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歐泊的時間過得異常緩慢，直到科洛林的腳步響起之時，腳鏈與他的金屬鞋輕輕碰撞。

　　他轉身坐上王座，陷入了漫長的沉思之中，沒有告訴歐泊結果。

　　「他存在的。」歐泊說：「他存在，對不對？告訴我。」

　　歐泊梗著脖頸，眼中噙著淚水，那淚水充滿喜悅，即將到來的懲罰已無足輕重，這個消息彷彿令他在短暫的自由時光中重獲新生。

　　自由是心靈的力量。

　　歐泊在那一瞬間領會了群星聖殿裡那句話，他的身體被禁錮著，但只有在這一刻，他的靈魂是自由的。

　　他不再恐慌，試著以信念入侵科洛林的思想。

　　「我不能肯定。」科洛林的信念將歐泊的思想擋在障壁之外，冷冷道：「繼續說你的故事，天快亮了，歐泊。」

　　歐泊：「再沒有其他的內容了，故事到此為止，我在抵達旋光之握時，這一生已經沒有太多令我眷戀的事。唯一的親人就只有老師。」

　　「哪個老師？」科洛林沉聲道。

　　歐泊笑了笑，說：「你還是輸了。」

　　曙光投向旋光之握，水晶般的透明宮殿折射著陽光的幻麗華彩，繼而隱沒了它流動的光，恢復建築物冰冷的外牆。

　　科洛林在最後的光線中起身，黎明時宮殿裡一片黑暗。

　　他走過歐泊的身旁，說：「跟我來，我必須弄清楚這一切。」

　　歐泊轉身走在他的身後，科洛林進入走廊，回到房中，整理自己的黑色中褂王袍，歐泊去把金屬船鞋拿來，單膝跪地，伺候他穿上。

　　科洛林看著鏡中的景象，又低頭看了他一眼。

　　歐泊低聲說：「謝謝你讓我證實了真相，老師，這遠比我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我因此而感激你。」

　　科洛林沉聲道：「你比我的老師心裡更明白，也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歐泊，我同樣感激你。我相信除了你對雷蒙的愛，你也曾經真心實意地愛過身為老師的我。你應該慶幸你現在已經放下了仇恨，在這一刻，你的信念依舊是純粹的，沒有被黑暗所腐蝕。」

　　科洛林穿上船鞋，說：「把你的武器帶上，到噴水池那裡等我，在你被囚禁進伊斯祖爾之前，我仍然是你的老師，但這一次別再玩任何花招，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歐泊去取了自己的武器，換好那身和科洛林同樣款式的黑色衣服，站在空中花園裡等他。

　　科洛林直接把凱薩召集到空中花園外，吩咐了幾件事，大體是關於戰後工作的內容。

　　凱薩沉默地聽著，繼而一點頭，告退。

　　饕在初晨的陽光下分解，復合，現出身形，打開艙門。

　　科洛林帶著歐泊登船，黑色太空船馳離伊斯祖爾星系，歐泊站在舷窗前，注視著這顆由科洛林親手點燃的恆星。

　　「躍遷目標，象牙塔2號試驗場。」饕的聲音響起。

　　飛船剎那出現在孤寂，冰冷的星球上，並緩緩降落。

　　「2號試驗場。」科洛林走下空曠的地表，說：「變成這樣了？」

　　歐泊從飛船裡追出來，跟隨科洛林在星球上行走。

　　科洛林進入實驗室，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的這一切，歐泊轉身離開，跑下那個廢棄的大坑。

　　數百具複製人的身體已腐成枯骨，唯剩下金屬的骨架反射著天際的月光。

　　「這是誰製造的？」科洛林喃喃道：「2號試驗場不是當初發射核磁毀滅訊號的地方麼？」

　　歐泊跪在屍骸的巨坑底部，抱起其中一具腐爛的複製人，說：「我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歐泊自言自語道。

　　他摸了摸那台已被毀掉的複製人，彷彿看到了雷蒙。

　　悲傷蔓延開去，一瞬間而來的冰冷覆蓋了整個星球。

　　科洛林道：「他有遺物留下來麼？讓我看看。」

　　歐泊道：「有，有一條項鏈，但是不在我身上。」

　　科洛林說：「在什麼地方？」

　　歐泊：「你不會自己讀麼？」

　　科洛林：「你的記憶世界被萊傑森阻斷了，我讀不到！」

　　歐泊：「應該是在群星聖堂裡，你怕會是一個陷阱麼？」

　　科洛林直接用信念之力把歐泊揪了起來，歐泊抱著複製人的軀體被扔進船艙裡，腐爛的複製人又被毫不留情地拖出歐泊的懷抱，扔出艙外。

　　歐泊大聲道：「讓我保留它！」

　　那一刻他直接被一股大力推到牆邊，幾乎是同一瞬間，他能清楚感覺到科洛林壓抑不住的憤怒。

　　然而歐泊膽子更大，他下意識地抽劍，抵擋科洛林的同時釋放出自己的信念，星辰領域鋪天蓋地，悍然侵入科洛林的腦海，截取了他這一瞬間的念頭——得知他在看到自己複製人的時候心情非常複雜，乃至失去了一貫以來的鎮定。

　　歐泊手持大劍，抵著科洛林的脖頸，說：「你在恐懼。」

　　「有一點。」科洛林恢復了鎮定，眼中帶著幾分戲謔，幾分欣賞。

　　他在這短暫的失神裡，險些就被歐泊徹底壓制。

　　歐泊差那麼一點點就能突破科洛林的信念壓制，然而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唯一的本能與衝動也只建立在自己單純的目的上。

　　他只想要一個複製人，帶著它回去，當做雷蒙的屍體來懷念，或者把它葬在烈星，又或者抱著它，接受即將到來的科洛林對他的囚禁與懲罰。

　　「很久沒有感覺到這種情緒了。」科洛林說：「好樣的，歐泊，但你現在還想繼續麼？」

　　歐泊收劍，說：「給我一具屍體，讓我有點懷念的東西。」

　　科洛林沒有回答，歐泊把一具複製人屍體挪回饕的艙內。

　　科洛林默許了這個舉動，關上艙門，設定躍遷航路。

　　飛船再次躍遷，進入繆斯的星球，麥田一望無際，降落的瞬間饕分解為金屬碎片，裹著風飛向聖堂，大門自動洞開，饕飛回聖堂中，在第五個神壇上聚合為原型，沉默屹立。

　　科洛林沿著群星聖堂外的磚石大路走去，拾級而上時，歐泊聽見了聖堂中風琴的迴響——有人。

　　他猛地一頓，萊傑森在裡面？

　　天窗上晨昏線的光芒落下，籠著風琴前的一個人。

　　那是個女孩：茉莉。

　　風琴聲戛然而止，茉莉起身的瞬間凌空飛起，伴隨著一聲尖叫。

　　「放開她！」歐泊憤怒地大叫。

　　星空的信念之力捲著狂風，與科洛林的熔岩之力在聖堂內對撞，茉莉的信念之力是風域！歐泊竭力借助茉莉的力量對抗科洛林，然而雙方只是一觸，科洛林便收回了他的信念之力。

　　「你這個叛逆的小子。」科洛林冷冷道：「這已經是你今天第二次冒犯我了。」

　　歐泊吼道：「我不怕你——！別傷害她！否則現在就殺了我！」

　　茉莉重重摔下神壇，歐泊忙過去看她。

　　她喘著氣，道：「你是誰？」

　　歐泊在她腦海中說：【別亂動，他不會殺你。】

　　茉莉掙扎著起身，推開歐泊。

　　科洛林淡淡道：「回去告訴萊傑森，我馬上就要來殺他，因為他觸犯了我無法容忍的底線。讓他在赴死之前把他的歌唱完，或許再沒幾天了。」

　　歐泊鬆了口氣，知道科洛林這麼說就不會殺茉莉。

　　科洛林轉身進了走廊，歐泊追了上去，看見科洛林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口，似乎在等待什麼，又像是回憶起了許多事情。

　　那一刻他的思緒是柔軟的，柔軟得全不設防，歐泊讀到了許多零碎的回憶，很久很久之前，他從走廊外跑進來，推開門，叫雷克特起床，又跑出去蹲著調試造食機，做出一頓早飯。

　　「你住這個房間？」科洛林說。

　　「只住過一段時間。」歐泊說。

　　科洛林抬手，房門開啟，他注視著房內熟悉的一切，卻沒有走進去。

　　歐泊進去了，他打開抽屜，找到自己留下的東西： E7在抽屜裡終於等到了它的主人，亮起燈，攝像頭朝著歐泊啟動，彷彿發現自己認錯人，燈又失望地黯淡下去。

　　「E7。」歐泊說。

　　E7辨認出聲音頻率，登時又激動地亮起燈，嘰嘰咕咕地響，順著抽屜出來，匡一聲栽在地上，歐泊正要伸手把它放好，E7卻自己起來了。它高興地圍著歐泊轉來轉去，攝像頭始終朝著它。

　　歐泊說：「E7，我回來了。」

　　「嘀嘀嘀——」E7發出不間斷的聲音。

　　就連科洛林也笑了笑。

　　歐泊的身體已小了不少，他抱起E7，就像小時候在B-11上抱著他唯一的夥伴，E7的頂燈閃了一會兒，彷彿找到了存儲器裡的片段，投射出一段踢踏舞，畫面上的演員唱著歌。

　　科洛林道：「它和諾蘭給我的機器人是同一款式。這是在做什麼？」

　　歐泊笑道：「E7以為我還是小孩，小時候我媽媽進礦洞，它在家裡陪著我，就給我播這個……」

　　科洛林看了一會兒，說：「還有什麼？東西帶上。」

　　歐泊拿出一個鐵盒打開，裡面是雷蒙的項鏈，兩本傭兵日記本，傭兵的身份卡，席德的傳家寶。

　　科洛林看到紅寶石的瞬間便微微蹙眉，歐泊察覺了什麼，說：「你知道這個是怎麼用的嗎？」

　　科洛林沒有回答，而後道：「走吧。」

　　歐泊抱著E7，把鐵盒交給科洛林，科洛林不接，說：「這些都是你的東西，我不會據為己有，你可以帶著涅槃之心進囚牢裡去。」

　　「涅槃……之心是什麼？就是這個？」歐泊說：「你先拿著。」

　　茉莉已不知去了何處，科洛林也不管她，回到大廳時站在神壇下，仰頭眺望。

　　鳳凰、劍齒虎的石頭雕塑冰冷佇立，龍鰩與星狐的位置上空著。

　　歐泊說：「這些是古神變的麼？」

　　科洛林答道：「不，它們已經死了，屍體在宇宙中的某個角落裡，這是真火鳳凰與劍齒虎的墓碑。」

　　「很久沒有回來了。」科洛林的聲音在空曠的聖堂中迴盪：「饕，你還想再呆一會兒？」

　　饕的雙眼亮起光，繼而分解為碎片，裹著科洛林與歐泊衝出了聖堂，大門在他們離開後森然關閉，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黑色飛船漂浮在廣袤的太空中，科洛林手心攤著雷蒙的項鏈，對著頭頂的光端詳。

　　歐泊坐在角落裡，打開E7的投影儀，回憶自己與雷蒙在一起的每一張照片。一張一張地翻過，伴隨著書頁的沙沙聲，科洛林兩腳架在控制台上，坐在轉椅中，片刻後被歐泊吸引了目光，側頭與他一起看照片。

　　歐泊看著雷蒙在水裡憋氣而顯得十分滑稽的五官，氣泡從他的嘴角飄出來，頭髮在水裡飄著，像黑色的火焰。

　　天光從藍晶王座頂上投下，歐泊閉著眼，緊緊抱著雷蒙的腰。

　　「水藍星。」科洛林道。

　　「對。」歐泊笑著轉頭，看到科洛林的側臉，不自覺地，習慣性地把他當成了雷蒙，說：「那次任務裡你第一次吻了我。」

　　科洛林放下項鏈，起身走過來，赤腳踩在冰冷的地上，單膝跪地，表情冷漠而從容。

　　「你認錯人了。」科洛林說：「那不是我。」

　　歐泊這才意識到自己產生了認知錯位。

　　不知道為什麼，他固執地說：「但也可以說是你，饕說了，那是你。」

　　科洛林把照片朝前翻，停在歐泊與雷蒙於水中接吻的剎那，歐泊又補充了一句話，說：「不，那不是你。那是我的雷蒙，他只是我的機器人，我也不覺得他是你。」

　　科洛林沒有回答他，漫長的沉默後，歐泊把科洛林的存在當成空氣，快速地翻過他和雷蒙的所有電子照片，又覺得科洛林在旁邊有點兒煩。

　　「我去睡會兒。」歐泊說：「很睏。」

　　他爬上床去睡覺，科洛林把E7拿到一邊，開始看歐泊和雷蒙之間的片段，沙沙的翻頁聲伴隨著歐泊進入夢鄉。

　　再醒來時，歐泊餓得前心貼後背，洗漱後問：「你吃飯嗎？」

　　科洛林注視著舷窗外的星空，面前並排放著兩本傭兵日記，與雷蒙的項鏈。

　　「找出蹊蹺了麼？」歐泊又問。他現在已經不再把科洛林當做科洛林了，或者說，他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不再與以往相同，但要認真說起來，歐泊也不知道科洛林對他來說現在算什麼了，只是非常複雜。

　　科洛林答道：「沒有，做點吃的吧。」

　　歐泊去開造食機，他感覺到科洛林的信念之力籠罩了飛船裡的每一寸空間，就像有一雙眼睛，時刻盯著他。

　　早飯後，科洛林站在黑曜石前。

　　「計算黑洞重力場交疊係數。」科洛林說：「開闢特殊航路，發送定位電波。」

　　饕沙啞的聲音答道：「需通行暗碼。」

　　科洛林報出一連串數字，饕的聲音再次響起：「通行者身份。」

　　科洛林移動光屏，按了幾個地方，饕說：「回應：拒絕躍遷。」

　　科洛林蹙眉道：「請求原因。」

　　饕：「對方不允許除星辰騎士以外的任何人到訪。」

　　科洛林沉吟片刻，說：「告訴他們，歐泊是星辰騎士的新學徒。」

　　饕：「繼承身份。」

　　科洛林：「真火鳳凰。」

　　一連串嘈雜的電波聲後，中央導航黑曜石亮起光芒，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科洛林？有什麼事？雷克特呢？告訴我們你的目的。」

　　科洛林說：「有一點疑問需要咨詢，關於黑暗時代的遺留問題。」

　　女人聲音道：「允許進入，但教授們的態度不太好，科洛林，你最好心中有數。上次因為你們的誤操作毀掉了白夜光輪，亞當至今還為你瞞著雷克特。」

　　科洛林道：「那是諾蘭孤注一擲的失誤，我提醒過他了，我也沒有辦法去說服一個幻星人。」

　　那邊切斷了通訊，科洛林道：「準備躍遷。」

　　饕的聲音道：「通行暗碼通過，計算引力場效應，可躍遷空間反饋，需收攏飛船體積……」

　　整艘飛船不住縮小，科洛林伸出一手，看著歐泊，歐泊緩緩過來，科洛林把他摟在身邊，饕重重收攏，成為一艘蛋形的橢圓梭，剩下中央的黑曜石閃著光。

　　「開始躍遷，躍遷目的地，象牙塔。」

　　那是歐泊碰上過最獨特的躍遷方式，他們的身體似乎被分解成原子，分子，在物質的大海中彼此融合，再也分不出誰是誰，下一刻，伴隨著嗡的輕響，一切又恢復了原狀。

　　「躍遷成功。」饕自動分解，化為腳鏈回歸科洛林身上，歐泊詫異地打量四周。

　　這是一艘巨大的太空船，他們站在太空船的最邊緣，船舷上有一扇巨大的金屬門，數級台階從門前延伸出來，通向他們的腳下。

　　他們站在門外的邊緣地帶，歐泊轉頭看，背後是一片漆黑，他嚇了一跳，險些掉下去。

　　科洛林拉著他，說：「小心。」

　　「外面是什麼？」歐泊問道。

　　「外面什麼也沒有。」科洛林答道：「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是一個靜止的區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