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事成回府
清渙的傷勢很重,明顯失血過多,我甚至擔心他的傷口會感染,那就更麻煩了。雖說他並沒有中毒,可整張臉依然是面無血色,蒼白如紙。把他帶到醫館去找大夫時,那年歲已大的老人見了清渙後有些不敢置信,頻頻搖頭,“他腿上怎麼會被割去這麼大一塊肉呢?”
總不能說是我割的吧,“大夫,他有危險嗎?可以治好嗎?”
“性命是無憂,”那老大夫上下查看了一番,眉頭緊鎖,“就只怕將來這腿會不方便。”
“什麼意思?”
“走路也許會一拐一拐的,這倒還在其次,”老大夫看著我歎氣,“最主要的是天氣不好的話也會影響到他的腿。可憐啊,這麼年輕就這樣……”
有這麼嚴重嗎?我咬緊下唇盯住昏迷過去的清渙,這樣出色的清渙,這樣優秀的清渙,以後卻只能是一個瘸子,他從小就什麼都不在乎,但現在這樣的事他還能繼續不在乎嗎?清渙醒來後會因此而受打擊,甚至因此而恨我嗎?
結果,那位老大夫給清渙做了一個細緻的包紮,再開了幾付藥,對我千叮嚀萬囑咐,哪些藥是每天要煎給他喝的,那些又是每天要塗抹在他腿上的。
我帶著清渙就近找了一家客棧就住下了,把他安置在房間內休息後,我下樓去煎今天應喝的藥材。古人有雲,良藥苦口,好不容易煎完藥,我光是端著它苦味就已撲鼻而來。一步一步的樓梯,一波一波的苦味,我忍不住屏息,真是不喜歡中藥味。走到樓上的房間,清渙依然還是昏迷狀態中,依那大夫說,他起碼要昏個兩天,然後半個月不能下床。
藥碗端在手裡還是很燙手的,我把碗放在一邊,垂眸打量那個善良過頭的人,以前就跟他說過,那種處處的留情的劍法絕對要不得,可他就是不聽。今晚遇到殺手圍攻,他竟然還不忍心刺對方要害,這算是用自己的腿買一個教訓嗎?可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看他的額頭因疼痛而滲出冷汗,眉頭微鎖,我不禁有些隱隱的心疼,拿起手邊上乾淨的絹布替他擦汗。清渙啊清渙,你的善良是因為你的無所謂,你的平和是因為你的無所謂,可是這種無所謂你又能持續到何時?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已經夠淡漠了,可你卻更勝我一籌,你的心裡真的從來沒有在乎過什麼嗎?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沒放在眼裡嗎?
我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轉身拿起藥碗,感覺已沒剛才那麼燙了,就試著喂他入口。可他雙唇緊閉,我努力撥開他的嘴唇,嘗試了半天,還是無法成功地把藥喂入他嘴裡。好一會兒過去了,我這個喂藥的人都快喂出汗了,可他嘴裡才喂進了沒幾滴藥汁。
挫敗地放下手中的碗,我抿唇盯著清渙出神,雖然老套俗套又曖昧,可卻是很有效率。眼一閉,牙一咬,我仰頭喝一口那苦得要命的中藥,低下頭撬開清渙的雙唇,把藥給哺了進去。果然,用這法子馬上就成功地把那一口藥給喂進了他嘴裡,顧不得嘴裡的苦味,我又繼續把碗裡的藥一口一口喂光。
可能是藥效的結果,可能是體質的問題,清渙在昏睡了一天以後就醒轉了,睜開眼看到我,他勉強一笑,第一句話就是“姐,我這次是不是丟臉丟大了?”
“以你的打法會贏才有怪。”我向他輕瞥一眼,嘴角微勾,“怎麼不問我一下那幾個人還有沒有活著?那可是你展清渙捨命放過一馬的人啊,不擔心他們?”
“呵,”清渙好脾氣地笑笑,帶了點窘迫,“姐,你想罵我就罵好了,我也知道自己有錯。只是從小到大已經習慣那種劍法,一下子沒改過來。”
沒辦法地歎氣,我靠坐在椅子上,雙手交叉。坐了會兒,腦中又想起了他的腿,緊咬雙唇,該怎麼開口才好?我捏拳猶豫,可終於還是轉身面對清渙,目光熠熠地射向他,語速極慢,“你要和你說一件事,很嚴重的事,你要現在聽嗎?”
見到我難得慎重的態度,清渙愣了一愣,點頭,“有發生什麼事嗎?”
“你的腿瘸了。”
眨眼,清渙呆楞了片刻,驟而咧嘴笑道,“只是瘸了嗎?很划算啊,一條腿換一條命,而且也不是不能走了,只是以後走路會難看點罷了。”
“你不在意嗎?”我垂眸,“畢竟這其中有我的原因。”
“如果不是姐你出手的話,我就已經中毒身亡了,你理解你當時的舉動,甚至感激。”
“清渙,你很懂事,太懂事了,從小到大都這樣。”我抬頭凝視,字字清晰,“你就真的沒有珍惜的東西嗎?甚至不在乎一下自己的性命和身體?”
“我很在乎啊。”清渙笑笑,“可現在這種狀況是沒辦法的事。”
“閉嘴!”我忍不住打斷他的隨口應付,閉眼緩了緩呼吸,“你不想說心裡的想法盡可以不說,我又不會逼問你。對我,你不用胡口亂謅。”站起身,我端起桌上的藥遞給他,“這是今天的份,你既然已經醒了,那就自己喝。”
“哦,”清渙點頭,順手接過藥碗,“我昨天也有喝過嗎?可我不是昏迷……”
聲音驟停,臉色漲紅,清渙像是想到了什麼,一下子反映過來,那張臉幾乎可滴出血。
我挑眉斜睨他,似笑非笑,“是我喂你喝的,不謝謝我嗎?”
許久都不見他答話,我也就不再繞這個話題了。清渙緩緩把藥喝完,把碗放在一邊。屋內靜得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出,時間過得很慢,慢得讓人失去耐心。在沉默了很久後,清渙突然歎息,那一聲歎息很輕,輕得如同空中那些透明的浮雲,虛無飄渺,“姐,我不是不在乎,只是覺得在乎了也沒用。”
我抬頭,只見清渙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呼吸平緩,一眼望去會以為他睡著了。“娘她很在乎爹,可爹從沒愛過她;爹他很在乎權勢,可勝負至今仍未知之數;姐你很在乎大公主,可大公主卻只剩五年性命……既然在乎一點用都沒有,我又何必去在乎?”
沒有想到他會開口說這話,我有些意外,只見清渙忽然睜眼望向我,嘴角微勾,“姐,我剛回到將軍府的時候,真的對你很感興趣。那個時候我以為你我會是同一類人。可是,果然啊,果然還是不一樣的。”他的目光游離思緒之外,最後那句話接近低喃,“姐你和我是不一樣的,你有在乎的東西,你會有激動的時候……”
“既然什麼都無所謂,那這次為什麼會想和我一起來?”我淡淡開口。
“因為我不喜歡那個‘家’,我不喜歡將軍府。”清渙毫不猶豫地回答,“和你在一起會更舒服一些。”
“看吧,即使淡漠如你,也會有不喜歡的東西。”我站起身把空的藥碗端起,轉身開門,打算拿下樓去,走至門口時我停下腳步回頭一笑,“清渙,你只是沒有找到值得自己去執著的東西,一旦找到了,就如同你不喜歡展家一樣,你也會去喜歡會去拼命。真的,你沒必要把自己封閉起來。”
反手扣門,走出屋子,我俯望樓下熱鬧的景象,心中思緒雜亂。清渙腿上的傷勢勢必需要休養一段時間,這樣也好,這些時間正夠我去做些準備部署這次的計畫。先生啊先生,或許此次的暗殺並非你一個人的決意,可是,這其中也定然少不了你的參與。可是,你又知不知道,這樣的舉動已經把我心裡最後的一點猶豫也給消耗殆盡了。
從小到大,除了西廂院裡的眾人就數你和我最親近了,可是,十二年來的情分依然比不上那皇位,比不上這局勢,也比不上鋝王在你心裡的地位嗎?清渙的腿因此而瘸,你是認真地想置我們於死地嗎?
從表面來看,現今的孜祁國天下太平,歌舞昇平。可平靜之下總有暗湧,這種虛假的表皮又能掩飾多久?沈墨翎心懷不軌,展翼翔也是狼子野心,皇位只有一個,這兩人必定會在不久的將來為那位子爭得頭破血流。我不想插手其中的紛爭,誰輸誰贏我都不在乎,只不過這五年的太平我卻非要不可。
如今的局勢沈墨翎占儘先機,可你們還是如此咄咄逼人,明明翟倫帝在臨死前囑咐先生你照顧母親,可是,你卻置此於不顧,吝嗇到連最後的五年都不肯留給娘。我知道先生你是國之棟材,腦子裡沒有所謂的婦人之仁,在你眼裡,女人如何能跟這天下相比?
但是,我和先生你不同,我沒有那樣博大的胸襟,我沒有那樣遠大的野心,我只想保有眼前這份小小的幸福,我只希望沈琦瑾可以繼續陪我走一段人生路。或許,十七年前讓我降生在另一個環境裡,我會有野心會更冷血,會因為刺激感而做著和先生你一樣的舉動。畢竟,那種樣子的自己才更符合我本性。但是不可能了,我作為沈琦瑾的女兒,我享受了從沒有過的溫情,十七年的時間真的太長,我放不開了。
在洛鄲這個城池,這個堪比世外桃源的城池,想要秘密打入這個團結的群體裡,不知又要花多少年的時間,潛入內奸從裡瓦解這種柔和的手法,我已經沒有這個閒工夫了。即使如今我放棄自己的計畫返回京城,他日展翼翔也必定會驅兵進攻,攻地占城。與其等到那時,不如現在由我來動手。
之後的日子裡,我又細細觀察了洛鄲城,不止一次地想,這個地方真成了沈墨翎的根據地,對總體的局勢和戰役來講,他實在是會占上很多優勢。從交通方面來看,城外就有一條運河,在沒有飛機汽車的現在,一條運河到底可以提供多大的便利是可想而知的。無論是武器還是糧食的運輸,都將快上好多。
整整十日的繁忙與部署,我安排好了一切後回到客棧收拾行李。那時清渙已能下床了,他看著我的舉動輕聲問道,“姐,你把事情都辦好了?可以回去了?”
“我把該做的都做了,設完了整個局就等著看結果了。”用最快的動作打好包,偕同清渙下樓結帳,“繼續留在這裡也許會有危險,雖然我覺得自己是沒有留下什麼蛛絲馬跡,可是,真有個萬一的話就不好了,畢竟這裡是沈墨翎的地盤。”
結完帳騎上馬,策馬前行,奔騰的馬蹄下塵土飛揚,夕陽西下,在出了洛鄲城後清渙似乎忍不住好奇,再一次開口問道,“姐,你做了什麼?”
“只是讓洛鄲城再也長不出某些東西。”我閉眼苦笑,怔怔地望著遠方,嘴角那抹勉強扯出的笑容再也掛不住,目光蒼涼,精短地吐出兩個字,“糧食。”
是的,糧食。
神州曆756年,孜祁國最璀璨的一顆明珠——洛鄲城在這一年顆粒無收。年年收成都排在全國首位,洛鄲也算得上是孜祁國最重要的糧食產地之一了。但是,在稻子都快要結穗的時候,所有的莊稼都突然停止了生長。
在這個以農業為主的時代,在這個農產率並不高的時代,我清楚地知道這樣會造成多大的後果。我下在土地裡的那些東西足以讓洛鄲城十年寸草不生,當一個城市再也無法提供糧食給百姓的時候,剩下的結果,就只有荒蕪。
土地荒蕪,城池荒蕪。
只是糧食供給的短缺問題,就能在短短時間內讓那顆“明珠”失去了奪目的光彩,民聲載怨。一時間,洛鄲的百姓或者流離失所,或者遷居他地。同時,幾乎沒有商人和旅客會再去那個城市。洛鄲昔日的景象和隆盛仿佛是幻覺中的夢境,遙不可及。
往日燈花金醉迷,千載洛鄲咽嗚水,浮生繁華一場夢,今日蕭涼溢悲歌。
在這個消息傳回京城後,當朝天子沈暢烙勃然大怒,因為查不出水稻枯萎的原因,甚至擔心這種狀況是否會蔓延到鄰近城鎮,沈暢烙立刻提出封閉洛鄲,只可惜所有的官員幾乎都不贊同他的觀點。或者,應該說是沈墨翎不贊同他,而朝中官員幾乎都是站在沈墨翎那一邊的。朝中的局勢頓時鬧得不怎麼愉快,所幸,在沈墨翎統籌全域和四處奔波下,已顯蒼痍的洛鄲還是避免了封城的結局。
經過這一次的事件,朝廷也算經歷了一次動盪,雖然局勢忙亂,可各大陣營還是沒有太大的變動。展翼翔依然把自己的野心藏得好好的,沒有趁機做出什麼舉動。朝廷派發了災款災糧前去,只可惜似乎並沒有體現出應有的效果,洛鄲還是沒有恢復的預兆。
當我和清渙回到將軍府時,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了。清渙的腿傷恢復地差不多了,只可惜走起路來稍稍顯跛。
回到京城後,人人提起洛鄲就面浮恐懼,生怕染上了那裡的髒東西而得什麼怪病。我們跨進將軍府的大門,就看見展翼翔穩穩地站著,表情平靜,從中看不出他的任何一絲情緒,只是望向我的目光複雜得難以言喻。
“回來了?”
“我很累,想回房去休息。”我直直地盯住他,態度帶著那種不冷不熱的淡漠,“我做到了我說過的事,所以請你也遵守自己的許諾。五年,別忘了。”
“你做得很好,太好了。”展翼翔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低沉內斂,“事情做得乾脆徹底,好得出乎我的意料。”
我的腳步沒有半點停止,繼續往西廂院走去,“不管我做得怎麼樣,你只要記得這五年就行,還有,我也說過,就只做這一次。”
疲憊無力,不單是身體上,更多的是心裡的感覺。成功的感覺並沒有帶給我愉快,反而是空虛和莫名的恐懼佔據了腦海。踏進西廂的院子,那股懷念幾乎要讓我流淚。潔淨的廂房,潺潺的流水,我用力地呼吸,才有了放鬆的感覺,還是這裡的味道最好聞。
不遠處,正好看到秦嬤嬤,見她注意到了我,微微一笑,“秦嬤嬤,我回來了!”
“啊!”秦嬤嬤有了那麼一霎那的意外,立刻向沈琦瑾的房間跑去,嘴中大聲嚷嚷,“公主,公主,小姐回來了,小姐回來了!”
沈琦瑾很快就從屋子裡走了出來,水盈盈的眸光投注在我身上,溫柔的笑容,可卻讓我覺得心酸,“回來了?”
“嗯。”我大大地點頭,快步走到她面前,“娘,我回來了。”
兩人之間一下子說不出其他話,靜默了片刻,還是秦嬤嬤開口先問,“小姐,你去的是洛鄲城,當初聽說了洛鄲的事,老奴又擔心又害怕,真怕小姐會出什麼事。”
“沒事的。”我偏過腦袋安慰秦嬤嬤,“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秦嬤嬤,你先下去吧,我有些事想單獨和玥兒聊聊。”沈琦瑾的聲音纖素柔雅,看到秦嬤嬤應了一聲就下去後,她看我的目光開始變得複雜,“玥兒,你這次真的是去洛鄲城?”
“是。”我點頭,忽然感覺到了什麼。
只看到沈琦瑾閉上眼,“洛鄲這次發生了很大的事。”
“是的。”
“是,是不……”沈琦瑾咬唇,最後睜眼望著我把話說完,一字一句,“是不是你做的?”
果然是我的娘啊,雖然她一直都很溫柔,可也一直都很聰明,生我養我,怎麼可能不瞭解我?沈琦瑾從來都不笨,她只是太癡而已,我沒想過騙她,一點都沒想過,點頭,我看著她,聲音很清晰,張嘴,“是的。”
“啪!”與我聲音同時響起的是那一聲巴掌,又重又響。
“那是一個城市啊,你知道這樣會害死多少人嗎!玥兒,你就沒有想過嗎?”
望向她噙著眼淚通紅的瞳孔,我低頭,“對不起。”
“玥兒,”沈琦瑾顫抖地摸著我剛被她打過的那面臉,心痛而絕望,那種哀傷已經浸透了她的靈魂,剝離不出,深入骨髓,她的話字字欲泣,“是不是,是不是因為我?”
我手一抽,心中如同被針連連紮刺,掌心已被捏出血,不想回答,不敢回答,不願回答,亦,不用回答。她的這句話已經不是疑問,而是在確認。
驟然前跌,身體一下子接觸到溫暖,沈琦瑾把我抱入懷中,頭顱埋在我的脖子裡,嘴唇顫抖,身體顫抖,聲音顫抖,“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脖子,好涼,好涼。一聲一聲的“對不起”伴隨她的眼淚一起流到我的頸項,狠狠煎炸我的心。好痛,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窒息得全身發冷,嘴唇都已咬出血,我想說話,想讓她別再說這三個字,可是,說不出話。
“娘……”
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念出這個字,卻驚覺肩上一重,慌忙扶正她,沈琦瑾已因過於激動而昏迷過去,意識不清。
“不要。”我低聲喃喃,霍然而起,放聲大喊,“來人啊,快叫大夫來!快!”
我沒有想到,費盡了所有力氣,最終害她發病的卻是我。
從來,沒有想到。
沒有想到。