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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臣之女》第161章
160、減賦與括隱

  祁高設套的時候不會通知池脩之,池脩之也不知道他要用水源的事情做文章,池脩之要通過水源弄隱田的事,也不會通知祁高,兩人同時想到了同一件事情,只能說是巧合。

  於是,在雙方都不知道對方盤算的情況下,兩人撞上了。一個認為自己是有心算無心,另一個乾脆就是手捏朝廷認證的證據與法規。

  先出手的是池脩之。

  作為一個好郡守,一個想要做出事業、發展生產、保境安民、拉動境內GDP增長的好郡守,池脩之上任之後第二次張榜,內容就是「輕徭薄賦,與民休息」。

  別看本朝開國「才」八十來年,各地在國家規定的稅收之外,已經又加了許多苛捐雜稅了,部分地區甚至能夠翻番。有些乾脆就是地方官缺錢了,編個理由加一點。官加一點,吏就要跟著撈點油水,操作的過程中再加一點。鄢郡離京城近,不好加得太多,卻也增了不少。這裡面有很大一部分,都進了各級人員的腰包裡了。

  池脩之上任之後第一道榜文是招聘,目前人人看帖不回,連個專業挽尊的都沒有,個個點個網頁收藏,更狠一點的複印黏貼個TXT,回去慢慢研究,就是沒人吱聲。第二道榜文就是「減負」,這一回各界反應激烈,瞬間蓋起摩天大樓!

  他不但自己減,還把七縣的苛捐雜稅統統減了,放言,但凡敢在他的轄區私自加稅的,他一定要參得你脫了官衣穿囚衣。反正你們也不乖,我又不缺錢,何必克薄百姓來養小吏?還是一群不聽話的傢伙,頭一天到任就敢假模假式地跟上官擺譜,欠抽!

  對此,鄭琰不得不擔心地問一句:「水至清則無魚,你是好意只恐下面的人弄鬼。」

  池脩之笑道:「也不是全免了,幾十年了,物價也比當初的時候貴了許多。這些年興修水利,產量也比以前略加了些,稍高一點,我也不是不知變通的人。」

  什麼是苛捐雜稅是府君說了算的,池脩之這一刀宰得技術含量很高,度把握得很好,既讓你有油水拿,又不讓你拿得太多傷民。這個油水呢,十分不豐厚,但是又讓你捨不得撂了挑子不幹。小吏嘛,眼界並不寬,貪小便宜真是人的天性。

  在這裡,必須插播一件事情,那就是池郡守終於招到了足夠的小吏。吏在賤籍,又不同於一般的奴婢賤籍,而是與匠戶們類似,屬於技術人員,而且地位更高──他們與權利靠得太近了,手裡還有那麼一點小錢。不客氣地說,苛捐雜稅裡有很多都是進了他們的腰包的。長官不餵飽了他們,就支使不動他們。多少長官到任前也是一代俊彥,最後被這些小吏們弄得伸展不得,只好妥協。

  池脩之到任前就很俊彥,到任後改冷豔了。反正你們在另冊,不老實的已經捆去做苦役了,反面典型給你們樹了,你們是聽話啊聽話啊還是聽話啊?什麼?不聽話?去!上河工去!正為修渠的事情發愁呢,白發著錢米養著你們,是讓你們來當大爺的嗎?

  池脩之他簡單粗暴啊!眾人已經摸清了他的工作流程:先講道理,你聽了,皆大歡喜;什麼?不聽?不聽也不跟你討論,老子直接鎮壓!來,別說我不民主啊,機會給你們了,選擇給府君當狗腿,還是給府君做苦役?你們只有一次機會喲,親!

  你這是講道理嗎?

  池脩之按著名冊把小吏召了過來,油滑的不要,單挑些老實的在前衙做雜役。翻著簿子,看著以前那些不得志的,把他們給弄上來。

  不得志的人,以前油水就沒撈多少,甚至還要孝敬了那些得志的前輩,現在有比較體面的差使,有津貼還不用孝敬別人,自然是不想池府君倒台的,雖不至於效死力,也不會跟人搞破壞。前陣子讓他們跟著隊伍宣傳府君是好人,他們也挺賣力。這一回讓他們廣而告之,他們也乖乖去做了。有幾個還稍有膽怯,更多的人已經威風了起來。

  池脩之選這些人也是有計較的,這樣的人,以前就沾得少,現在油水少了,他們也能承受得了,一舉而兩得。

  唔,你沒看錯,這樣的提拔優待,只是爭取到了中立。唉,地方官,難啊!

  隨著「減負」或曰「減賦」政策的宣講深入民心,民間因為受世家影響而對池脩之不好的風評很快地轉向。

  【新府君尊素好銀啊!】──小民甲。

  【樓主好人一生平安!】──小民乙。

  【看他們兩口子多麼和氣啊!】──小民丙。

  【好人+1】──小民丁。

  從等等回覆中可以看中,勞動人民真是純樸善良。

  讓我們來採訪一下「土豪劣紳」們的觀點吧!

  【這是想做出成績來?但是與祁氏鬧翻,他要用人,這是真心實意的招賢納士了?有意思!有門道,可以近距離圍觀!】──回想起上道榜文,躍躍欲試的土地主。

  這就是高帥富和矮矬窮的區別啊!

  【讓他鬧,我看他能橫行到幾時,小吏從來不可欺。】──冷眼旁邊的世家。

  不管怎麼說吧,這一道減稅令下來,為池脩之爭取到了很大的民意支持,同時「士紳裡的一部分有識之士,也解放了思想開拓了眼界」有了與池脩之合作的意向。

  池脩之挺滿意,嗯,大概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下一步就是劃分各地用水的順序、時長,池郡守的大招吟唱結束,開始發招了!

  ※

  最先中招的肯定是郡衙所在之縣,縣名平固,靠京城附近略大些的地理名稱,哪怕以前夠土,定都之後也都要換個吉祥如意的好名字。

  平固縣令姓何,與幾位縣令一起參拜過池脩之,當時很少發言。出身不高不低,土地主出身,身材不高不矮,相貌不醜不俊,年紀不老不少,才能不好不賴,為人不好不壞,活脫脫一塊佈景板。

  池脩之卻不這麼想,能在郡衙所在地當縣令,還一當好多年,就足證他至少是會做人,輕易不讓人討厭,與方方面面的關係都處得不錯。尤其是在鄢郡,至少證明這貨跟祁氏的關係很不錯,否則不至於能在平固待得下去。一個例子,當初池脩之到郡,鬧得那樣兇殘,這貨頭都沒冒!

  何縣令被召了過來,一路上心裡還在納悶:我沒得罪新郡守啊,雖然剛開始怠慢了一點,最近可是老實得很,一點也沒出格啊?難道是郡守又要出什麼妖蛾子了?何縣令沒來由菊花一緊。自打這新郡守帶著老婆到了地頭上,就沒有不興風作浪的時候!

  何縣令好想哭,這又是要做什麼啊?先前上趕著宣傳什麼種子、傢俱、耕牛,只收很低的押金和租金給百姓使用,讓他不敢輕易加租金,已經少了一小筆收入了好嗎?後來減賦,又讓他丟了穩固的灰色收入來源,還拿參劾來作威脅,確切地說,這不是威脅,他是真能辦這事啊!

  想抗議,想來陰來,人家上頭有人~

  這不是坑爹呢嗎?

  何縣令蔫頭耷腦地往衙外走,他的心腹典簽跟在側後方,給他出餿主意來了:「等會府君說什麼,您只管接了,實在接不了的,就說回來想想。一個字──拖!池府君一來就落了祁太府的面子,到現在還沒有登門拜會祁太府,祁太府豈會善罷甘休?那一位祁府君請假回來為老夫人祝壽,到了春耕還滯留不回任地,為的難道不是給家中撐腰?讓他們兩邊鬥吧,您一向政績不錯,甭管哪個贏了,都得用得到您。」

  何縣令暴跳而起,衝典簽的肩膀狠抽了好幾下,邊抽邊罵:「笨蛋笨蛋!難道你說的這些我不知道嗎?還坐得獲利!笨蛋!我怎麼把你帶到這裡來了?你以為池府君與祁太府都跟你一樣是笨蛋嗎?他們會自己打作一團,容我在一旁看戲?不指使我去當先鋒就不錯了!」

  典簽是縣令的同鄉後輩,跟縣令有著幾彎八拐的親戚,這親戚又不足以讓法律明令禁止他們在同地任職,算是鑽了「回避」的空子。被這位長輩一頓暴打,哪怕他論年紀也不比縣令小幾歲,還是抱頭鼠躥,邊逃邊喊:「您都知道了,還急什麼呢?大不了出工不出力唄。」

  何縣令更生氣了:「他們倆哪一個不是人精?我要是裝死,他們能先收拾了我!我怎麼帶了你這麼個笨蛋過來了?!一個好主意都沒有。」

  無故毆打下官是要問責的,典簽卻是他晚輩,長輩教訓晚輩神馬的,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無人來勸,生怕自己當了炮灰。

  所以典簽被打得很苦逼,很鬱悶地道:「那您選一下幫唄。」

  何縣令連生氣都省了,尼瑪這要是知道選哪一個,老子還用這麼發愁麼?揮揮手:「罷了罷了,你收拾一下,咱們去拜見府君。」

  兩人各乘一馬,身後跟著幾個隨行,一路往郡衙而來。

  到了門口,才發現自己不是到的最早的。池脩之把七縣縣令都給召了來,他有工作要佈置。幾個縣令一碰頭,誰也不比誰多知道什麼,個個狐疑,端坐好了等池府君講話。這人不按牌理出牌,還是等他出招比較保險。這其中也不乏有打定主意,等一下會議一結束就往祁家跑的人,上一次就是這樣,也沒見府君說什麼──別再這一回是來算這個帳的吧?這府君的反射弧未免也太長了一點!

  池脩之依舊沒有讓他們久等,行禮寒暄畢,池脩之先問縣令們:「春耕之事忙完了嗎?本府所撥種子、農具、耕牛,可有發下去?」

  骨頭縣令最先回答:「回府君,下官已將種子等分發下去,各有欠條。」

  新提拔的小吏們是本地人,早把這些縣令的情況八給了池脩之聽,池脩之對自己的下屬們也算有了初步的瞭解,也擬定了區別對待的策略,並且知會了老婆和親信們,對誰要更客氣一點,對誰不妨冷淡一些,對誰又可以拉攏一類。

  骨頭縣令姓阮,為人貞介耿直,參加過「大考」是先帝比較看好的人。為人也有缺點,就是太「獨」了,是以一直做著個縣令,死活升不上去。他所在的縣算是七縣裡情況比較差一點的,主要就是土地不夠肥沃,所以世家的土地算少的。

  阮縣令又是個好官,括隱比較給力,類似的情況比較少。其他豐饒的縣呢,隱田較多,一上一下,他的考績居然能與他縣持平。祁高也是拿他沒辦法了,俗語說得好「無欲則剛」,阮縣令一不為升官二不為求財,就是勤勤懇懇地做事,先帝那裡還掛過號的,地方油水還不多,遇上這麼個人,真是鬼也發愁。

  這是一個池脩之希望能夠收為己用的人,至少阮縣令一直在努力的事情對池脩之有利,必要的時候,池脩絕不吝嗇去回護他。阮縣令本人不太適合在這個大環境下做更高的地方官,還要打聽一下他的子侄,如果有合適的人,池脩之也打算推薦他出仕。

  見說話的是骨頭縣令,池脩之的語氣也和緩了不少:「可是先盡著急需的貧戶?雖說是要一視同仁,也要留心不使貧者衣食無所倚,化作流民。」

  阮縣令嚴肅地答道:「府君放心,下官一向留意貧弱。且今年府君下令蠲一切苛捐雜稅,百姓生活比往年會好很多,只要用力勞作,日子總是能過得下去的。」

  池脩之滿意地點點頭,複問其他六令:「諸位呢?也是如此麼?諸位是親民官,可要著意撫民才好。」

  幾人回答得點亂糟糟的:「自當如此。」

  池脩之好像滿意了,「不能斷了他們的生計,見死不救,使良民淪為流民,良田被拋荒啊!」嘖,當我不知道啊?如果真遇到兇殘括隱的官,世家也不好硬扛,這樣的官人家占著正理,有的名聲還特別好,很容易被關注,到時候傳得天下都知道,很影響世家名聲的。這個時候,世家就要退讓,吐出一部分的田地來。

  這個吐也是有講究的,肯定不會是自首,說我白占了國家的便宜,把本該給國家交稅的人啊田啊,都攏到我名下了,讓他們給我幹活、交給我保護費。而是用「墾荒」的名義。即,本來這是塊田沒錯,但是,由於種種原因被「拋荒」了,現在又有人來開墾。這樣既逃了懲罰,還能逃稅。

  國家有規定,獎勵墾荒,凡開墾荒地的,開始三年不收稅或者少收稅。遇上冤大頭皇帝,可能五年不收稅。三五年一過,你還是不是縣令都是兩說呢,到時候再偽稱「拋荒」,這塊地再從國家的田冊上被刪除,實際上則是已經又回到世家的口袋裡了。

  神馬?池脩之為什麼知道這些事情?官方回答:投誠小吏彙報的。私人回答:大舅子們告訴人。誠實地回答:同學們難道忘記了嗎?池家祖上就是最大的世家之一,一度還是領頭羊,專幹這個的。即使到了本朝勢力不行了,依舊還是出了幾代小官的。還有,池脩之他老婆,名下可也有不少隱戶來的。

  當然,池氏夫婦自認很厚道,自家能賺了錢之後,就很少做這樣挖國家牆角的勾當了。池脩之也知道凡事不可能做絕,只要在一定的範圍之內,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當然,祁氏除外,祁高的譜擺得太高了,池脩之對這樣的裝逼貨就一個辦法:打到死為止。

  眾縣令又七嘴八舌地應了一聲:「是。」心中不免吐槽幾句,你丫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就把大家叫過來說這些有的沒有的啊?把咱們的油水給砍去大半,還要讓咱們幹活?你也太囂張了吧?

  可正如何縣令所想,他們還真是拿池脩之沒辦法。池脩之要拿祁高作伐子,土鼈們沒有回應的。想跟池脩之對著幹,同樣沒有人敢當出頭鳥。

  先挨著吧!

  池脩之又來刺激人了:「先前說過水源的事情,我想過了,斷沒有我在堂上高坐,讓你們跑斷腿的道理。本府既為爾等上官,也當擔起責任才好。水源的事情,我已知之,從今日起,本府與爾等跑遍全郡七縣,把水源給分好了,到了用水之時,按分好的來!誰亂吾法,吾以刑待之!」

  哈?嚇死人了!幾個縣令都覺得池府君真是太天真了,你現在分好了,到了用水量大的時候,逼急了誰跟你講道理啊?不能明著弄,還不能暗夜裡偷水嗎?到時候你能弄得了嗎?往年都要靠諸如祁氏這樣有威望的人調解,才能少打幾架,你這樣能解決問題嗎?如果預先分水能解決問題,咱們早做了好嗎?這麼多年,這麼些人做過縣令,總有幾個會想到這個辦法,真以為誰是傻子嗎?最後還不是年年打,年年要調解?

  心裡想著,嘴上還要說府君高義、府君愛民,然後何縣令就小心地道:「只怕小民頑愚,現在分好了,以後他們還是要打鬧的,豈不是白費力氣?」

  池脩之道:「我自有辦法。」

  以為他不知道什麼是「調解」嗎?帶路黨是個歷史名詞好嗎?小吏們早解釋過了。可池脩之不在乎!

  祁氏的威望如何來的?在世卿世祿,在一直有權!說白了,這威望就是權!除非你是聰明的阿凡提,沒權沒錢但是有口碑──有解決問題的辦法──不然誰聽你的啊?

  池脩之就是要拿祁氏來立威,小狗小貓的他還不希罕去收拾呢。

  至於百姓毆鬥,只要你能壓得住他們心裡的惡,這些人本性還是向善的。

  池脩之起身道:「走吧,就從平固縣開始,今天辦得利索點,還能趕上回來吃午飯。正好你們都在,一起作個見證!」說完,護衛、衙役已經整隊待發了。

  李敬農、鄭德儉一人捧著本帳,跟著一起走。

  縣令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決定圍觀一下,既是有個準備了,如果想打小報告,也有第一手材料。

  ※

  一行人都有馬騎,很快就到了最近的村子,七縣令一看,心道,這小子真壞!

  可不是,田界上已經搭起了個簡易的涼棚,相鄰的兩村鄉老,還有土地主已經被叫了來!周圍還聚了很多圍觀群眾。兩個村子都不算小,但是滿打滿算也就那麼幾千號人,何況來的還不是全部。衙役和護衛維持起秩序來雖然累些,倒也不太難。

  等池脩之帶著縣令們到了,一次性看到這麼多的官員,小民心中略怯,雖然還嘰嘰喳喳議論著,卻比剛才還好管理些。池脩之就收穫了許多偷跑過來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愛慕的目光,不過他全當沒看見。

  八人坐定,衙役拿著棍子敲地,讓眾人肅靜,池脩之揚揚下巴。

  衙役上前宣讀府君又一條仁政:「每年爭水必有毆鬥,死傷慘重,不忍卒睹。上天有好生之德,為免慘禍再生,特為各戶預分用水之例。開渠之後,各依例而行,有違者法必不容。」

  底下一片嚷嚷,什麼「他們村搶過我們村的水」、「你們也不是好人,還打傷過我們的人」、「你最猥瑣了,趁著半夜偷水」、「你還半夜放狗咬人呢」。吵作一團,吵著吵著就有脾氣暴的要卷袖子開扁了。

  衙役們再次維持會場秩序,再次宣講:「過往不究,自今日起,再有亂法者,嚴懲不怠。」

  下面是宣讀用水政策,東村,有田若干畝,西村有田若干畝,其中上等田多少、中等田多少、下等田多少,又各有多少人口,如果沒有意見,讓各田主來簽名確認。確認之後,才是按份分水。

  這只是念名單,沒問題。兩村鄉老拈鬚點頭,土地主們也挑不出毛病來,各各上來簽名。

  忽然有一道聲音道:「我等亦有田,為何沒有我等之名?」

  鄭德儉在京裡出門都有狗腿子代為喝道,現在自己只好扮一回狗腿子:「你是何人?」

  「李二。」

  「哦。」鄭德儉應了一聲,跟李敬農各翻翻手裡的爛帳本,與池脩之對了一眼,也拿出張紙來,「識字麼?」

  「認得幾個。」

  「你也簽名。」提筆在紙上添了李二的名字,寫作李二郎,有田若干頃,在什麼地方,屬良田,需用水。

  李二郎識得幾個字,一看寫得沒錯,末尾還畫了條線,標上本頁只有這麼多字。李二郎寫了個還能認得清的名字,又按了個手印。

  鄭德儉提高聲音問:「還有有田而沒有簽過名的嗎?」心裡淚流滿面,堂堂相府小郎君,尼瑪幹起吆喝的活計來了!

  須臾,又出來一些人,稱自己也有田,也要簽名分水,鄭德儉也填了單子,讓他們挨個簽了名。接著,鄭德儉和李敬農就抱起帳本,跑到層層護衛中間了。縣令們不知道池脩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瞪大了眼睛看下文。

  下文?下文就是問李二等人:「爾等俱非編戶齊民,爾等所說之田也不在州府田冊!爾等何人,因何強佔民田?!」沒收,統統沒收。

  池郡守開始查戶口!池府君是來分水的不假,可沒說不可以順便查查戶口啊?池府君在自己的地盤上公幹,遇到違法份子,抓起來收拾那是責無旁貸的。

  把柄拿到手,你等死吧!補錢繳稅?那是輕的!你已經在眾目睽睽之下承認了,這田是熟田,就是開墾了許多年的良田,早過了免稅期了,你還隱瞞,這是犯國法的!你人也不在名冊,是不是逃犯呀?

  你這樣的,田得收回,人得坐牢!牢房歡迎你,為你開個單間~

  接著衙役們再次宣傳府君的政策:「府君仁德為念,蠲一切苛捐雜稅!若的為流民而墾荒者,今日登籍,所墾之地各歸各人,按時納賦,按季服役,按田分水。」

  池脩之為何減賦,為的就是現在!

  你以為小民很傻嗎?他們為什麼捧著田拖家帶口地當黑戶?還不是國家收稅太高,徵發又多,實在忍不了了,才送上門去當隱形的奴婢的。說穿了,還是利益的問題。因世家收的稅比國家略低,徵發也更低,世家又不用備邊!連修橋鋪路挖渠,都是國家出大頭。世家的力役更少。

  對於小民來說,終生可能走出不出生長的村子,是不是良民,在鄉下地方,真沒什麼講究。周圍還是那麼些人,日子還是那麼過,誰也沒巴望著能有更大的出息。相反,靠著世家,如果世家更寬容一點,還能選擇聰明的孩子去教養,當郎君娘子的跟班,過上更好的生活,這些是土裡刨食刨不出來的。

  眼下,池脩之把稅賦給減了,徵收的比例低於世家,就能吸納出一大批的小民。當然,當時還是有人有疑問的。

  「府君之策能長久嗎?」問話的是已經簽了名的一個中年人,臉上溝壑縱橫,看起來頗為滄桑。

  「郎君青春幾何 ?」

  「我,小人,年四十。」

  「我年二十,郎君有生之年,如遇報復,可來尋我!」

  池脩之一言既出,眾皆譁然!問話的中年人,在池脩之的目光之下,哆哆嗦嗦地登記了!

  庶族地主家裡亦有隱田,只是沒有士族那麼多罷了。他們不拜會池脩之,就是因為府君總是要走的,祁氏卻是紮根地方的,不太敢挑釁啊!除非逼到一定程度上,那不是揭竿而起也差不多了,反抗世家,都是把腦袋掛腰帶上的買賣。

  所以門吏才聽世家的,所以百姓畏吏更甚於官,所以百姓更聽世家的。世家,就是這裡的土皇帝;吏,也是紮根鄉土的存在。

  李二急了:「郎君怎麼能收他人之田?!我等這本是祁家的田!入沒入冊府君與祁太府說去!」他是祁氏的莊頭,登的是納到祁氏名下的田。

  如果一戶小農,捧著田到世家名下,時間太久,可能就會混同,最後通過各種操作,並成一大塊田,小農也成了家僕,主人家再選莊主進行管理。

  池脩之冷笑道:「你這話可敢到堂上說?不在田籍,就是隱田!是奪國之稅而肥己,損公肥私,本府正要參他!」聲音很是冷厲,「我自京中來,京中太府卻不是姓祁的,難道此地別有一朝廷不成?可要奏請聖人派兵進剿了!誰家的田都不行!」一個過了氣的老頭子,還來裝當紅偶像?找死!

  李二瞬間啞了。

  李敬農揮揮手,自有人上來一條鏈子拴了李二,把他確認的田地給空出來充公。

  池脩之再次安撫民眾:「我在一日,便護爾等一日。想看我笑話,做夢!如今充公之地,按國法或分或租,有餘力之民皆可領。」

  小農們驚訝得安靜了許久,才暴發出熱烈的討論,不用說,又蓋樓了。

  何縣令額上全是汗,嘴唇已經哆嗦著說不出話來了。最圓的那個縣令就姓袁,對祁高比較信任,此時不得不勸阻池脩之:「府君,這真是祁家的地,府君不與祁太……呃,祁老先生商量商量再說?」

  「國法面前,有何可議?」李敬農冷笑著扇著手裡的帳本,扇得袁縣令想吐血。

  他家也有隱田,當然,這是約定俗成的。在李敬農這樣的世家子看來,這括隱與隱田根本就是拉鋸,為國也好、損公也好,都是不可避免的。他生氣的是祁高這土皇帝居然給他們一個空衙門,還讓個一表三千里的表侄來為難他們。這事與隱田無關,只與慪氣有關。

  論起世家的傲氣,祁高在李敬農面前根本不夠看。李敬農跟池脩之同仇敵愾了。

  袁縣令還要強辯幾句:「荒田嘛,開荒之後不及入冊也是有的。」

  「此地百年之前,皆是我池家田園,何來荒田之說?與國家,我沒話說,誰要來佔便宜,哼!」

  同志們,你們忘了嗎?池脩之他家號稱「京兆池氏」,京城周圍全是他們家地盤。池氏還是全國首屈一指的大世家,這個地盤就不會小,鄢郡在京城周圍,有他家的許多田地有什麼好奇怪的?!他們家遭了兵禍,人死得差不多了,田守不住。但是,從法理上來說,池脩之這是唯一繼承人……

  大家自行想像一下吧!

  百年之後再回舊宅,看到一群耗子在你家作亂,池郎,心情如何?

  偷偷告訴大家一句,就算是在百年之前,這裡有池家莊園不假,咳咳,還有一大片的池家隱田……

  幾位縣令抹汗,池脩之權當沒看見,冷聲道:「各位不必忙著回去了,接下來都隨我一處一處地走,也是作個見證!眼下此事最急!你們縣中亦有典簽主簿得坐鎮,春耕已過,暫無他事,眼下此事最重要!都跟我去看著!」

  此時之縣,乃是按照戶口來設,並不拘泥於面積,平固縣的面積很大,池脩之也不介意,騎著馬,帶著武裝匪徒,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走過,按照田畝的多少、歷年賦役完成情況等標準,忽忽幾日,給分派完畢。

  池脩之分水順帶括隱也很有講究,對於祁氏,那是死咬著不放,對於其他世家、土地主,是區別對待地寬容,只要他們的隱戶在池脩之能容忍的範圍之內,都不會過份追究。識趣的都乖乖把田弄出來,也不說是「自主墾荒」,都按熟田來繳稅。

  國家對官員是有優惠的,即,你做到什麼級別,就有多少田地的免稅額,隱田顯然是超出了免稅額的,已經占過便宜的,就不要裝純潔了,老實繳就是了,權當是為池府君的政績做貢獻了,如果能夠借此交好池府君,也算是賺了,沒看到老祁已經很慘了嗎?

  鄢郡的田冊戶籍上,也多了數千頃的良田、幾千號良民,外加若干遊民降為的賤籍。我們有理由相信,池脩之會給後者重新做人的機會,讓他們參加勞動改造的。真是勞動改造啊!爾等就是太懶太閒!有力氣什麼事做不得?勞動改造去吧!

  為了保證農忙時的用水,這些人的勞動必須給力,必須不能偷懶。為此,池脩之還好心地幫忙他們改造──派監督的,一個小吏配一個小民,還有軍士巡邏。

  因事涉自家利益,監督的小農恨不得長出四個腦袋八隻手去盯著這些人,免得他們偷懶。

  你們以為這就完了嗎?沒有!他還約談了鄉老,讓他們約束百姓,池府君把話說得明白:「我在一日,便還此地一日清明!保你們輕徭薄賦!我走了,後來者可不一定。若有人逼勒良民,我必以法除之,不論士庶!」

  親,你擺明瞭車馬要幹祁高,誰還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嗎?明白了!真的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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