有的是喜歡比賽，有的，可能是有別的原因，但你們最初走進籃球場的原因不是我，我不希望你們因為我，而放棄籃球。”

　　“我不是放棄籃球，但是在天茗打球沒有意思。”

　　馬森開口，這句話立刻得到很多人的附和。

　　歐和青嘆了口氣：“我不是為學校說話，但這次的事，說到底，學校也不是……”

　　他想說學校也沒做錯，但天茗的確是錯了一些，比如先前定下的名單，不過他離開卻和這件事也沒有太直接的關系，因此只是道：“學校也有學校的立場，而且，我也是主動辭職的。”

　　“但省建的那個教練卻好好的。”

　　有人這么嚷道，歐和青沒有說話，氣氛又沉默了下來，那個先前這么說的，也知道自己說錯了，立刻訕訕的低下了頭。

　　“別人是別人，我辭職是因為我自己的原因。”

　　他說這句話此時不過是給自己的學生一些交代，但卻很接近真實了。

　　要說這件事，歐和青雖然最初受到的關注比較多，但是到了后來，就是沐文君更引人注目了，畢竟省建打到了決賽，并且最后拿到了冠軍。

　　但是沐文君卻仿佛沒有受到太多影響。

　　這里面，有省建比天茗的實力更雄厚的原因，但同時也有，沐文君是同性戀這件事，對省建的沖擊力……實在不怎么大。

　　哦，這倒不是沐文君早就露出了尾巴，省建人都知道他的性向特殊，而是從領導到普通老師，甚至到一般的學生，只要和他接觸過的，都有一種什么事出現在他身上都不稀奇的感覺。

　　甚至當向豪等人從網上看到他的那番“維護言論”時還發出這樣的感慨：“天茗的歐教練好倒霉啊。”

　　“是啊是啊。”葛亮在旁邊附和，“怪不得他們上次說老沐流氓呢，恐怕是早先就知道這件事了。”

　　其他人一臉古怪，總覺得這樣說自家教練有點別扭，但要說反駁的話……還真找不出來。

　　當然，在最初他們看到那張照片的時候，也震驚過，也糾結過，也茫然過，甚至有一些脆弱的還有一種這樣怎么辦的茫然。面對沐文君，他們一個個既糾結，又有點小心翼翼，想問又不敢問，反而是沐文君先挑明的。

　　“那張照片，我想你們都看到了，有什么感想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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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感想？有什么感想也不好說出來啊！

　　“好吧，我知道你們可能會驚訝。”

　　老沐你太客氣了，我們不止是驚訝啊——這幾乎是所有人的心聲，但在沐文君的氣場下，那個時候，他們還是習慣的保持了沉默。

　　“不管你們有什么想法，都給我憋著，也不管你們是怎么看我的，我都還是你們的教練。我的責任，是帶你們打球，不是給你們做思想政治工作，有想不開的，自己去看《道德經》，再想不開，就去看《金剛經》，或者有特殊愛好的，去看《圣經》我也沒有意見。總之，不要讓我發現，你們被這事影響了！不管外面說什么，你們的目的只有一個，贏球，拿到冠軍！”

　　在他說完之后，眾人都有一種古怪的感覺，但是在當時，他們也只能愣愣的點頭，直到過了兩天，才有人反應過來：“為什么老沐能把那些話說的那么理所當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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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再沉默了兩分鐘之后又人開口道：“那你還想怎么樣，指望老沐不好意思嗎？”

　　這話一出來，眾人一起打了個寒戰，沐文君不好意思，那比他們那張照片還令他們覺得無法接受！

　　也因此，再當沐文君說出那番話的時候，他們想的更多的就是，歐和青好倒霉，有這么一個知己，幾乎沒有人意識到，他們對這種事，竟有一種出奇的接受度，一直到很久以后，齊敬在自己的回憶錄中這樣說：“都說一個好老師對你的人生會有重大影響，老沐對我的影響當然是非常大的，如果沒有他，也許就不會有現在的我，但是，我覺得他對我最大的影響還是……在以后，無論遇到什么事，我都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了。”

　　省建的這些事，歐和青自然不知道，見氣氛又壓抑了之后，他就站了起來，眾人都以為他是到廁所，但其實他是去了柜臺，他舍不得這些學生，因此，將他們召集在一起來吃這頓散伙飯。

　　該說的話，他都說了，再之后，恐怕他就要失態了，他雖然走的不怎么光彩，但是也沒有必要當著一幫學生的面流淚。

　　結了帳，他就出了飯店，他沒有騎車，就一邊走一邊看有沒有出租，正準備伸手攔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回過頭，就看到于磊正飛奔而來。

　　“教練！”

　　歐和青又點驚訝：“你怎么來了？”

　　于磊瞪著眼，眼睛有點發紅：“我知道，我知道你們都是這樣，你們、你們要走的時候都是這樣……”

　　他說著，聲音就帶了些沙啞，歐和青向四周看了看，將他拉到旁邊：“傻小子，我是辭職了，又不是要消失，你和孔玄章關系這么好，想見我，讓他帶你找我就好了。”

　　“孔玄章說了，你馬上就要出國了。”

　　“這小子！”歐和青悻悻的罵了一句，轉口道，“是啊，我出國是要學習的，現在多少人想還出不去呢，怎么，你不高興我去上學啊。”

　　于磊一愣：“那、那我還欠你錢呢。”

　　“哦，這倒是……唔，你一時顯然是還不了的，那不如這樣，就先放在你那里了，就按銀行的利息算吧，等到下一次見面，你要記得還債啊。”

　　“教練，我……”

　　“別人也就罷了。”不等他說完，歐和青就先道，“但是石頭，你要打球，起碼，把下面的一年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