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薛慕華這個人一旦把人劃分到“自己人”這個範疇裏，就是個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他嘴上雖然罵得夠狠，手下倒也沒有怠慢。

　　我躺在少林寺的客舍裏，總算見識了薛慕華的技術和手段。不過幾針罷了，不僅無痛無氧地止住了不斷湧出來的血，還有效地緩和了過於急速的心跳。

　　等狀況初步穩定之後，我才被允許擦洗換藥。終於換了乾淨衣服躺下的時候，幾乎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趙熙顧及寺外的佈置，將我交給薛慕華之後便出去了。眼下薛慕華和沐風兩個人在外面低聲說著什麼，還時不時地往裏看兩眼。這種情景倒很像醫院裏醫生給病人家屬交代“他要吃什麼就吃些什麼吧，不必忌口了。”

　　薛慕華說著話，沐風側身背光，我看不清他的神色。於是便喝了藥，靠在床頭閉目養神。過了不多會，薛慕華進來，切著脈，一邊說道：“你自己長於醫道，當知道這個時候最要休養。所以我便沒加安神的藥，可你這樣撐著又算什麼？”

　　我笑笑，說：“誰讓你在外面同沐風竊竊私語，可是交代我的大限？”

　　他瞪眼，連黑白的鬍子也翹了起來，“呸！閻王要命還要等我薛慕華放人，我就不信普天之下還有我束手無策的病！”

　　“我這病症你行醫這麼多年當遇到過不少，過往那些人都如何了？”

　　薛慕華仿佛受了大辱一般，跳起來，“這如何能比，他們有多少奇珍異草供他們用，又遇得到幾個薛慕華？”

　　聽這個意思，似乎是有救？

　　“你不必看我。我如今不過有個眉目，且代價甚大……”，他站起來捋捋自己的鬍子，看起來頗有些為難的樣子，“即便能成，你眼下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這樣弱的身板也埃不過去。”

　　我全然不掩飾自己的心情，如果可以我自然不想早死。才要細問，突然李傀儡闖進來，大叫道：“哎喲，薛慕華薛神醫，我的好兄弟，你趕緊去看看吧。掌門師叔的爹娘恐怕是不行了！”

　　薛慕華大驚失色，也顧不得問他掌門師叔什麼時候多了兩個爹娘出來，立刻往外跑。李傀儡還嫌棄他輕功不好，什麼也顧不上直接拎著他的領子掠出去。臨走時居然還不忘記給他們的另一個師叔沐風行禮。

　　我暗自歎氣，蕭峰他爹果然還是必逼死了虛竹的爹娘。那玄慈方丈為了少林的清譽抱著必死之心，薛慕華就算是去了也無濟於事。好在虛竹敦厚，並不去計較這些，若換了慕容如何能如此簡單地收場。

　　這邊才感歎，段譽就被朱丹臣扶了進來，巴天石跟在後面。段譽月白色的錦衣上沾著血跡，臉色慘白如紙。那朱丹臣進來就行了個大禮，請我救治段譽。我自己病得都快要死了，站在旁邊的沐風怎麼會答應？他指著段譽說：“我家公子自顧不暇，怎的再同他看病？若不是他同公子有些交情，你們根本別想進來。”

　　朱丹臣也知道那是沐風是一時情急失言，並不計較，只對我說玄慈方丈生死不知，蕭遠山和慕容博被一個掃地僧提走。段譽想去看看卻被鳩摩智用燃木刀法打傷。段正淳又被段延慶等人纏住。他們原想找薛慕華，但他無暇顧及。想要下山找個地方療傷，可是整個少林寺，包括各處下山路徑竟被官兵和少林的僧眾圍了個水泄不通，山腰處械鬥不止。朱丹臣和巴天石不明所以，只得再返回來看看我能不能幫忙。

　　我覺得這劇情大概已經亂套，卻也沒時間多想。向沐風使了個眼色，他雖然會意但出人意料地沒有動彈。

　　“沐風。”

　　“即便是皇帝有難，又怎樣？與沐風何來半分幹係？”他冷冷地說道。

　　沐風犯起脾氣來我完全就沒法子。自己讓開身，讓朱丹臣把段譽放床上，心裏思量，照他們的說法外面已經亂了套。玄慈方丈已死，少林寺雖不至於群龍無首一團亂，行動能力也還是會下降。靈鷲宮那邊有虛竹這個掌門，便不要說什麼占得先機了。至於慕容博和蕭遠山，眼下這樣的狀況，究竟會如何發展還未可知。這麼想來眼下少林哪里都算不得安全。

　　我沒力氣給段譽敷藥療傷，切脈之後，只得斷斷續續地口述。朱丹臣和巴天石都是大理王府中數得上號的能人，這些事自然難不倒他們。沐風見我不自己動手，也就由得我了。他坐在旁邊，扶住我，掌心貼著後背，然後一股暖流就源源不斷地在我的身體裏運行。

　　我自己知道，沒有這個怕是自己立刻就會失去意識，心中的感慨和愧疚沉重得難以形容。禁不住輕輕拍撫了一下扶在我肩上的手，然後立刻感受到他指尖上傳來的顫動。

　　安頓完段譽，朱丹臣和巴天石兩人連連道謝。我又仔細詢問了一下外頭的情況，才得知那些小門派和一些零星的江湖人士在趙熙圍堵之前已經開始散去。

　　我幾句話說過之後，便幾乎沒了力氣，喘了口氣躺下休息。還未閉上眼睛，只聽見外面有人大聲道：“全貫清你竟密謀謀反，還往哪里走！”

　　沐風原本坐在我身側，聞言神色一斂，站起來。朱丹臣見狀，低聲道：“我出去看看。”朱丹臣出去，巴天石嚴陣以待。段譽身體本就好，內力也深厚，這個時候已經醒過來。他扶著床沿坐起來，正要詢問，朱丹臣就悄然回來了。

　　“是丐幫的吳長風長老。聽說全貫清意圖謀反，叫大宋朝廷發現了。”朱丹臣說著，看來頗為疑惑，“丐幫乃是大宋天下第一大幫，全貫清雖說覬覦武林盟主，可說他想要謀反未免匪夷所思。”

　　巴天石道：“不管怎麼鬧，總之不幹咱們大理什麼事。我們看熱鬧就好。”

　　巴天石話音方落，突然一個人砸將進來，裏外頓時沒了區別。我定睛一瞧，那人正是全貫清。只見他捂著心口，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大聲叫道：“慕容複，你他媽的還不給我出來。你是怎麼答應老子的？我做我的武林盟主，你要你的天下。狗娘養的，你現在做起了縮頭烏龜！”

　　吳長風回道：“全貫清，慕容複怎樣我且不管。丐幫歷來匡扶正義，你以權謀私，丐幫自當處置。乖乖束手就擒，隨我回幫中認罪，否則休怪我手下無情。”

　　全貫清哪里肯依，回頭看見我和段譽兩個病號，才要動歪心思，就見沐風和朱丹臣他們氣勢洶洶地攔在中間。全貫清的武功向來不怎樣，對上朱丹臣他們沒有勝算，更不要說與慕容一戰成名的沐風了。

　　這邊全貫清還待思量脫身之計，那邊趙熙的聲音傳來，“慕容複，你父親尚且看破，你又何必執念於此？”

　　隨後，兩個漢子的聲音接上，“公子爺，休聽他胡言。我等死不足惜，復興大燕乃是慕容家的志願，你萬萬不可輕言放棄啊。”

　　趙熙也不搭理他們，自徑說道：“慕容複，你自詡皇族，勾結丐幫，密謀造反，視為抄家滅族的死罪。丐幫為全貫清妖言蠱惑，今已棄暗投明。若今日你肯認罪，自此之後退隱山林，我便放你一馬。”

　　外面門和院子的牆都已經被打壞，如今便可清晰地看到對面騎在馬上威風凜凜的趙熙和他身後幾十個嚴陣以待的侍衛，飄動的旌旗，手握長棍的少林寺僧眾。還有被緊緊綁縛的公孫乾和鄧百川。

　　我披了件衣服，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公子，不要去。”沐風扶住我的手臂。

　　深黑的眼睛，滿是沉甸甸的擔憂。我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沒有再邁出步去。

　　沐風垂下眼瞼，微微紅了眼眶。

　　我伸手去蒙住他的雙眼，“男子漢啊……”

　　他形狀美好的唇，輕輕顫動著。

　　話音未落，就聽見旁邊段譽大叫了一聲，“王姑娘！”

　　我轉頭，抬眼瞧見王語嫣小姑娘站在趙熙後面，手腕綁在身後。段譽這一叫，使得趙熙往這裏看來，然後他大驚失色，摘下馬上長弓，搭箭射來。

　　破空之聲夾著勁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羽箭噗的一聲插入後方梁上。我轉過頭，只見慕容一手搭在梁上，白皙的臉頰上一道鮮紅的傷口，他雙目赤紅，神色冰冷地看著我。

　　“何平，你一箭雙雕，端的是好計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