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在孔玄章的心中，真的沒有什么事是不能解決的，但是他很快就發現，這件事他解決不了。

　　他們搭出租趕到于家，只從鄰居那里得到一個醫院的名字，等他們再趕到醫院，找到徐惠玲，于躍進已經進了重癥室了。

　　中風。

　　于躍進還不到五十，按說是不該就得上這毛病的，但他早年吸煙喝酒的厲害，這些年又一直操勞，底子早就掏空了，而且他的飲食習慣又不好，從過去到現在，就一直喜歡吃肉，還特別喜歡吃肥肉。

　　徐惠玲對飲食養生也不是太懂，想著他這么辛苦，當然要讓他吃好，若是其他的也沒那個條件，大肥肉嘛，也不算貴，因此經常給他炸油渣。

　　于詠倒是覺得這有點不妥，但于躍進卻從不在意：“什么高血壓高血脂，那都是有錢人會得的毛病，像你爸爸我，除非將來你們出息了，否則再過一百年也不會得！”

　　于躍進總覺得自己每天一大早就起來進水果，比別人的鍛煉都多，身體當然也會更好。

　　當然，他會這么覺得，也是因為，從力量各方面來說，他覺得自己還和過去一樣。

　　因此雖然前段時間有過手顫抖的狀況，他卻沒有放到心上，徐惠玲也沒有發覺出不妥，今天的事可以說是突然發生的。

　　今天一大早，于躍進和往常一樣在四點多鐘就起來了，然后趕到批發市場去批發水果。

　　現在這個時候，賣的最快的就是橙子，特別是一種新出來的品種，雖然貴了點，買的人卻多。

　　現在天冷，一些批水果的，也不愿意早起了，因此他倒比上一次搶到的更多，批回來水果，又喝了一大碗骨頭湯，睡了一個小時，在九點的時候，就裹著大衣去出攤了。

　　一般來說，除了節假日，水果攤上人的時間都在十點鐘以后，不過他向來是九點就出來的。

　　剛一出來，就碰到了兩個客人，一個買了十斤橙子，一個不僅買了橙子，還提走了他最后的兩串提子。

　　當然，這些水果隨便也沒有多少錢，不過總是個開門紅，哪知道還沒高興一會兒，旁邊賣煎餅果子的就對他說，據說他們這些小販都要取消。

　　他當時還不是怎么相信，政府說整頓市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但哪真整到他們這里過？

　　但是到了十一點，卻真有人來通知他去開會，說的，還就是這么回事。

　　“我知道，大家對這個決定有意見，但是，咱們這附近的路真不能擺攤了，大家看看，每到下班的時候，都堵得走不動，再這樣下去，大家也不方便。”

　　講這話的人還是和聲細語的，但下面參加開會的卻不會管這些，他們只知道，不讓擺攤，他們就沒飯吃，因此頓時就嚷了起來。于躍進本來就是個火爆脾氣，因此嚷的也最大聲。

　　“大家靜一靜，靜一靜，我們也是知道大家的難處的，D區和C區之間不是還有一片空地嗎？我們已經決定在那里蓋個市場了，到時候大家可以再那里出攤，這不僅方便我們集中管理，對大家也是有好處的。”

　　“八年前你們就說要在那里蓋市場了，現在也沒有蓋起來！”

　　沒等他把話說完，于躍進就在下面喊了起來，這令上面講話的人很有幾分難看，但還是道：“那塊地一直空著，但始終沒有列入計劃，不過現在已經列入計劃了，很快市場就會蓋起來了，在這之前，希望大家忍耐一下，這也是為了大家方便。”

　　這人說著，話鋒又一轉：“當然，會造成這種局面，也是當初計劃不周詳的緣故。大家都知道，咱們本來是只有一個A區的，哪知道現在不僅有了B區、C區，連D區都有了，而且西邊的路馬上就要通過來，到時候西邊和咱們連到一起，人更多！”

　　“大家知道，要擴寬道路，是不太可能的，因此也只有讓大家先忍耐忍耐了，我在這里給大家做個保證，最多三個月，咱們的市場一定能蓋起來！蓋不起來，大家可以來找我吳榮陽算賬！”

　　這話若在二十年前，估計眾人也都沒有什么意見了，但是放在現在，卻沒有幾個人會信。

　　王鑫的老爸王進步和于躍進都是叫的最響的，他們和其他人不同，是兩口子都指望著水果攤的，而且孩子都還在上學。而其他人，不是家里還有做別的工作的，就是孩子已經大了，像他們這種情況的，卻是不多。

　　吳榮陽被吵的焦頭爛額，最后翻來覆去說的就讓大家忍耐，為了市容做貢獻。

　　“真要弄市容，先把路修了啊，看看附近的幾條路都是坑坑洼洼的，一下雨，都要超過膝蓋，都能游泳了，你們什么時候把路修了，我們什么時候就收攤！”

　　王進步大喊，這話立刻就得到了其他人的支持，于躍進更是在他背后揮舞著衣服，現場的氣氛，讓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在舉辦什么運動會。

　　吳榮陽見說不通，也丟了原本的計劃，指著王進步和于躍進就道：“你們兩個，今天下午就給我撤！不撤就拉你們的車！”

　　不歡而散。

　　從會場上出來，眾人都表示要堅持到底，不過有幾個膽小的，下午還是沒有出來，但是大多數人都是該怎么樣就怎么樣。

　　見這個樣子，王進步和于躍進也就更有底氣了，徐惠玲雖然覺得不好和城管對著來，卻也沒有勸阻，因為他們沒有其他退路。

　　不讓出攤，他們就只有拉著水果滿街跑，這樣辛苦倒是其次，不穩定就是最重要的因素。

　　他們在附近出了十幾年的攤，早就有了固定的顧客群，而且離家又近，做什么都方便。

　　其實無論是于躍進還是徐惠玲都是不想鬧事的，如果那個市場真能建起來，他們就是滿大街跑三個月又有什么關系？

　　但是過去的經歷告訴他們，這話是不能信的，說是三個月，三年都建不起來的例子太多。

　　而且，就算真建起來了，到時候不見得又有什么要求。就說他們西邊的那排樓，蓋了兩三年，到現在還沒有交工，倒不是房子沒蓋好，而是開發商要漲價。如果市場蓋好了，卻又要收什么管理費進駐費，他們又怎么交得起？

　　而到了下午三點的時候，真的就有人來收他們的攤，于家和王家兩夫妻不敢真的動手，都只是拉著車子大喊大叫，旁邊的人也都在柒嘴八舌的圍觀，一片慌亂中，不知道于躍進怎么被絆倒了，再之后，就沒有起來過。

　　一開始眾人都以為他是裝的，直到發現他開始出鼻血，這才覺得不對，王進步徐惠玲也顧不上守攤子了，柒手八腳的就將他往醫院送。

　　王鑫的媽媽李琪經歷過這事，因此一邊拿錢一邊就讓鄰居通知于磊，祂知道于躍進這個情況，也許沒什么大事，也許是癱瘓，還也許，就這么去了。

　　徐惠玲此時已經沒了主張，于躍進的事太突然了，祂沒有半點準備，看到于磊，祂才回過神：“你怎么來了？沒事的，你爸爸一定不會有事的。他這人雖然脾氣不好，但也沒有做過什么虧心事，一定不會有事的。”

　　祂對于磊道，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于磊，還是在說給自己聽。于磊不知道說什么，只有抓著自己媽媽的手，用力的點頭。

　　母子兩個站在醫院的走廊上，焦慮的看著走廊盡頭的病房。

　　孔玄章看著他們的背影，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于磊的身影都絕對和嬌弱、纖細沒有半點關系的，就算在這一刻，他摟著自己的母親，也只顯得堅毅。但是突然的，孔玄章就有一種心疼感。

　　不是可憐，不是憐憫，只是突然的，想抱著眼前的這個人，想讓他不再受到任何傷害，想讓他……過上很好、很舒適的生活。

　　這種感覺以前并不是沒有，但是，卻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么強烈。

　　孔玄章一時也分不清自己的感情，愣了一會兒就出去找電話了，對于于躍進的病他沒有辦法，但是他知道于家現在需要什么。

　　歐君慧本來正在打牌，接到他的電話，也顧不上正在坐莊了，連忙就開著車過來了，路上還和有關系的熟人打了電話。

　　祂一到，就有主任過來打招呼，還有一個專家過來幫著解說，對于那些專業名詞，于磊和徐惠玲都不懂，但是有一個專家對他們講解，這令他們莫名的覺得安心。

　　而且那個主任還說了，一定會給于躍進最好的治療，并且還拍著胸脯對歐君慧保證，絕對不會多收錢的。

　　這些話說出來，于家母子也就更安心了，徐惠玲更是又驚又喜，祂一開始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孔玄章，更沒有想到歐君慧會來，而且還幫了這么大的忙。

　　他們家出事，最幫忙的就是王鑫的父母，不僅幫著把人送過來，還直接墊上了錢，但他們和王家夫婦的關系，那是幾十年的朋友了，從一起進廠子到一起出攤，說是一家人也不為過。

　　而他們和孔家，卻幾乎是沒有什么關系的，只是自家的兒子受人家的照顧，他們兩邊的家長，卻是連面都沒有見過幾次的。

　　“嫂子，別擔心，大哥一定會沒事的。”

　　歐君慧交代完，就拍著徐惠玲的手道，徐惠玲用力的點頭，張開嘴想道謝，卻說不出來。

　　對歐君慧也許只是幾句話的事，但是對他們來說，這就不是一句謝謝這么簡單了。

　　等到晚上八點的時候，于躍進的情況終于穩定了下來，最最起碼，算是從鬼門關前回來了，不過到底能不能恢復，還要再看情況。

　　歐君慧抽空將準備好的兩千塊錢拿了出來：“雖然我已經和他們說過了，但有錢還是好辦事，我來的急，帶的現金也不多，這點嫂子你先拿著。”

　　徐惠玲想推辭，歐君慧有道：“嫂子就別和我客氣了，不說我們家章章和石頭還是好朋友，就是我那小弟對石頭也很欣賞，我家小弟的球隊能不能打進全國，還要看石頭的呢，哎呀，對了，我還沒對他說，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

　　祂一邊說一邊就要拿手機，徐惠玲連忙攔著：“別、別，不要再麻煩歐教練了。”

　　“那你就接著啊，要不我就讓小弟來給你說了。”

　　徐惠玲只有接著，然后一把拉過于磊：“以后只要不殺人放火不犯法，你歐阿姨讓你做什么，你都要做！”

　　于磊用力的點頭，在這一刻，他和徐惠玲一樣，對歐君慧都是滿滿的感激。而旁邊的孔玄章卻皺了下眉，這一幕，徐惠玲和于磊都沒有看到，歐君慧卻是發現了，心中暗暗嘆了口氣，自家這個兒子呀，還是缺磨練啊。

　　等到九點的時候，歐君慧和王家夫妻都要走了，孔玄章本是想留下來的，但不等歐君慧說話，徐惠玲就連說不行了，孔大少最后只有和自己的母親一起離開。

　　“怎么，生媽媽的氣了？”

　　見自家兒子坐在車上不出聲，歐君慧開口道，孔玄章皺了皺眉，還是道：“你可以不這樣的。”

　　雖然他沒有什么經驗，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在施恩，雖然他給自家老媽打電話的時候就是想讓祂幫忙的，可是，并不是這種幫法。于家母子，特別是于磊的感恩涕零，令他非常的不舒服。

　　“章章，你和于磊是朋友，講義氣，但是媽媽和他可不是朋友。當然，我也是很喜歡于磊那孩子的，否則今天也不會來，但是，我的孩子還是只有你。我也知道你不喜歡這樣，但是，你說說我為什么就一定要幫他們呢？”

　　孔玄章一愣，歐君慧又道：“當然，你給我打電話，我當然要幫，可是你不能要求我還像雷鋒學習，幫了別人還要不留名。我喜歡于磊，喜歡于磊和你做朋友，那也是因為我希望將來于磊能幫到你，否則今天，我最多也只會打一個電話。章章，你一向聰明，應該知道，我這話是什么意思。”

　　孔玄章沉默了片刻，過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雖然不喜歡母親的做法，但他也要承認，他的確不能要求母親做的更多了。雖然自己的母親一向對他是有求必應，可是，這不僅僅是他的自己的事，也不僅僅是于磊的事，而是于家一家的事。

　　于躍進現在情況穩定，但之后的治療、復查乃至于家的生活都是近在眼前的問題。

　　雖然這些問題，他們家不是不能幫著解決，可是，就像自己母親所說的那樣“為什么？”

　　對于他當然是有理由的，但是對于自己的母親，這個理由就不是那么充分了，于家的情況，并不是一兩千，甚至一兩萬能解決的，甚至如果嚴重的話，一二十萬都解決不了。

　　第一次，孔玄章覺得自己的力量是這么的弱小；第一次，他覺得自己需要變得更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