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終結。。。
就如陶清預料的那樣,師傅和藍正英開始打太極,互相拖延時間,我坐立難安,卻也記著對喬羽的保證——絕不獨自行動,照顧好自己。
但劉澈的身體卻明顯垮了下來,好像連呼吸都要耗上許多力氣,臉色日漸蒼白,稍一咳嗽,臉上卻又紅得像要滴出血來。老軍醫一日里要往中軍帳跑上好幾回,最後索性便在中軍帳住下了,時刻准備著。
我擔憂地看著劉澈一日日衰落下去,明明還是二十歲的模樣,卻仿佛一夕蒼老了許多,倚在床上氣若游絲,若非靠得極近,他便像是已經停止了呼吸一般。
"阿澈,阿澈……"我俯□子,輕輕喚他,"該吃藥了。"
半晌,他纖長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睛,無神地環視了一周,終于尋到了我。
"瑩玉。"他喚了我一聲,我扶著他坐起,靠在床上,然後把藥碗遞到他手中,他卻不接手,只是直直望著我,像是撒嬌一般,微笑道:"你喂我。"
我一時語滯,默然看了他片刻,只有拿起湯匙,舀了一勺吹散熱氣,送到他唇邊,嘟囔道:"你的手又不是不能動……"
他含笑吞下一口藥汁,然後就笑不出來了,眉心皺得能夾死蒼蠅,我再送過去一勺,他便緊閉著唇不喝。
我皺眉,拼命想撬開他的嘴巴,他牙關禁閉,濃黑的藥汁順著他淡色的唇劃下,滑過尖而蒼白的下巴,眼看著要滑到脖子上,我趕緊撤了湯匙藥碗,拿了手絹來幫他擦拭。
他這才松了牙關,歎道:"都要死了,還要受這罪,真是苦得心都疼了……"
我無奈道:"又不是小孩子了,這麼點苦都吃不了!說什麼死不死的,你不吃藥,病怎麼可能會好!"
"這不是病,是命,命無藥可治。"他好似不在乎地笑笑,忽地一把抓住我的手,"瑩玉,你知道嗎,一切都是命……"
我望進他的眸子深處,悲哀像濃黑的藥汁一樣在舌尖綻開了苦澀的滋味,如他所說——苦得心都疼了……
我摸摸他的腦袋,別過臉干笑道:"別說這麼消極的話,事在人為。"頓了頓,我的聲音低了下來,輕聲道:"你再等等,等燕離回來,或許他會有辦法的。"
"沒有。"
"什麼?"我愣了一下,回頭看他。
劉澈苦笑著說:"他看過了,沒有辦法。"
"什麼時候!"我震驚了,"他什麼時候回來了?"
"不是最近,是在帝都的時候。"劉澈咳了兩聲,從我手中取過手絹,自己擦拭嘴角,他低著頭沒有回視我,像是回憶一樣用喃喃自語的口吻說:"當年,我傷了你,甚至險些殺了你,他們原是該替你報仇,殺了我的,可是他們沒有,為什麼……"
"一半,是因為你的舍身相救,另一半,是因為……"劉澈自問自答,自嘲一笑,"因為他們知道,即便他們不動手,我可能也活不長了。"
"一開始,以為是三年五載,沒有想到那一刻會來得這麼快,我才剛找到你不久……或許我不該貪心,我曾想,只要你還活著,我願意折盡今生陽壽,也是到了誓言應驗的時候了。你還活著,願意見我,原諒我,縱然也只是如此,我到底應該心滿意足了……"
我動了動嘴唇,低聲道:"別這麼說,我沒怪過你……"
沒錯,他是將我從陶清手中騙走,騙我入了宮,騙我服下了卸功散,將我軟禁在華麗的宮殿之中,可是後來我心口上的那一刀,他並非有心刺入的。
"你是為了救我,才一身武功盡毀的。"劉澈悲傷地看著我,嘴角緩緩綻開一朵苦澀的淺笑,"我永遠記得在國子監時候的你,囂張跋扈得可愛,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我記得你說過,想做一只海東青,是我毀了你……"
"阿澈,別說了。"我皺眉,喝止了他。
他卻不理會我,仍自顧自說著。那些不願意去回想的人和事,就這樣,又一次鮮血淋漓地在腦中重放。
真正算起來,阿澈他並沒有真心傷害過我,只是有時候用錯了手段。他將我軟禁在禁宮,也不曾對我做過非禮之事,只是每晚過來陪我吃飯說話,我不理他,他便自言自語,總是說:"你現在不接受我沒關系,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
可其實,一輩子到底有多長真的很難說,有時候是一百年,有時候可能只是一個紮眼。
阿澈對我很好,給了我想要的一切,除了自由,他對我做過最親密的事也僅限于摸摸手罷了,想親吻,卻總被我警覺地躲開,那時他便會無辜又受傷地摸摸鼻子,委屈說:"瑩玉,讓我嘗嘗你的味道……"
我一腳踢開他,齜牙咧嘴怒道:"滾!"
多事的總管對我下了藥,本想討好阿澈,卻不料便宜了來救人的燕離,促成了我和燕離的好事……
這件事,阿澈也知道,後來我和燕離被捉住,他問我:"那時候,無論是誰都可以嗎?如果是我呢?"
為了對他負責,我認真想了想,回答他:"那我大概還是甯願洗冷水澡。"
他笑得難過。"你連騙騙我都不願意……"
這讓我如何是好呢……
可即便我一次次說實話拒絕他,他還是沒有對我用強,只是對旁人,他的手段就遠遠沒有那麼溫和。他心眼其實小得很,又特別記仇,那些得罪過他的,尤其是傷害過他母妃的,全部不得好死,株連九族是他最常下的旨意,少年在大殿上是修羅,到了我眼前才變成無害純良的羊羔模樣。
我知道王氏一脈大抵難得善終,只是一人,我放心不下,向他求了情。
"阿澈,太子待你我還算厚道,放了他吧,他好歹是你哥哥。"
"哥哥?"他冷哼一聲,"他可沒把我當弟弟。更何況……"他眼中閃過陰霾,"他對你還別有企圖。"
"可他到底什麼都沒做。"他還試圖幫過我,無論如何,我仍是感激他的。
"瑩玉,你別為難我。"他無奈地說,"他是前太子,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他的身份太危險了,我不可能留著他的。"
我千方百計地求,他始終一笑置之,說:"好了,你別想太多,這件事我會處理好的。"
他所說的處理好,大概只是把"尸體"處理好。
我亦知道自己要求的有些不現實,最後只能提一個要求,讓我見太子最後一面,他爽快答應了,完全沒有預料到,我見太子的目的,只是為了救他,還有自救。
我借口與太子喝訣別酒,得了一壇酒與酒碗,我敲碎了酒碗,抓著太子的手反身用酒碗的碎片扣在自己喉上,低聲道:"挾持我離開!"
那一刻,所有的弓箭手槍兵刀兵都圍了上來,我暗中將唐思給我的袖珍暴雨梨花針針筒交到太子手中,心想萬一我逃不出去,他也可以用這針筒防身,在唐思處尋得庇護。
可所謂的默契,大概就是我與太子之間所沒有的東西。
他拒絕了我的好意,或許他只是不想利用我離開,沒有想到我也想利用他離開,如果他知道了,大概事情會有所不同,可惜曆史不能假設,結局是他推開了我,將暴雨梨花針對准了劉澈,而在同一時刻,劉澈抽出了刀對准了他……
那一瞬間,我的世界都緩了下來,卻也快得我來不及思考,我想若每個人做事之前都有三秒鍾的思考時間,思考清楚了利弊,那這世界上大概也就沒有那麼多舍己為人,英勇就義的好人好事了。
至少如果能重來一次,我不會撲到阿澈身上,為他擋一背的暴雨梨花針,還要挨他那當胸一刀,他那時的眼神——震驚,恐懼,無措……這是我最後看到的,以及最後聽到的,是陶清和唐思的怒吼和呼喚——他們是來得那麼剛剛好,剛好可以看老子嗝屁。我沒有像故事里演的那樣臨死還能說一車的話虐人虐己萬煽情,我拼勁了力氣也只說了一個字——
"靠……"
半年多後,我已經恢複得差不多時燕離和我說起此事,那人嘴巴向來不留情,我被虐得死去活來,他仍說著風涼話。"你這人皮粗肉厚,打一桶暴雨梨花針都跟沒事人樣還有力氣罵人,真不知你這沒心沒肺沒臉沒皮的人痛處在哪里。"
唉,我哪里是"沒事人樣",只是裝裝罷了,死已經夠淒慘了,還要鼻涕眼淚地給自己送行,那不是死得太沒面子?
那一聲"靠"里,有我多少的憤怒,不甘與不舍啊……
在那一刀之後,昏迷中夢境接踵而至,我亦不知道夢里喊了誰的名字,只是那十八層地獄一般痛苦的夢境折磨著我的每一寸神經,身體疼痛如冰錐火燒,讓人欲生欲死。
許多事,我終究選擇了忘記,忘記好,忘記師傅不要我,忘記阿澈想要我,假裝我有五個愛我我也愛的男人,沒那麼多機關算盡,大家歡天喜地……
可到頭來,上天也看不慣我自欺欺人了,整出那麼多幺蛾子來虐人虐己。
想到這里,我歎了口氣,低下了頭。
劉澈伸手過來,試探著覆上我的手背,見我沒有反抗,便輕輕握住了。
"阿澈,你的病,燕離是怎麼說的?"我強打起精神問他。
"無藥可治。"劉澈簡簡單單四個字,絕了一切希望,我初時聽著絕望,可再一品味,又覺得有些異樣,皺眉抬眼看他,狐疑道,"你是不是瞞著我什麼?"
劉澈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好半晌,終于一笑,"真是瞞不過你敏銳的直覺。"
我反手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握,低聲呵道:"老實說!"
劉澈垂下眼瞼沉默著,像是思索著如何回答,許久之後,終于緩緩開口,低聲說:"曾經我以為,只要換心,就有機會活下來。太醫說,極難找到匹配的心髒,但宮里,恰好有一個。"
我一震,顫聲道:"是太子!"
劉澈嘴角彎起,苦澀笑道:"我想活,所以他非死不可。"他抬起頭看我,"可最後他死了,我也沒能活下來。"
劉澈說:"他知道這一切,他以為自己殺了你,所以選擇自殺,你的匕首,最後刺入的是他自己的心髒,絕了我所有的希望。他要我跟他一起,下地獄。"
太子。哥哥。
阿澈。弟弟。
我知他于我之後自裁,卻不知個中原因。
如果當初我便知道兩個人里只能活一個,我會選誰?
其實我沒得選,我們都沒得選。
有一種選擇,叫做:怎麼選,都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