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對別人來說，那大概只有幾秒，但對于孔玄章，卻仿佛是一生一世，不管多久以后，當他回想起自己的過去，這一幕都是深刻的。

　　他看著于磊的背影，突然明白，自己為什么不喜歡王鑫敲他的頭；突然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有那種急迫感；突然明白，為什么當初他看到于磊在醫院中的背影的時候，自己會心痛。

　　他一直以為，那是他覺得于磊笨，于磊呆，他要照顧他，他一直覺得，那是他把于磊當做自己真正的朋友，雖然他明確的感受到了于磊和衛峰的不同，但是他也一直告訴自己，那是因為衛峰聰明，是因為衛峰睚眥必報，是因為衛峰不會讓自己吃虧。

　　而現在他知道了，他并沒有將于磊當朋友的，也許一開始，他的確有這種想法，但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這個想法就改變了。

　　他這么一恍惚，再回過神的時候就聽到徐惠玲在撕心裂肺的哭喊：“他那個王八蛋！他那個王八蛋！吳榮陽！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吳榮陽是當初那個召集開會的城管，后來也是他帶人來拉于家的三輪車的，雖然說他只是一個誘因，但在徐惠玲的心中，自然是因為他，自家丈夫才會中風，因此早就恨他恨的不行了，不過以前就算心中暗罵，也不敢大聲吆喝出來的，但是現在，她叫的甚至是凄厲的，而隨著她這么一聲一聲的慘叫，于磊的身體也越來越僵硬，肌肉越來越緊迫。

　　孔玄章看了心中一痛，上前道：“阿姨，你不要哭了，我們會找到叔叔的。”

　　徐惠玲一頓，有些僵直的看著他，孔玄章又道：“你放心，一定能找到的！”

　　他說著，拉開徐惠玲的手，徐惠玲猛地反握住他：“能找到嗎？能找到嗎？派出所不立案，我去報案了，他們說要等兩天！說他是自己走的，說……”

　　她一時慌亂也說不清，在找不到之后，她就到派出所了，但于躍進雖然中過風，不過智力正常，又是成年人，派出所給出的答案是不能立案的，只說幫她找，但是又說現在是下班時間，要等到明天上班了才能幫著尋找，那種輕描淡寫的口吻，只讓她覺得絕望。

　　“可以的，叔叔又走不遠，一定能找到的。”他說著拿出手機，“我給我爸爸打個電話，他認識公安局的，阿姨你放心吧。”

　　在于磊和徐惠玲熾烈的目光中，他撥通了孔萬青的手機，接到他的電話，孔萬青是有點驚訝的，他這個兒子，很少主動給他打電話，他也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因此還有點驚喜，但是一聽他說的事，就不由得皺起了眉，不過最后還是同意了。

　　等他掛了電話，徐惠玲抓著他的手，想說什么，但卻張不開嘴，她就算現在情緒激動，也知道孔玄章幫他們家太多了，這已經不是說幾句感謝的話，就能報答的了。

　　“雖然警察會幫著找，不過咱們自己也要找找，我和于磊再到附近去看看吧，阿姨你今天也累了，就在家等電話吧，也許一會兒就有消息了呢。”

　　徐惠玲連聲說是，孔玄章將于磊拉了出來，雖然這個時候徐惠玲需要自己的兒子在身邊，但在孔玄章看來，她的這種失控卻是更加重于磊的痛苦。

　　果然，于磊出來后，一路上都沒有說什么，只是眼睛不斷的在兩邊張望，孔玄章也不說話，只是和他并肩而行，然后慢慢的，拉住了他的手。

　　于磊一愣，有點不解的看著他，孔玄章對他笑笑：“放心吧，沒事的。”

　　于磊用力的點點頭，孔玄章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看著他道：“你要想哭，就哭吧。”

　　“我不哭，我就是……難受。”于磊咬著自己的下唇，“我知道他為什么要走，他就是不想拖累我們了，但我還是難受，更難受……我、我覺得不管怎么樣都能過的，真的，就吃饃和咸菜都中，吃不飽都中，我、我就是受不了這個……”

　　他慢慢說著，低下了頭，孔玄章將他的頭按到自己的肩上，他想說什么，卻找不到詞。雖然他說沒事，說沒關系，但是這種事情，不是他一個外人說一句沒關系，就真的沒關系了。

　　此時，他也只是能抱著于磊，盡力的，讓他好過一些。

　　他感覺到自己的肩頭濕了，感覺到于磊的身體抖動的越來越厲害，突然的，他也有了一種悲哀，一種從未體會過的痛苦，他感覺到自己的眼睛開始發澀，他抬起頭，更用力的抱著于磊。

　　“我就想，大家都在一起，都好……但現在沒鬼子了，都沒有了，還不能在一起，還要走……”于磊咬著自己的牙，嗚咽的說，他不知道自己哭了，他就是感覺很難受，難受的幾乎要受不了了，他不得不說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他只是在不斷的說著，“我過去覺得現在的日子好，和仙境似的，有吃的，有穿的，但還是讓人難受，可難受，可難受可難受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自己的痛苦，他想叫，可是叫不出來。

　　一個又一個的人都離開了他，二叔、小胖妞、老隊長、三哥……現在還有歐和青，還有、還有他爸爸也走了。

　　他過去覺得能吃飽肚子就足夠了，可是現在他知道，就算能吃的飽，卻還有很多很多的痛苦，有很多事，比吃不飽更難以忍受。

　　孔玄章此時也在情緒激動中，也沒有聽清他在說什么，但是他知道，于磊現在很難過，而對這種難過，他卻無能為力，他長吸了口氣，更用力的抱著于磊。

　　這個晚上，對于于家人來說是黑暗的，他們就仿佛掉進了海里，隨時隨地都感覺到窒息，于磊回想起這一晚的時候，就只記得孔玄章抱著自己，其他的，就是一片黑色。

　　不過等到第二天的中午，這個黑色終于消退了，于躍進被找到了。

　　于躍進離開家之后，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他只想著離家越遠越好，也沒有固定的路線，看見個彎兒就拐了，而且他還專找小路走，因此徐惠玲等人沒能在第一時間找到他，不過當公安介入的時候就不一樣了。

　　孔萬青找到了公安局的某個高層，然后那位高層在給全市的出租車司機打了聲招呼，于躍進走路的特征又那么突出，因此很快就將他找了出來。

　　因為有那位高層打招呼，警察也知道他容易中風，因此一找到他，就先將他送到了醫院，徐惠玲和于磊趕到的時候，他剛做完檢查。

　　看到自己的老婆孩子，于躍進立刻把頭低了下來，徐惠玲走上去，抬起手，但一轉身卻打到了于磊臉上。

　　“你干什么？”

　　于躍進一驚，徐惠玲看著他冷笑：“我干什么？我想打你的，可我不能打，我只有打他，只有打我自己！”

　　她說著，又往自己的臉上打了一巴掌，啪的一下，黑紅的臉上卻清楚的顯現出了三個指印。

　　于躍進更是呆住了，但徐惠玲不等他開口，就指著他的鼻子道：“于躍進，我嫁你的時候，我全家人都反對，但我想著你是個實誠人，跟著你能踏踏實實的過日子！二十年！咱倆一起過了二十年！你重男輕女，有了于詠還不夠，還非要再生個兒子！你沒本事，別的人做生意都發財了，你就一直守個水果攤！你喝酒吸煙，喝多了還折騰人！但我嫌棄過你嗎？你要兒子我也給你生了！你擺攤，我跟著你出攤！你喝酒我給你做菜！喝多了我還幫你收拾！”

　　她說一句，于躍進的頭就低一分：“我對不住你……”

　　“你是對不住我，但是我生病了，你也知道照顧我，你也幫我做家務，我娘當年幾年不和你說話，但她生病的時候，你也幫著照顧，十幾年來，都是你早上去起水果，在你生這個病前，從來沒有讓我去過一次！就沖這個，你再有什么毛病，我也忍了！我跟你過了二十年了，難道下面的日子我就過不下去了？再苦還能有多苦？”

　　她說著，哭了起來：“你走了，你走了倒輕松了，你是不是想著自己死到什么地方，我們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著不會再拖累我們了？那好，我現在就去跳樓，去摔個半身不遂，我來拖累你！”

　　她說著，就向外走，于磊連忙拉著她，媽、媽的大叫，于躍進也上去抱著她：“我錯了，小徐，我錯了，我再也不了……”

　　一家人哭做一團，孔玄章在旁邊看了一會兒，默默的走了出去，剛一出去，他的手機就響了，是他爸爸打來的，問了他所在的地方，就叫他到附近的澡堂去見面。

　　他搭了個出租車趕過去，在服務員的帶領下，進了包間，這個包間類似于酒店的商務包間，外面還有一個客廳，包間里也沒別人，但孔玄章還是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水味，這個香水味他在歐君慧的身上聞到過，但顯然，剛才在這個房間中的不會是自家老媽。

　　他嘴角抽了抽，卻沒有說什么。

　　孔萬青先問了他吃飯了沒有，又說了幾句閑話，然后道：“你昨天沒有回家？”

　　“恩，我在同學家。”

　　其實他和于磊昨天晚上在外面走了一夜，早上的時候他又拉著于磊到了永和那里吃了點飯，不過這些，他也不想詳細說。

　　“你那個同學，和你一樣打籃球對吧，我記得好像還見過他。”

　　“可能吧。”

　　“你們兩個關系怪好的啊。”

　　孔玄章心中一凜，面上卻還是淡淡的：“湊合吧，這人又笨又倒霉的。”

　　孔萬青看著他，沉默不語。他在社會這么多年，自然也知道男人和男人的事，但是他過去從沒放在心上，對于他們來說，帶上一個漂亮的小男生，是一個新奇。

　　女人玩多了，換個男人玩，不過也就是玩玩，貪個新鮮，有的玩的多了，還會被人拿來開玩笑，但要是真認真了，那就不一樣了，他過去只聽說過認真的，見到的卻幾乎沒有，一直到歐和青的事情出來。

　　而現在，見自己的兒子，對另外一個男生這么在意，他不免有點怪異的想法，不過孔玄章掩飾的很好，看起來好像就是因為倒霉，他出于一種同情，才會幫忙的。

　　這個理由，倒也解釋的過去，孔萬青自己是一個男人，他知道有的男人，就是喜歡照顧那些倒霉的，這也是一種大男子主義。

　　“對了，我小舅舅在美國過的怎么樣。”

　　孔玄章開口，孔萬青一愣：“這個我還不是太清楚，你回去問你媽吧，怎么了？”

　　“也沒什么，就是我想著大學還是到美國去上比較好一點，我最近在做網站，覺得自己還是會的太少了，想去學習。”

　　他這么一說，孔萬青也不去想于磊了：“你想好了，要去上哪個大學？給你媽說了沒有？”

　　“恩，到美國上大學是想好了，不過還沒想好上哪個，我再查點資料吧。”

　　兩個人很自然的轉移了話題，說了一會兒，孔玄章就以下午還要上課的理由要走，孔萬青打開自己的皮夾，給他抽了幾百的現金，他順手放到自己的錢包里，就走了出去，他走的很自然，還和過去一樣，淡淡的，也沒有太多表情，也沒有太熱絡，出去后，他順手招了一個出租，過了一個崗樓，這才長長的出了口氣。

　　這才發現自己的心跳的厲害，他害怕了，是的，剛才那一陣，他真的害怕了，雖然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感覺到了，自己的爸爸，好像看出了點什么。

　　他昨天才意識到自己的感情，這一天都在為于磊糾結，還沒來得及去想這感情意味著什么，但是他知道，他不能讓人看穿，特別是不能讓自己的父母看穿，起碼現在還不能。

　　他還不夠強大，還不能將于磊保護好，歐和青的教訓告訴他，在這個時候，是絕對不能暴露的。

　　不過雖然過了這一關，他卻沒有輕松的感覺，他知道，這僅僅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